紧接着,她毫不迟疑的迈进沼泽地里,身后傅寻低声叫她,那声音似过耳的风,她连片刻停顿都没有,弯腰扶起江允。

而彭深在等的,就是这个时间。

他从腰后抽出枪来,枪声与子弹嵌入车盖的声音在林中回响不绝,曲一弦心弦一崩,惊愕地转头看去。

傅寻紧缠住系在她身上的绳索,矮身急避。

所有人都在等着一个转机,而此刻,转机来了。

他侧目,确认彭深的方向后。手上的绳索打了个死结,套在车前的绞盘上。

手一腾出来,他如虎添翼,趁彭深寻他确切位置时,攀住车架上了车顶。他的动作太快,即使动静明显,彭深一时也难以瞄准。

等他意识到傅寻不是躲避而是主动出击时,他已经准确无误地扣住他的手腕,用力一拧。彭深吃痛,手上的枪险些拿握不稳。

他沉身,下盘扎住地面,屈肘去抠他的腰腹。

傅寻近身功夫了得,发现他意图的刹那,格身去挡。同一时间,屈膝顶胯,从腰腹间借了力,直击彭深下盘。

彭深闪身后避。

他知道自己不是傅寻对手,余光后扫,瞥到敞开的驾驶座车门,闷哼一声,屈肘去锁傅寻的咽喉,这一招虚晃,待傅寻撤手回防时。他换了拿枪的姿势,手执枪托用力一击击在傅寻毫无防备的脑后。

这一下,用了十成的力,顷刻间,傅寻头破血流。

他眼前一暗,被彭深用力甩脱时,倚着身后的树干闭了闭眼,直到缓过那阵头晕,再睁眼时,警铃大作。

以防突发情况,撤离方便,越野车并没有熄火。

彭深觑着空上了车,车门反锁,车窗关死。随即,加油门的引擎声轰然大作。越野车的车身抖动了数下,在险些熄火的刹那,前轮一滚,竟往前驶去。

电光火石的刹那,傅寻立刻明白了彭深的意图——他想把车开进沼泽地里。

曲一弦的绳索还扣在车头绞盘上!

一旦车头沉入沼泽,曲一弦不能及时解开绳索,就会被拖拽着,在数秒内被沼泽吞噬得一干二净,直到窒息而死。

眼看着就要束手无策,傅寻余光扫到被彭深丢弃在地的铁楸,握起冲着驾驶座的车窗用力砸去。

彭深没料到他会来这么一招,以防熄火后功亏一篑,重新挂回一档。松离合,踩油门。

油门加得太猛,后桥本就移位两寸的越野车车身巨震,眼看着车轮碾过高地,车头继续往下即将插入沼泽地里。

傅寻徒手从碎裂的车窗里解了车门锁,反手拉开车门,屈肘锁住彭深的咽喉,猛得发力拖出车外。

彭深事先有了思想准备,被掼出车外前抬腿猛加油门。

顷刻间,引擎声大作,像有野兽嘶吼般,车窗在摇晃中霹雳轻响。眼看着车速加快,即将一头扎进泥潭中。

忽的,从侧后方跃出一个湿漉的影子。

顾厌的声音打着寒噤,声音沙哑地嘶吼道:“彭深交给我,你快去救人。”

傅寻一怔。

待发黑的眼前朦胧的印出顾厌的身影时,他极快地松手,弯腰从裤腿和高帮山地靴之间摸出一柄薄削的小刀,去切绳索。

******

与此同时,曲一弦见状,极快地松了系在腰间的绳索,近乎蛮力地绑在姜允腰上:“你听着,傅寻拉你时,你别动也别挣扎,快上岸了,借力出去。”

她转头看向下沉速度越来越快得那两棵枯树:“要是还有余力,帮忙解了他们的绳子。”

江允摇着头,呜呜地示意她撕下她嘴上的胶布。

曲一弦已经下陷得越来越快,她抬手,撕掉江允嘴上的胶布。

而岸上,傅寻已经看到曲一弦接下了身上唯一的绳索。

他拧眉,已经不知道从额头沁下的是血还是汗了,一滴一滴,顺着他的眉骨往下淌。

他抵在车头的背脊被绞盘延伸出的钢丝抵得生疼,攥住绳索的那只手手心磨得通红,不断有下沉的力量与他做着对抗。

******

绳索终于一寸寸割断。

他手腕一翻,在腕上急急绕了一圈,反身就往反方向拉。

淤泥深陷的力量就像有十余人坠在绳索的那头做着对抗,光是腕上力量不够,他巧劲一带,直接把绳子缠到腰上。

光靠他一个人,想从沼泽里拖出人来,不可能。

下沉的力量仍在不断继续下沉,绳索磨着他腰腹上的伤口,一点点缠紧,缴磨。

曲一弦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低,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警告她:“你不准松手,江允要救,你也要救。”

******

浸在淤泥中的双腿冰凉,泥土像是有呼吸般,她能感觉到土壤在挪动,呼吸,一点一点吞没她。

淤泥压迫至胸口时,她渐渐开始呼吸困难。

头晕眼花之际,她紧握着的江允的手终于受外力的分隔,一寸寸分开。

她努力睁眼去看,影影憧憧间,似有无数人在沼泽池前穿梭往来。

她耳边,是傅寻的声音,一声一声,越来越远。

曲一弦的意识渐渐就模糊了。

她的身体仿佛被吞没了,冰凉地浸在湖底。

她好像看见了江沅,从雪山的金顶上走下来。这一次,她终于没有走远,她那身裙子飘在风中,她一如当年惊慌失措地抬手去压裙子。

风声过隙,她似也觉得自己太大惊小怪了,不好意思地冲她耸肩笑笑。

“阿弦。”她在她面前蹲下身来,摸了摸她的脑袋:“我们有多久没见了?”

她喉咙一阵发紧,像被铁片勒着,说不出话来。

江沅眸光怜悯慈悲地望着她,体贴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我一直都在这里,没有离开过。你带着我的相机,拍了很多很多的雪山金顶,我都看见了。”

曲一弦摇头:“相机的电源去年坏了。”

她出声时,声音沙哑零碎:“我跑遍了西北所有的数码店,全都告诉我设备停产了,没有匹配的电池。”

“我知道我知道。”她轻声地安抚她:“打不开就打不开了吧。”

曲一弦的鼻尖一酸,眼眶红得发热,她用力地摇了摇头:“我交给阿姨的遗物里,只偷偷藏下了它,不能连它也真的坏了。”

江沅没说话,她的眼神依旧是那样怜悯地望着她:“阿弦,我没怪你。”

“那晚我去车里拿水,听见彭深私下交易偷猎藏羚羊,我原本啊想等回去告诉你。我躲得好好的,挨着车门,一秒一秒地数时间。我好害怕呀,他们就站在车外,不停的不停地说。”她忽然笑了下,声音微涩:“然后他们的声音突然就停了。”

“我吓得要死。”她弯着眼睛,拍着胸口,低声细语道:“等了一会,仍旧没有声音。我以为他们走了,悄悄抬起头来。结果车窗上啊,印着彭深的脸。我吓得尖叫,吓得快缩到了车底,我问他怎么发现我的?”

“他说,小姑娘,你的车窗上起了白雾。”

她笑了笑,笑容有些惨淡:“我说我不知道啊,我当时就想,我要死了,我一定要死了。我就从后座爬到驾驶座上,我威胁他,我要去保护站揭发他。”

“他不怕,一点也不怕,拿着把枪,隔着一扇车门对准我,让我下车聊聊。我就想,我不能就这么死了啊。我想摁喇叭吵醒大家,可他就像是能猜到我想什么一样,警告我,如果我吵醒了人,今晚这里的人,一个都活不下去。”

“我怕极了,我从小连蟑螂都能吓得一蹦三尺高,阿弦,我的脑子空了,我什么也想不起来。车里只有去保护站的地图,我想着开快点,开快点找到保护站就好了。”

“彭深不会让我有机会说出这个秘密的,我不能坐以待毙,也不能悄无声息地遛走。我就想着一定要提醒你,一定要提醒你,我开车走时,看见你了。从后视镜里看的……”

她笑着擦了擦掉落唇边的眼泪,“可是保护站怎么也到不了,身后追我的车从一辆,两辆,变成三辆。他们逼着我偏离方向,去了一个地图上根本没标志的地方。”

“车陷进了沼泽里。”

“我困在车上,求他们救救我。”

“彭深说,你下车,走过来。我听他的话,下了车,沼泽很深,我刚下来双脚就陷了进去,一抬脚,一双鞋子都沉进了泥潭里。我就赤脚站在沼泽里,我求他们,放过我,救救我。好像只会说这两句话了,明知他们想看到的就是我永远沉进泥潭里,可我还是忍不住,跟条狗一样摇尾乞怜。”

“我多希望他们能救我,可是没有。”她摇摇头,低着头红着眼,吸着鼻子,哽咽道:“他们把车拖走,就眼睁睁站在沼泽前看着我一点一点沉下去。我看这世界的最后一眼,就是雪山金顶。”

“真的好漂亮啊……可惜,再看不了第二眼了。”

“阿弦。”她忽叹了口气,眼神望向岸边的傅寻:“你结婚的话,记得帮我转告他,他要是欺负你我做鬼也不放过他。”

她又自娱自乐地笑起来,见她不笑,不解地眨了眨眼:“阿弦?”

她抬手,摸摸她的头发,又摸摸她的耳垂,低笑道:“我尸骨无存,你不用惦记着给我收尸了。”

“当然,以后的孩子也不许叫忆江,忆沅,我怕你家孩子长大后要怪我。”

她笑着笑着,眼神又落寞下去,目光似往旁边看了眼,说:“他来接你了,我也该走了。”

她起身前,最后摸了摸她的耳垂,仿佛叹息般:“我走啦。”

她一步一步,旋着迈上山顶,在一片金光下,她转身回头,微笑着朝她挥了挥手。

“江沅,你看。”

“这就是我想带你看的雪山金顶。”

……

“我看到了。”

曲一弦终是没忍住,泪流满面。

周围所有声音远去,她彻底沉入黑暗的前一秒,有双手紧紧,紧紧的,握住了她。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篇后记,后记是——大结局(完结篇),会晚点更。

这本书真的破纪录了……我都五六年没日万了,这本一口气日万了两次……

后记(终篇)

后记

曲一弦从沼泽林里脱困获救后, 足足有三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不言不语, 也不见人。

傅寻递进去过一张纸条, 问她想吃什么。

她递出来的是一张清单,除了米饭和一叠小素菜以外, 还要了香烛灯油。

傅寻没二话,买了一把香烛灯油和两盏长生灯。

门缝里塞不进长生灯,曲一弦就挂着安全链,开了道小缝取东西。袁野跟着傅寻往里瞧过一次, 房间里门窗窗帘紧闭, 灯都没开一盏, 黑漆漆的, 连丝光也没有。

傅寻先递的长生灯:“灯是你住院那几天我让我妈去南江寺求的,在佛前供过三天三夜,你点上, 江沅就能收到了。”

再递香烛。

“这个烟大,酒店不让点,我是想……如果你不介意,我替你把香上了。”

曲一弦似犹豫了一下,傅寻看见她那双眼在门后看了他一眼, 随即极轻地点点头算是默许。

见她同意, 傅寻再开口时, 语气越发柔和:“我这几天都在你门口守着,有需要就递张纸条出来, 我替你办妥。”

曲一弦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更没表态,只沉默着把门轻轻掩上。

袁野趴在门口听了会,撇着嘴冲傅寻摇摇头,示意:又没声了。

说起雪山那日。

袁野跑空后,掉头就往雪山赶。紧赶慢赶的,最后还是错过了和大部队一起下撤回营的机会。沈青海提前得了他的令,一个人孤单单地坐在车头等他来。

袁野到时,他满目呆滞,整张表情诡异至极,张口的第一句话就是:“彭队被顾队带走了。”

袁野不比沈青海这种救援队边缘人物,心里早就有了几分数,扬扬下巴指了指山上:“人呢?都还在山上?”

“撤了。”沈青海回神,给他递了根烟:“刚撤半小时。”

袁野接了烟,眯起眼:“我曲爷呢?”

沈青海说:“被抬走了。”

“抬……抬走了?”袁野险些被烟呛着,咳了几声平复后,烟也抽不下去了,他把烟头往雪泥里一掷,整张脸阴沉沉的,问:“你从头到尾给我说一遍。”

沈青海说:“我是边缘人物,我哪知道?”

袁野:“……”这兔崽子会读心术?

没让他纳闷太久,沈青海咧嘴一笑,招呼他上车:“边走边说吧。”

袁野指着自己的车:“那我的爱驹怎么办?”

沈青海指了指雪山,说:“顾队的人还没撤干净,你随便托个人帮你开回去呗。”

袁野一想,也是。

他连轴转地开了一天一夜没合眼,已经累极。

上车后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就开始听“汇报”。

沈青海知道的内幕消息,全打傅寻在悬崖边给他发布指令开始:“……一组营地遭袭了,有队员说雪崩之前听到了敲击声和手机铃声,那会顾队在帐篷里给彭队……彭深打电话。饶是顾队反应这么快的,及时喊了让大伙撤离,整个营区还是被雪盖了个正着。好在没人出事,顾队怕山上形势不对,一组有喘气的队员后,就单枪匹马先赶上去了。”

“我后脚到的,了解情况后,就载了一车人追上去了。顾队手机埋雪里了,起初谁也不知道,一个劲地打他电话,没人接。都是血气方刚的年轻小伙,就失联,一下就急了。那车辙印跟到悬崖边上后就不明显了,还是队里有个机灵的,说傅先生走前留了个定位方式……”

袁野掀起眼皮,打断他:“什么定位方式?”

“傅先生不是养了只貂吗?”沈青海说:“说是那只貂的身上就有定位的芯片,我后来就是跟着这个坐标找过去的。我到的时候……”他顿了顿,观了眼袁野,似顾忌着他往日与彭深的关系,不太敢说。

袁野只做不知,闭上眼,轻哼了一声。

沈青海咽了咽口水,说:“我到的时候,彭深满口血沫子被顾队压在泥地里。沼泽里还泡了两个,我小曲爷都被吞得只剩一个脑袋露在外面。傅先生眼睛血红血红的,声都发不出,平时那么沉稳冷静的一个人,愣是脑子短路了,解开江允身上的绳子绑在腰上,半点没犹豫地下了泥潭。”

“我们就赶紧上去帮忙啊,一车四个人,两个去给绑树上的解绑,两个死命拽着傅先生往回拉曲爷。当时曲爷已经被吃得深了,傅先生对我们曲爷是真爱啊,根本不顾自己下陷的危险,往泥潭里一沉,提抱着人就给拽出来了。”

沈青海啧啧了两声,感慨:“然后两个都拉医院去了,傅先生整个腰腹撕裂,伤得比之前弹片擦伤还严重……”

袁野又打岔:“那你知道彭队……彭深犯什么事了吗?”

沈青海摇头:“不知道。”他也实诚,非得补充一句:“可你看我到那时,绑的绑,泡的泡……就彭深一个人被制服,想来犯得事应该也不小。”

他又把那句“我是队里的边缘人物”搬出来,说“回头有什么消息了,小袁帅你可得跟我通个气。我们队里个个气得不行,可彭深一直是我们救援队对外的门面,还不知道那群记者闻风后会怎么报道。”

“小曲爷下来时就昏迷不醒了?”袁野问。

“嗯,做了心脏复苏,才喘上气的。被傅先生抱过河,坐上车时,冻得发抖,话都说不清了还一直在念叨着江沅和相机没电的事。”他嗯了声,又补充:“还说了要去看雪山金顶。”

“傅先生明知道她昏迷着,神志不清,可小曲爷说什么,他都说好。”他忍不住又啧啧了两声,有点酸。

袁野没说话。

他闭上眼,沉沉地睡了过去。

******

接下来的几天。

袁野自觉担起了救援队的担子,从应付记者,到对外声明,有条不紊,沉稳持重,简直像变了个人似的。

媒体报道前,袁野召集救援队所有队员召开了一次大会。先对内说了下彭深以及曲一弦的情况,一个会议开得沉重无比又热血澎湃。

那是曲一弦关自己禁闭的第二天。

傅寻以救援队投资者的身份首次出席救援队的内部会议,全程旁听。

曲一弦卸下重担的这几日,除了袁野,还有他一并担起了救援队的重责。

媒体曝光后,袁野以救援队副领队的身份向外界公开了救援队的往来账款公信鉴定以及迄今为止所有救援案例的整理。

这种坦诚不做作的公关方式极快收获了大众的好感,在傅寻投入资金的推动下,不止救援直升机到位了,连“星辉救援队”的公益网站也正式成立。

曲一弦解禁的当天,他连早饭也赶不及吃,一大早报了个平板坐在曲一弦的房门口。等着她一出门,就把平板递上去,摇着尾巴求表扬。

曲一弦虽然禁足,关自己小黑屋,但并不代表外界发生的一切都不知道。

傅寻这几日除了星辉开内部会议那次他去旁听,准备随时“救场”外,基本没离开过她门口半步。怕她闷得慌,他偶尔会告知些外界的情况,还说:“顾厌过来看你好几次了,彭深那边的证词出来了,东西他没法带出来,但一字一句全都背了下来,等着跟你说。”

那是第三天的24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