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骨骼散落在地面上,并不是李定国没有认真掩埋死去的部下。而是因为后来有人把这些骨骼挖了出来。”

白剑恶已许久没有说话,听到这里,他似乎也压制不住心中的好奇,插口问了一句:“这,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罗飞举起腿骨,向众人展示:“你们看,骨骼上有被砸碰的痕迹,在这里。这应该是铁锹一类的挖掘工具留下的。当然,在战争中,士兵的骨骼受伤也是常事。不过如果是生前被利器击中,由于那时骨骼坚硬,损伤时一定会有碎裂产生。而这根骨头只是出现一道深深的印痕,并且在印痕部位发生了弯曲形变,这只有在钙质流失,骨质变软的情况下才有可能。还有,你们闻不到骨骼上浓重的腐腥味吗?这说明这些骨骼暴露在空气中的时间并不长。”

“的确是,我刚才也闻到了,只是没想那么多。”岳东北晃晃脑袋,“这么说,骨骼是近期才被挖出来的?”

罗飞略一沉吟:“也不会很近,至少是在今年开春之前。因为这批‘血花’群落完整,并没有遭到挖掘破坏的痕迹。”

“那是谁挖的?他又为什么要挖这些骨骼?”岳东北一眨不眨地看着罗飞,期盼他能解开所有的迷惑。

不过罗飞也只是一个凡人而已,这次他想了很久,最终还是摇了摇头:“现在,我还回答不了这些问题。”

“不管是谁做的,这都是对死者极大的不敬和亵渎。”索图兰郑重其事地说道,“罗,如果我们要追赶的人并不在这里,那还是…”

大祭司的话刚说了一半,突然停了下来。他抬起头,脸上挂满了惊愕。不光是他,罗飞等人也是神色大变,纷纷调转目光,看向远处的山坡高处。

一声凄惨的悲嗥正从那个方向传过来!

那悲嗥充满了绝望仇恨和痛楚的情绪,和着连绵冷雨,在山谷间回荡着,良久之后,方才慢慢止歇。听了这声嗥叫,众人的心口如同被利爪抓挠过一般,刺疼刺疼地极不舒服。

正惶恐之时,迪尔加忽然抬起手,口中叽哩呱啦地叫嚷着。紧接着,白剑恶面颊上的肌肉也抽动起来,颤着声音说道:“是他,他在那里!”

大家顺着迪尔加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在大约四五百米开外,接近山坡顶部的地方,一个身穿黑衣的男子正矗立在风雨中,刚才的那声嗥叫,应该就是从他口中发出的吧?

罗飞心中一凛,记忆中某个模糊的片断被唤醒,虽然相距甚远,雨势又大,那人的具体相貌看不分明,但他还是强烈地感觉到:这正是曾出现在自己恐怖幻境中的那个神秘黑影!

岳东北显然也有相同的感受,他愣在原地,口中喃喃自语:“是他,他在看着我们,他想干什么?”

片刻的沉寂之后,白剑恶突然“嘿嘿嘿”地发出一阵绝望的笑声,然后他阴森而又无奈地说道:“他在欣赏猎物。我们全都是他的猎物!就像现在的形势,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黑影所站的位置,正是高处一块向外凸起的土阶上,所以他可以俯瞰整个山谷,形成一种居高临下的迫人气势。而在墓场中的众人,也全都因此感受到了一种某名的压力。

还是罗飞最先恢复了思维能力,他手指那块土阶,对索图兰说道:“大祭司,请赶快把我们带到那个地方!”

索图兰也正有此意,他对迪尔加说了句什么。迪尔加咬咬牙,挥舞着手中的弯刀,率先冲了出去。

众人紧紧跟随,很快出了墓场,又进入了丛林之中。此时由于树木的遮蔽,已无法看见山坡上方的情形。大家由熟悉地形的迪尔加带领,向着那土阶处快步赶去。

这一段路途虽不算很长,地势也不陡峭,但在密林中穿行,还是需要费些气力的。约十分钟后,众人终于来到了目的地,那块凸出的土阶上。

可是此时,这里早已是空荡荡的,刚才的黑影又不知遁向何处去了。

迪尔加见此情形,却不停留,一转身,向着与土阶凸起相反的方向走去。索图兰一边移步相随,一边对罗飞等人说道:“那边有一个山洞,我们过去看看。”

果然,走出十多步远,一个三米来宽的山洞出现在众人眼前,那洞口被茂密的树枝灌木遮蔽的大半,不走近了,还真是难以发现。

“这山洞是当年李定国开凿的。与清兵交战时,这里就是他的指挥部。”索图兰对这山洞的来历做了简短的解释。而罗飞此时则更关心另外一些事情,他拉住正想往洞内闯的迪尔加,然后伸手指了指洞口处地面附近的一些藤蔓。那些藤蔓枝叶凌乱,有被践踏过的痕迹,显然是有人刚刚从洞口进出过。

迪尔加提高警惕,放缓了脚步。罗飞紧随着他身后,相互间形成护卫的姿态。就在最后的两个哈摩勇士也想跟着大家进入山洞时,索图兰却对他们吩咐道:“你们在外面守候,不要进来了。”

两人应了一声,各自持刀,分立在洞口两旁。

由于这并非天然形成的岩石洞穴。所以洞内的地面仍是土壤结构,踩在脚下时,颇有松软潮湿的感觉。刚走进三两步,原本就微弱的林光便已完全消失,洞内只见黑乎乎的一片。好在罗飞等人随身都带有便携式的手电,此时正好派上的用场。

随着电筒的光芒亮起,众人终于可以一窥洞中的情形。洞并不大,纵深只有五六米的样子,一眼便看了个干干净净:这里现在并没有其他人存在。

罗飞忽然想到什么,招呼了一声:“大家先不要走动。”然后他把手电压低,照向身前的地面,一些脚印呈现了出来。

脚印虽然杂乱,但看得出是由一人所留,罗飞蹲下身,乍开手粗略地量了下脚印的大小,说道:“这是个健壮的男子,他的身高应该在一米八以上。”

洞内空荡荡的,实在没有什么可看的东西。周立玮和岳东北此时也把手电的光柱扫向了地面,很快,一些异常的情况出现在了光圈中。

在离众人两三米远的地方,地面上出现了一个大坑,坑周围的泥土蓬松杂乱,显然是刚刚被挖开的。

迪尔加一声惊呼,似乎受到了不小的惊吓。罗飞警觉地抬起头,目光刚刚离开那片脚印,便看到了前方不远处的土坑。

“这是怎么回事?”罗飞诧异地问了一句,同时回过头来看向身后的索图兰。

索图兰面沉似水,神色极为凝重。罗飞还从未见他有过如此表现,可见这土坑的出现一定是意味着发生了某种极不寻常的事情。

“怎么了?”罗飞加重语气,又问了一次。

半晌之后,索图兰终于缓缓开口:“这个地方,原本应该是一座坟墓。”

经他这么一说,罗飞等人再看那土坑时,心中都是一紧。这土坑的形状隐隐看出,正与一个人的身形相吻合。这,会意味着什么呢?

“坟墓?这是谁的坟墓?”罗飞的思维急速转动,立刻抓到了问题的关键所在。

索图兰苦笑了一下:“哈摩族人都知道,这个山洞中埋葬的,正是当年的‘恶魔’李定国。”

“李定国?”罗飞等人同时惊讶地叫了起来。

索图兰点点头:“当时大祭司封存了李定国的血液后,特意把他的尸体单独埋葬在这个山洞中,并且也下了相应的诅咒。”

“各类史料中,对李定国最后葬在哪里,从未有过记载。没想到今天竟让我有了如此重大的发现!”岳东北兴奋的撮着手,可随即又露出遗憾的表情,“那李定国的尸骨怎么会不见了?”

的确,这个坟墓现在被挖开了,只留下一个空空的土坑。

“他带走了洞里的死人?他到底想干什么?”罗飞紧锁起眉头,像是在自言自语。

索图兰深深叹了口气,向着洞外走去,迪尔加紧跟在他的身后。过了不久,周立玮和岳东北也厌烦了洞内幽暗阴森的环境,先后出去了。只有罗飞仍在洞中,一点一点地细细搜索,希望能发现一些有价值的线索。

他甚至徒手把坑旁边新堆积的土壤都翻动了一遍。可是除了脚印,他在这个山洞中,没有任何其它的收获。

当罗飞带着一身泥土走出洞外的时候,索图兰正盘腿端坐在一株大树下,他的双眼紧盯着前方的不远处,仿佛入定了一般。

罗飞走上前,顺着对方的目光看过去,只见在灌草中横卧着一段枯败的死树残躯,正是这个吸引了哈摩族的大祭司。

“大祭司,你在想什么?”见索图兰的表情如此庄重,罗飞非常小心地轻声问道。

索图兰的眼睛微微闪动了一下,似乎是中断了沉思的状态,然后他探过身,从枯树上密密麻麻生长着的菌菇中采下一只来,递到了罗飞的手中。

“罗,死亡绝不意味意味着结束。相反,它是另一段轮回的开始。”半晌之后,他迎着罗飞诧异的目光,幽幽说道。

第二十七章 围攻

“也许那坟墓并不是被人挖开的!”岳东北是个心中憋不住话的人,一有了什么想法,立刻便倒了出来。

众人在午后回到了哈摩族人的村寨中。稍稍吃了些东西后,罗飞四人与索图兰等人分别,然后到暂住的屋子里休息。

不过一上午在恐怖谷里的经历使每个人的神经都无法放松下来,他们各自陷入了沉思中,直到岳东北首先打破了屋中沉寂的气氛。罗飞等人立刻都把目关聚焦到了他的身上,神色疑惑,不太明白他要表达的意思。

“你们现在肯定认为,是那个黑影挖开了坟墓,取走了李定国的尸骨。但我却有一个大胆的想法,只是,嘿嘿,你们肯定是很难接受的。”

周立玮瞥了他一眼:“行了,别卖关子了。你那些令人难以接受的想法还少吗?也不多这一个。说吧。”

岳东北压低声音,用一种故作神秘的语调说道:“这神秘的黑影的出现和李定国尸骨的消失其实是同一件事情?”

岳东北虽然拐了个弯,但罗飞心思如电,立刻听出了他话中的潜台词,他咧了咧嘴:“这个…太荒谬了,比你以前所有的奇怪学术都更加荒谬。”

“但我也是有依据的。”岳东北不愿看到自己的猜想被轻易否定,急不可耐地解释到,“你们看,这黑影出现没几天,李定国的尸骨也是刚刚失踪不久,两者在时间上可以统一起来,更重要的是,除了李定国本人,我实在想不出还有谁能了解那么多隐藏的秘密,雨神庙中的血机关,诡异出现的手扎,剥皮揎草,割喉之刑,石壁上蜈蚣构成的警言,包括今天上午把我们引到墓场,然后自己又出现在山洞外,你们没有感觉到吗,他几乎就是踏着历史的足迹一步步地向我们走来。而这一切又都发生在血瓶的诅咒被打破之后,作为一名玄学家,我不可能不产生如下的联想:这个黑影,正是浴血重生后,燃烧着复仇火焰的‘恶魔’李定国!”

也许是岳东北最后的结论实在是太离奇,这次周立玮不但没有反驳对方,反而笑着说道:“那你的意思是,这李定国是自己从坟墓里爬出来了?”

岳东北用严肃的表情回应着周立玮的调侃:“这并不是什么笑话。在中西方的历史文化中,都有很多关于复活的传说,你以为这些传说全都是空穴来风吗?至少在这个领域,我所做过的研究比你要多得多。”

“行了。”罗飞摆了摆手,化解了两人之间不太友好的气氛,然后他看着岳东北,“你没有看那些脚印吗?”

“脚印?”岳东北眨了眨眼睛,“…你是说山洞中的那些?”

“那是四十二码的登山鞋,鞋底的纹路圆润清晰,在一些泥土松软的地方,甚至连鞋底中心部位的商标都留了下来——耐克,而且百分之九十是真货,你认为这会是李定国穿的鞋吗?”说完这一串话语,罗飞微微一笑,“有的时候,细致的观察比丰富的想象力要重要得多。”

“耐克?…真是这样的?”岳东北尴尬地摸摸自己的鼻子,败下阵来,“那这个人会是谁呢?不可能凭空冒出来吧?他又为什么要拿走李定国的尸骨?”

罗飞沉默不语,这些也正是他苦苦思索而又难觅答案的问题。

片刻后,却听周立玮说道:“这个人虽然神秘,但总算已在大家面前现了身形,而且也留下了一些踪迹。这可惜今天如此接近,最后却还是没有捉住他。不知道他现在会躲在哪里?”

白剑恶悠悠的叹了口气:“不用操心这个问题。即使我们找不到他,他也会再次找到我们的。”

看着那些山峰,罗飞又想起了在墓场时,那个黑影与众人相视的情形。“他”居高临下,俯视着所有人,虽然相距如此之远,但一种可怕的怨怒和仇恨还是伴随着“他”的目光压迫而来,在那目光下,墓场中的每个人都无处躲藏,他们像是脱光了衣服的小孩,赤裸裸地毫无抵御与反抗的能力。

在过去的一天中,气氛看似平静,但罗飞却有着强烈的预感:一场可怕的危机正在悄悄酝酿。他该如何去应对?

要命的是,至今他还不知道那个神秘的对手究竟是谁,“他”到底想要做些什么。

“真正危险的刀,你是看不到它的锋刃的。”罗飞想起了自己昨晚对安密说过的话,他禁不住苦笑了一下。

接近傍晚时分,雨势渐渐小了。罗飞想去寨子中转一转,考虑到语言方面的问题,他叫上了白剑恶和自己同行,以有个翻译。

两人出了屋子,在村寨中随意而行。此时有不少寨民也纷纷外出活动,他们似乎都与白剑恶熟识,往往主动上前问候行礼,言语间也非常恭敬。

“白寨主,看来你在哈摩族的村寨中,也有着很高的威信。”罗飞微笑着说道。

白剑恶“嘿”了一声:“我们两个寨子世代交好,而且哈摩族人都知道,我们白家就是当年白文选的后人。”

“对啊。这哈摩族对白家应该一直是怀有感恩之心的。”罗飞点头感慨,说到这个话题,他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来,又说道:“白寨主,既然你是白文选的后人,那有一个问题,你应该会知道答案。”

“什么?”白剑恶停下脚步,试探似地看着罗飞。

罗飞单刀直入地问道:“当年李定国为什么没有杀白文选?”

白剑恶转过头,看向远处巍峨的群山,沉默半晌后,他才颇为感慨地说道:“在哈摩族人眼中,李定国无疑是个恶魔。但在祢闳寨,李定国却仍然世代被奉为英雄,甚至是神灵。唉,人的一生,所谓是非功过,往往是纠缠在一起,很难分清的…”

随着白剑恶的思绪回转,让我们也看一看,在李定国临死前,他和背叛自己的心腹大将白文选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哈摩族人的刺杀已经得手,恐怖谷周围杀声震天,清兵、缅甸人和哈摩族的联军分三个方向攻杀了过来。

位处兵营心脏地带的中军帐外,此时却冷冷清清,只剩下对峙中的李定国和白文选二人。

李定国手持长剑,一步步地向白文选逼近,鲜血早已染红了征袍。他怒睁着双眼,虽然受伤极重,但浑身上下仍弥漫着一种骇人的威猛气魄。白文选脸色惨白,不住地往后退却着。

白文选看了看那一路洒下的血迹,咬了咬牙,终于挥剑迎了上去。

李定国暴喝一声,手中的长剑以雷霆万钧之势荡出,两剑相击,发出“铛”的一声脆响。白文选只觉得一股令人无法抵挡的浑厚力道从掌心处传来,虎口剧痛,五指一松,兵刃脱手而出,直飞到一丈开外,剑身竟已弯曲变形。

李定国的长剑顺势而下,直奔对手的脖颈处而去!

剑锋已触及咽喉,带来一阵彻骨的凉意。然而剑势却就此停住。片刻之后,李定国沙哑的嗓音响起:“你…为何如此?”

白文选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口中一声悲呼:“将军…”

“你为何如此?!”李定国睚眦欲裂,再次厉声喝问。

“将军…”白文选伏在李定国的脚下,“我军久困山林,已毫无胜机。末将不忍军士再受恶魔毒戮,也不愿看到善良的哈摩族人卷入这场已无意义的战争。”

李定国的长剑始终不离白文选的咽喉要害,随时可取了对方的性命。他又恨恨地说道:“我今日便要炸开悬湖。此计若成,便可扭转颓势。没想到你…你竟在此时坏了我的大事!”

白文选此时抬头看着李定国,壮起胆子说道:“即便此计已成,又能如何?衡阳大捷之时,围攻肇庆之日,我军何等雄壮?到头来仍不免流落山林。如今兵不过万,连永历皇帝也被吴三桂剿杀了。将军,天下大势已去,岂是你一人之力可以逆转!”

这番话句句说到李定国的痛处,他的身体一颤,眼角竟流出两行血泪来。半晌之后,方才凄然开言:“衡阳大捷,孙可望狼子野心,想废永历帝自立,与我兄弟相残,外敌得利;围攻肇庆,郑成功偏安一隅,半年未发盟军,痛失收服两广之机;转战云南,永历帝畏缩懦弱,竟弃舍命苦战的将士不顾,独自逃亡缅甸。我李定国浴血一生,为天下人而战,而天下却无一人助我…如今,就连你白文选…也要背我而去吗?”

白文选无言以对,苦笑了一下:“将军,你杀了我吧。”

“杀了你?”李定国长叹一声,“世人都以为我李定国是个好杀的魔头。嘿,处于乱世之中,该杀之人不杀,何以立我军威?如今事以至此,杀了你又有何用…唉,你去招呼手下的弟兄,投降清兵去吧。”

“什么?”白文选茫然地张大嘴,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李定国压低了声音:“投降清兵,以获喘息。祢闳寨暗藏玄机,可作修养之地。”

白文选明白了李定国的意思,他略一沉吟,说道:“既然如此,末将还想请将军赐我一物。”

“什么?”

“请将军传我恶魔之力,以助大事。”

李定国却摇了摇头:“这是邪恶的源泉。我被困山林,迫不得已才用此下策,以致兵士灵魂涂炭。这力量绝不可以流传到世间。我一直安排亲随,看护着那几个苗人,只要兵败,就会立刻将他们杀死。这个秘密,只能永远被埋葬在地狱中。”

“什么?”这显然出乎白文选的意料,他蓦然愣住了。

“白文选!”李定国突然暴喝一声,“你犯了悖逆的大罪,你可知我为何不杀你?”

白文选拜伏:“末将明白。”

“明白就好。雨神庙中的玄机可保你白家在祢闳寨的世代权力,你不要忘了这权力是谁赐给你的。如果你再有二心,我随时可以将你的权力基础摧毁!”

“末将…不敢…”

“哈哈哈…”李定国仰头向天,发出一阵嘶哑悲怆的狂笑,那笑声响了一半,却又随呼吸一同嘎然而止,唯有寂寞的血泪仍从他的眼角不断地渗落下来。

“这么说,李定国当初没有杀死你的先祖,就是为了保留南明军队的最后一丝血脉,希望还能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听完白剑恶的讲述,罗飞颇为赞叹地说道,“为了天下大义而不计私人恩怨,不管他是英雄还是恶魔,在临死之前,还能有这样的胸怀气度,从这一点来说,李定国就称得上是一个难得的汉子。”

“英雄?恶魔?”白剑恶反复咀嚼着这两个词,似乎陷入了沉思,片刻之后,他“嘿”了一声,“也许这两者之间从来就没有过本质的区分。世上的是是非非,都以成败而轮。三百多年前,李定国如果能突围成功,扭转战局,重振汉人的河山,那自然会被后人尊为大英雄;可惜,他最终还是命丧荒野,在胜利者书写的历史中,他便只能落一个‘恶魔’的名声了。”

“为天下人而战…令人敬佩。”说完这句,罗飞举目四顾,看着周围秀丽安宁的村寨风光,却又忍不住摇头道,“只是无论出于什么目的,要水淹与世无争的哈摩村寨,这样的计谋实在是过于狠毒了。哈摩族人最后将他杀死,进而称他为‘恶魔’,施以永世的诅咒,这些都是无可厚非的。”

白剑恶轻叹一声:“任何人做任何事情都是有理由的,只要你能找到他的角度,很多事情就不难理解了。”

罗飞点点头,表示赞同,他的思维没有丝毫的停滞,又转向了另外一个问题:“那个‘黑影’杀死了你的手下,却没有对你动手,是不是也和这段渊源有关?不过按照李定国当年的心愿,你们白家后来的表现,可并不让人满意。”

白剑恶一怔,神色有些尴尬。踌躇片刻后,他才窘然说道:“天下已定,凭借穷山僻壤里的一点微薄力量,要想成就大事,又谈何容易?我们白家当初能拒绝清廷的封赏,甘心在祢闳寨蛰伏了数百年,已经算很难得了。对了,罗警官,你有没有发现,今天这个寨子要比昨天热闹多了。”

白剑恶最后显然有岔开话题之嫌,不过他说的倒的确不假。此时已是傍晚时分,但寨子中的小路上却不时有族人穿梭而过,并且他们的心情看起来都不错,步履匆匆,神色开朗,似乎正在期盼在某件喜事的到来。

“他们应该是赶着去见圣女吧?”罗飞猜测道。

“圣女?”

“你不记得昨天安密的话吗?族人们已经很久没见到圣女了,而圣女会在今晚露面。”罗飞微微一笑,“这倒是个难得的好机会,我也有很多问题,要当面问问这个圣女呢。”

白剑恶不出声,蹙起眉微微摇着头。此时正好又有几个哈摩族人从他们面前经过,白剑恶上前两步,用哈摩语言问他们:“你们这是要去见圣女吗?”

“是的。”一个中年女子恭恭敬敬地说道,“圣女已经病了很久,村寨中也一直没有进行祭祀的典礼。现在圣女终于康复了,晚上全族人都会去拜见她,那些不好的传言再不会有人相信了。”

罗飞此时也走过来,听了白剑恶的翻译后,他立刻敏感地追问道:“不好的传言?什么传言?”

“传言说,圣女已被复活的恶魔杀死了。”白剑恶直接回答了罗飞的问题,“有不少听信传言的哈摩族人都经过祢闳寨,逃离了山林。”

“那是无耻的谎言!”旁边的一个哈摩男子忽然情绪激动地插话道,“恶魔虽然已经复活,但圣女却绝对没有死。”

这男子大约四十多岁,面相忠厚。罗飞有些惊讶看着他:“你能说汉语?”

男子自我介绍说:“我叫蒙沙,我曾在勐腊县城里呆过好几个月,不久前刚刚回到村寨中。”

“哦。”罗飞点了点头,“逃离山林的那些族人中,就有你一个。”

蒙沙脸上露出羞惭的神色:“神明已经惩罚了我们这些胆小的人,我是幸运的,我的灵魂得到了圣女的救恕。”

罗飞和白剑恶对看了一眼,显然都不明白他言语中的“惩罚”和“救恕”指的是什么。

不过蒙沙自己已经在往下解释了:“我们这些逃亡山外的人,根本适应不了外面的生活。县城里的汉人看不起我们,他们不信奉我们的神明,甚至从来没有听说过哈摩族伟大的圣战。我每天辛劳奔波,却挣不了多少钱。我没钱住宿,只能睡在县城里的桥洞下。后来我终于支撑不住,病倒了。我躺在冰冷的河床上,无依无靠,就这样过了三天三夜,我已经到了死亡的边缘。”

说到辛酸处,盟少的眼眶微微有些发红。罗飞心中也难免唏嘘:的确。让这些习惯了在山林狩猎的人到现代社会中讨生活,语言、信仰、文化各方面没有任何交融之处,其难度可想而知。

“那后来怎么样了?”一向冷峻的白剑恶此时也关切地问了一句。

“后来大祭司找到了我。他想治好我的病,带我回到山寨。”蒙沙回答说,“但那时我的心中已经充满了绝望,外面的世界无法生存,而‘恶魔’又复活了,山寨面临着可怕的灾难。我丧失了继续活下去的勇气。事实上,如果不是圣女出现,我肯定已经死了。”

“圣女?难道她也和索图兰大祭司一起出去了?”罗飞诧异地问道,“可是你们不都说,圣女这半年的时间里,一直是身患重病吗?”

白剑恶也皱起眉头:“索图兰经过祢闳寨外出的时候,我曾招待过他,并没有看到什么‘圣女’。”

“圣女的身体当然不会离开山寨,但她的神灵却赶来拯救我们。”蒙沙虔诚地说道,“那时我已经到了濒死的边缘。恍恍惚惚中,我见到了圣女。她穿着一身白衣,那么美丽,充满了仁慈的力量。我睁大眼睛,看着她一步步向我走来,然后她把温暖的手放在我的额头上,对我说:回去吧,回到山寨中。一切都会好起来,‘恶魔’会被再次击败,伟大的阿力亚和赫拉依和族人在一起,勇士们的神明永远保佑着哈摩族。”

在场其他的族人此时也纷纷合胸,向天行礼。他们脸上的表情神圣而坚定,轻声同念着:“勇士们的神明永远保佑着哈摩族。”

“是圣女救活了我,给了我新生。康复之后,我便回到了村寨中,我再也不会离开这里,即便是和那‘恶魔’战斗到死!”蒙沙眼含热泪,激动地说道。

圣女?难道是病危状态下出现的幻觉吗?罗飞在心中暗自猜测,又问:“圣女就出现了那么一次吗?你清醒之后,有没有再见过她?”

“没有。”蒙沙摇头的同时,嘴角却露出一丝幸福的笑容,“不过,今天晚上我就可以见到她了。”

“我们可以一块过去吗?”罗飞很诚恳地请求,“我现在也很想见到你们的圣女。”

“当然可以。仁慈的圣女愿意帮助任何遇到困难的人。”蒙沙自豪地回答。

“谢谢。”罗飞笑了笑,转头看向白剑恶,“那我们就走吧。”

“你们先去,我随后就来。”白剑恶沉吟着说道,见罗飞露出迷惑的表情,他又跟着解释了一句,“寨子里有我的一个老朋友,我想到他的家中探望一下。”

罗飞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同蒙沙等人一道向着村寨南边的祭祀场而去。白剑恶目送他们在小道的尽头拐了弯,这才移动脚步,独自离去。

不多时,白剑恶已经出现在了村寨外的山林中,这是通往“恐怖谷”的必经之路,上午,他刚刚和罗飞等人到过这里,现在,又悄悄前来,他想干什么呢?

暮色时分,山林中显得尤为昏暗。白剑恶在一棵大树前停下了脚步,树下横着一根粗壮的树枝,可以看出是刚刚被人用利刃砍下的。

白剑恶不再前行,他围着那根树枝,神情不安地来回徘徊着,他似乎在等待什么东西,又似乎在害怕什么东西。

林子里越来越暗,越来越静,只听见脚步踩在落叶上的“沙沙”的声响。

忽然,白剑恶神情一紧,眼皮轻跳了一下,他停止了走动。

“沙沙沙”的声响没有停歇,但却是从林子深处传出。

“他来了。”白剑恶喃喃自语,他紧盯着那脚步声传来的方向,两眼圆睁,但瞳孔却紧张地收缩了起来…像暗夜的幽灵一般,“他”终于从漆黑一片的丛林中钻出。“幽灵”向着白剑恶一步步的走近,一股充满仇恨的力量向四周蔓延,连躲在阴暗角落中的虫儿也被这力量逼得止住了鸣叫,林子中死一般得寂静,毫无生命的气息。

白剑恶更是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他几乎已喘不过气,冷汗顺着他的额头涔涔而下,他知道对方正怀着一种怎样的愤怒,那愤怒足以将他撕成碎片。

砍刀硬邦邦地硌在后腰上,灼得他的身体一阵阵的发热。

也许这是个机会,趁着“他”毫无防备…白剑恶这么想着,头上的汗珠更密集了,他的右手不易察觉地抽动了一下。

“不要试图反抗…你很清楚我的力量,你更清楚,反抗失败对你自己意味着什么。”那声音像是从地狱传来,嘶哑、阴森,透着彻骨的寒意。

白剑恶的心一下子凉到了冰点,原本就残存不多的勇气在瞬间崩溃了。他的双膝一软,跪倒在潮湿的腐叶上。

白家世袭的势力使他在一出身,便注定要成为祢闳寨的统治者。他本没有跪拜在别人面前的习惯。

不过在清风口的石台上,在他第一次见识了那个家伙的威力,并且知晓了对方的身份时,他就已跪倒过。任何事情,第二次做总比第一次要容易很多。

黑影慢慢踱到了白剑恶的身前,阴冷的声音再次响起:“你们白家当年许过的诺言,你还记得吗?”

“是的,我…记得。我是你的奴仆…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以弥补我的过错,乞求你的宽恕。”白剑恶一边说,一边把额头贴在了地上,这个姿势和三百多年前,白文选拜伏在李定国脚下时一模一样。

“很好,你这样做,使得我心中的怒火略微平息了一些。”黑影一边说,一边俯身轻轻扶了下白剑恶的肩头。

白剑恶受宠若惊地直起身,抬头往上看去,他看到了一双令人战栗的眼睛,通红,布满了血丝,像是燃烧着灼人的火焰。

“但我的怒火仍足以将你们全部吞噬。”黑影的话语中饱含仇恨的情绪,“你无法想象,我曾在一个怎样的地狱中痛苦煎熬。你甚至并不了解,在那场‘圣战’中,你们白家曾犯下过多么可耻的罪行!”

白剑恶脸上出现一丝茫然的情绪,似乎对黑影的最后一句话并不是很理解。

黑影弯下身,把嘴附在白剑恶耳边,低语了一番。

白剑恶身体一颤,情绪激动地辩解:“不,这不可能。”

“我会证明给你看的。”黑影冷冷地说道,“现在,我有几件事要交给你去做,你最好不要让我失望。”

白剑恶无声地点点头,他知道自己无法拒绝。

哈摩族人的祭祀场位于村寨的边缘部位,面积比祢闳寨雨神庙前的那个广场要更大一些。祭祀场的正东方向建起了一个两丈见方的祭坛,这样在清晨举行祭祀活动的时候,可以沐浴到最圣洁的第一缕晨光。祭祀场的南边与山林相接,往西南方向走,翻过矮山,便可到达令族人们闻之色变的恐怖谷。

罗飞和蒙沙等人到达的时候,场上已聚集了不少族人。他们按照男人在前,女人在后的顺序,整整齐齐地站成了两群。蒙沙连忙几人与罗飞道了别,加入了族人的队伍中。罗飞在场边慢慢踱步,习惯性地四下巡视,观察场内的情形和周围的地貌,忽然听见有人在叫自己。

“罗警官,这边,这边!”

罗飞循声望去,只见岳东北正站在祭坛的西北脚下冲自己招手。那里摆了四张椅子,周立玮也坐在他的身旁。

等罗飞走到近前,岳东北大咧咧地一挥手,颇为得意地说:“来,坐吧。这些椅子是哈摩族人特意为我们几个准备的。”

罗飞点点头,刚刚坐下,一旁的周立玮问道:“白剑恶哪去了?”

“他去一个朋友家转一转,应该马上就来了。”

周立玮皱了皱眉头,心中似乎有几分疑虑。

祭坛上和广场的四周立着很多木桩,上面都插有松脂制成的火把。此时天色已黑,两个男子分别从南北两侧开始,将那些火把逐个点燃。祭祀场上顿时明亮了许多。

罗飞认出点火把的正是上午陪自己前往恐怖谷的安密随从,他们的另两个同伴此时却不在广场之中。

火把全部亮起来之后,两名随从分站在人群的南北两侧,呈护卫之势。此时安密和索图兰进入了祭祀场,从西北方向着祭坛处走来,所到之处,人群纷纷侧让行礼。

走到祭坛下,索图兰停下脚步,站在了人群的正前方,在他身后,列着一排服侍相同的男子,这些应该都是哈摩族中的祭司。

安密却径直往祭坛上登去,行至一半时,他看到了罗飞等人,转过身微微颔首示礼。罗飞三人亦站起身,合胸垂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