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许晓雯也赶了过来,她脸上满是焦急之色,连声音都带了哭腔:“安密大人,你…你为什么要这样?”

安密听见许晓雯的呼喊,犹如濒临淹死的人在水中抓住了稻草,绝望的眼神中突然闪过了一丝生机,他挣扎着退开罗飞,跪倒在了许晓雯面前。

许晓雯已完全没了方寸,她连忙蹲下身,扶住对方的肩膀:“安密大人…你…”

安密紧紧盯住许晓雯的眼睛:“伟大的圣女,你…你一定要答应我。”

“答应什么?”

“拯救…”安密把目光转向那些惊惶失措的人群,“拯救我们的族人。”

在此时的情势下,更本容不得许晓雯过多的思考,她不假思索地回答:“我答应你,我一定会的,只要我能做到。”

“你能的…只有你能做到。”安密脸上露出宽慰的笑容,他已经支撑不住重伤的身躯,软软地倒在了许晓雯的怀中。

从安密胸口流淌出的鲜血染红了许晓雯洁白的衣衫。后者一边呼唤着安密的名字,一边用求助的眼神看着旁边的罗飞。

“周立玮!”罗飞帮许晓雯扶住安密,同时大声喊道,“还不来救人!”

周立玮和岳东北此时也赶了过来,前者粗略地查看了一下安密的伤势,然后无奈地摇了摇头。

“不,不要救我。”安密把周立玮的手退开,他虔诚地看着许晓雯,“尊敬的圣女,请你原谅…原谅我的懦弱,我,我没有勇气…去承担…”

他的语音越来越低,显然已支撑不住了。

“承担什么?”罗飞连忙追问。

“苦难…”安密突然抓住许晓雯的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说道,“请你,请你一定要承担起,圣女的…传世苦难…”

说完这些,安密的气息已经只出不进了,但他仍然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许晓雯。直到许晓雯用力地点了点头,他才像达成了某件心愿一般,长出一口气后,慢慢地阖上了双目。

“安密大人!”索图兰老泪纵横,终于支撑不住,身体往地上跌去,一旁的水夷垤连忙起身将他扶住。而此时在广场上,哭声已响成了一片。哈摩族最勇敢的战士,众人爱戴的安密首领死去了,而大敌仍在眼前,绝望的情绪在瞬间笼罩在了每个族人的心头。

这场决斗所出现的结果是罗飞始料未及的。在安密离去的三四个小时的时间里,对方显然对他的精神世界给予了致命的打击。这打击使得自信得近乎自傲的安密最终以自杀来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这看起来是矛盾的,但其实又合乎情理。越是骄傲的人,当其信心来源的精神支柱被击跨时,便越容易产生彻底的崩溃。

问题的关键是,究竟是什么能够击跨安密的精神支柱,剥夺了他所有的荣耀和尊严?

罗飞一边思考这个问题,一边检查着安密的尸体,除了他自戕的那一刀外,周身找不到一处伤痕,甚至连搏斗过的痕迹也没有。

那么,刚刚发生过的决斗又是以什么方式来进行的呢?

有一个不寻常的地方引起了罗飞的关注:在安密右手的手掌中,一直紧紧地握着一团东西,甚至他拔刀自尽的时候,那东西也没有被松开过。

死者的身体尚未僵硬,罗飞将其手指轻轻掰开,把那团东西取了出来。

柔软的皮制品,白中泛黄。就在安密离开之前,罗飞还曾看到过这件东西,那正是在迪尔加尸体上发现的羊皮地图。

这地图是李延晖留下的吗?他有什么用意?罗飞把地图在眼前展开,细细端详。

这地图他虽然已看过两次,但都是匆匆过目,现在又经历了一些事情之后,带着目的重新审视,很快便有了新的发现。

地图上绘出了恐怖谷一带的地形山貌,其中几个特殊的区域用红笔做了标明。在地图的最北面,紧邻山池的那个红色圆点,毫无疑问,代表的正是哈摩族人的村寨;中部矮山南坡上的红点正是恐怖谷所在的位置,代表的应该是李定国军队驻扎的地方;而再往南去,出了恐怖谷之后,在两座山峰间夹着一条狭窄的山隘,这里地势险恶,如同大门一般,是恐怖谷在北方通往外界的唯一出口。

山隘中也标注了一个红点,这就是当年清军大营的所在。吴三桂的军队守住了这道“大门”,将李定国的残军围困在恐怖谷中。

地图上另外一处红色的标记便是悬湖所在的位置了。与其他红点不同,这个标记被绘成了一个红色的火焰,其中的涵义罗飞在此前便已悟出:这正是李定国当初埋放炸湖火药的地方。

而从悬湖开始,有一条奇怪的曲线蜿蜒往北,这曲线以黑色绘成,随山势弯曲而行,沿途穿过了恐怖谷,最终指向了山隘中的清军大营。

这是山洪的流向!罗飞心中一震,在不久前发生的那场爆炸中,满湖的池水正是沿着这条曲线一路奔涌,冲向了北方!

在地图的空白处,写着很多奇怪的东西,其中有文字,有数字,更多的则是符号,密密麻麻但又很整齐地排列着。罗飞不认识那些符号,但当他看清其中夹杂的一张草图时,心里便一下子亮堂起来。

那是两条直线,中间以一段平滑的圆弧相连,正和悬湖处那段山崖的地貌相合。

这些是古代的计算式!罗飞几乎忍不住要叫出声来,被炸开的洪水越过矮山,流向了北方的山隘,这并不是哈摩族人的幸运,而是早已被计算好的,并且这结果在三百多年前就被绘在了李定国的军用地图上!

李定国在悬湖安放炸药,要炸的决不是哈摩村寨,而是北方山隘中的清军大营!

李延晖炸掉悬湖,并且在炸湖之前就把地图留在了村寨中,难道就是要证明这件事情吗?

是的,从时间先后上分析,一切都符合逻辑。地图必须在炸湖之前出现,才能有不容辩驳的说服力,而李延晖早知道湖水不可能冲垮哈摩村寨,那么在炸湖之前便定下“决斗”之约也就合情合理了。

罗飞愕然抬起头,他刚刚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这秘密已经被封存了数百年;而此时在他眼前的所有人,仍都被这秘密蒙在鼓中。

阿力亚冤杀了李定国!如果事实确实如此,那么哈摩族世代传颂的圣战不但毫无意义,而且是整个部落难以洗刷的耻辱!

罗飞的脑子有点发胀,他知道自己不能把这个秘密说出来。这秘密对自己来说也许只是一段被曲解的历史,可是对哈摩族人来说,却关系到整个部落数百年传承的信仰和精神力量。如果他们相信了自己的推测,那么毫无疑问,每个人都会像安密一样,在瞬间失去所有的部族荣耀感和继续战斗的勇气。

罗飞用一种寓意复杂的目光扫视着周围的哈摩族人,他看到了蒙沙,看到了安密的随从们,看到了索图兰,看到了水夷垤,最后,他的视线停留在了许晓雯的身上。

许晓雯已经放下了安密的尸体,她端坐在一边,正从水夷垤的手中接过一卷羊皮包裹着的信札。

从成色上来看,那显然也是很有年头的东西了。罗飞清楚,这就是圣女世代传承的苦难,他甚至已隐约猜到了其中的内容。

从索图兰往下,所有的族人此时都恭恭敬敬地退在一旁,神情肃穆。只有水夷垤仍守在许晓雯的身边。后者此时将信札从羊皮中拆出,送到了自己眼前。

“不,不要看。”罗飞下意识地喊了一声,同时站起身,往前走了两步。

许晓雯转过头,睁大眼睛看着罗飞,她又想起了雅库玛托水夷垤传给她的话语:“圣女必须做好充足的心理准备。一旦她选择打开了信札,那她将独自承载起整个部落的苦难,从此再也没有回头的余地。”

水夷垤拔出腰刀,拦在了罗飞的身前,他的神色极为威严,凛然不可侵犯。

“罗,请你退下。”索图兰正色说道,“哈摩族世代的族规,圣女阅读苦难时,只有圣女卫士可以守护在她的身边,其他任何人不能靠近打扰。”

罗飞苦笑着摇摇头。是了,苦难用汉语写成,圣女必须懂汉语,而圣女卫士则严禁学习汉语,所以苦难的内容才能在圣女中代代相传,同时又数百年未曾泄露出去。

许晓雯看着罗飞,心中掠过了一丝犹豫,可当她将目光远及的时候,却又看到了自己的那些族人。他们神色惶恐,突入其来的变故已经触及到了其心理防御的底线。现在,包括索图兰在内的每个人都满怀期盼地看着自己,自己已成了他们唯一残存的希望了。

终于,她下定了某种决心,冲罗飞淡淡一笑之后,她打开了信札,开始阅读上面的内容。

她静静地看着,信札上那些娟秀的字迹把她带回到三百多年前的那场是非中。她感受着其中的恩怨,感受着其中的崇高与丑恶,心灵则一次又一次地受到了震荡。片刻后,两颗清亮的泪珠涌出她的眼眶,顺着她的脸颊滑落下来。

读完信札上的内容,许晓雯站起了身。山风掠过,吹起了她的长发。当她眼角的泪水风干之后,她的身体挺拔,神情也坚毅了很多。

不远处的罗飞惊异于她在这短短时间内的变化。她已经从一个青春飞扬的学生蜕变成了真正的圣女,承载着责任、苦难以及部落命运的,伟大的圣女。

罗飞的嘴角有些发苦。

圣女用坚定而关爱的目光扫视着她的族人,每个人在与她双目相接的时候,都感觉到了一种温暖的力量,大家的荣耀和勇气又在这力量周围渐渐重聚了。

“我们出发吧。与那山谷中的‘恶魔’做一个了结。”最后她看着身边的水夷垤,庄严地说道。

第三十三章 轮回

连日的阴雨过后,天气终于开始好转。在这个早晨,久违的阳光艰难地穿透了云层,洒在了广袤的群山谷底之间。那些葱郁的树木尚挂着未干的水迹,莹光闪烁,碧影飘摇,一派生机昂然的气象。

哈摩族人的心情也如这天气一般,半年多来压抑在他们心头的彷徨与恐惧已经烟消云散。所有的族人此刻都集聚在祭祀场上,目光专注地看着祭祀台上的那两个人。

站在左首的老者身形削瘦,相貌清矍,正是大祭司索图兰。他正将右手合在胸前,仰望着晴空大声说道:“神灵永远护佑着勇敢善良的哈摩族人。我们生活在这片土地上,安居乐业,与世无争,但我们绝不惧怕任何邪恶。圣战的光辉世代传承,伟大的阿力亚与赫拉依,他们的英灵与我们同在,哈摩人的精神与勇气永不消亡!”

在这番颇具鼓动性的话语中,哈摩人的民族自豪感被充分地激发了起来。他们高昂着头,脸上写满了骄傲和自信,有些男子更是挥舞着手臂,情不自禁地爆发出一阵欢呼声。

索图兰张开双臂,手掌往下压了压,祭祀场上很快又重归寂静。此时的索图兰面色却有些凝重,当他的话语再次响起时,里面已经多了几分悲伤的意味:“恶魔害死了我们哈摩族最勇敢的战士,阿力亚的后代,伟大的安密首领。他是为了部落而死,他将成为哈摩族永远的英雄。”

同样是死难者,索图兰却没有提迪尔加的名字。其实在他的心中,雅库玛和水夷垤的地位要远远高于迪尔加。而迪尔加的告密行为直接导致了雅库玛的死亡,所以即使后来迪尔加极得安密的宠信,索图兰对其却一直是冷眼相待。

当然,关于迪尔加,有很多情况他还并不知道。

安密的死无疑是这场风波给哈摩族人带来的最为沉痛的打击。虽然首领在临死前的表现以及后来的自尽行为让人感到讶异不解,但他近十年来在村寨中强势严明的统治却早已深入人心。不仅如此,三百多年来,受圣战传说的影响,人们早已习惯了膜拜在阿力亚家族荣耀的光环下。现在安密死了,而他尚无子嗣,这意味着英雄阿力亚的香火就此断绝,哈摩族从此将走向何方?

想到这些问题,族人们的脸上都多少浮现出彷徨无助的神色,胜利带来的喜悦也被冲淡了。很多性格柔弱的女子们已经在低声悲泣起来。

索图兰深深的一揖,算作对死者的哀悼。然后他挺直身体,眉宇间的神色逐渐由悲痛转化成了愤怒。

“恶魔必须为他所犯下的罪行接受惩罚。邪恶的灵魂将遭到最严酷的诅咒,他只能永远游荡在地狱的边缘,不得安息。”索图兰一边说,一边从衣襟中掏出一件物事,高高地举在手中,“圣物已经重铸!这里面封存着恶魔的血液,他是李定国的后代,也是屠戮我族人,害死安密首领的凶手!”

那件黝黑色的物品形若纺锤,外表光滑圆润,与哈摩族半年前丢失,后又被罗飞无意中击破的血瓶一模一样。这个新血瓶正是索图兰根据祭司世代相传的秘术,用了一天一夜的时间赶制出来的。

圣物重现,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哈摩众人正在经历又一场圣战的胜利,族人们纷纷合胸颔首,表情肃穆。

“哈摩的族人们,不用再压抑你们心中的愤怒与怨恨,用最恶毒的词语诅咒那罪恶的灵魂。光明和黑暗的对立是无法调和的,你们代表了正义的力量。今天的祭祀会因为正义的胜利而具有特殊的意义,我们是在神灵的注视下对邪恶进行惩罚!”说完这些话后,索图兰庄严地转过身,看着站在他右边的许晓雯。

许晓雯白衣飘飘,阳光照在她的面庞上,显出几分圣洁的神采。她从索图兰手中接过重铸的圣物,将那个小小的瓶子紧贴在自己的胸前。

“圣女雅库玛将用她纯洁无暇的身体来检验我们的正义。神灵啊,你们见证了一切,请做出公证的审判吧!就让哈摩族人的力量穿过圣女的胸膛,去痛击那些黑暗的势力,令它们永远也无法再出现在阳光下!”

在索图兰宗教般的喃喃阐述中,许晓雯慢慢转过身,背对着人头簇动的祭祀场。而此时,无可避免的,赫拉依留在苦难信札中的那些记载又将她带回到了三百多年前的那场“圣战”中。

以下便是来自于赫拉依当年的自述:

天色已经很晚了,我的族人们却还都没有休息,接连好几天,他们都聚集在祭祀场上,举着火把,载歌载舞,庆祝刚刚获得的伟大胜利。

我和阿力亚成了族人心中的英雄。阿力亚被勇士们高高抬起,享受着无尚的荣耀,在一片近乎沸腾的气氛中,没有人注意到我悄悄地离开了。

大家认为是我们剿灭了凶残的“恶魔”,拯救了濒临绝境的部落,然而我却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我无法向任何人叙述这件事情,包括勇敢忠诚的阿力亚,包括睿智的大祭司。在这个时刻,也许只有父亲的亡灵能够理解我痛苦的心情。

不可否认,在白文选的帮助下,我们的计划进行得非常顺利,可笑的是,这却注定会成为一个悲剧的开始。

李定国丝毫没有怀疑我们此行的动机。他派出了一个亲随带我去见我的父亲,根据白文选的说法,这意味着他即将动手了。但他不会想到,阿力亚和我们的勇士正藏在那几口箱子里,等待机会给他致命的一击。

那个亲随把我带到了西边的一个军帐前,告诉我父亲就在里面。我趁着向他弯腰施礼的机会,突然拔出怀中暗藏的匕首,向他的心窝处刺了过去。对方毫无防备,连一声闷哼都没来得及发出便倒毙在了地上。

我来不及处理他的尸体,一头冲进了军帐内。他们没有骗我,父亲正半躺在帐角的一张床上,他的胸口缠着厚厚的绷带,看来的确是受了重伤。

看到我突然出现,父亲又惊又喜:“我的女儿,你终于来了。”

我心疼地扑到父亲身旁:“父亲,您这是怎么了?伤得厉害吗?”

“不要紧的。”父亲乐呵呵地摆了摆手,“我年轻的时候可是族中最强壮的勇士呢。”

“那我们赶紧离开这里吧。”我焦急地说道,“阿力亚他们可能已经动手了!”

父亲露出诧异的神色:“动什么手?”

“李定国以您为诱饵,想占有女儿。他还在悬湖上安放了炸药,企图水淹我们的村寨。我们已经联合了清军,阿力亚他们也混入了李定国的军帐中,只要里应外合,一定能够铲除这个恶魔!”

“什么?”听到这里,父亲顾不上身体的伤痛,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你这些是听谁说的?”

“是白文选白将军良心发现,向我们透露了李定国的阴谋。”

父亲握起拳头重重地锤在了床沿上:“胡说八道!李将军要淹的是清军大营,这是我们商议好的,绝无差错。我叫你们过来,是要讨论共同对付清军的事宜。”

“对付清军?”我一下子愣住了,“您不是被李定国抓来的吗?”

“我糊涂的女儿啊。”父亲又气又怜地看着我,“是李将军救了父亲的性命!前天我遭到了清兵的伏击,带去的两个勇士力战而死,我也受了重伤。李将军恰好出来巡看敌情,他一个人手刃了八名清兵,把父亲救到了这里。后来我们共同议定了水淹清军大营的计谋。你们怎么可以轻信小人的谎言,做出如此鲁莽的决定!”

“还不快去阻止阿力亚!”见我在发傻,父亲大喝了一声,他的伤口被牵动,随即剧烈地咳嗽起来。

我如梦初醒,起身正要向军帐外奔去时,四周已响起了一片喊杀声。我知道那是清军和部落的勇士向恐怖谷发动进攻了,心中更是焦急。于此同时,军帐门帘突然被撩开,一个浑身血污的人冲了进来。

那是李定国的部下,他红着双眼,手持利剑,脸上则充满了愤恨。也许是刚刚经过与阿力亚等人的血战,他已是伤痕累累,步履蹒跚。

“你们这些忘恩负义的哈摩贼人!”他一边咬牙切齿的骂着,一边挥剑向我砍了过来。他目光中熊熊燃烧着的怒火却让我毫无抵抗的勇气,我就那样木然地站着,冰凉的剑锋逼近了我身体。

便在这时,父亲挣扎着下了床,一把将我推开,他自己则跌倒在地上。那军士回手一剑,刺入了他的胸膛!

一时间,我只觉得天旋地转,泪水夺眶而出:“父亲!”

军士拔出沾血的长剑,满面狰狞地走向了我。已奄奄一息的父亲用尽最后的力气,翻身滚过去,抱住了他的双腿。

“不要管我…”父亲嘶哑着嗓音说道,“快…快去,一定要阻止这场…战争…”

悔恨和悲伤把我的心完全揉碎了。我知道大错已经铸成,现在,要挽回局势的唯一机会便是在阿力亚杀死李定国之前阻止他。可是父亲呢?我又怎能丢下他?

父亲看出了我的犹豫,声嘶力竭地怒斥:“还不走!你…你要让我死…死不瞑目吗?”

军士无法挣脱父亲的纠缠,又往他的心窝刺了一剑,那一剑直入刺在我身上一样,使得我的心口处一阵剧痛。父亲已经说不出话来,只是用眼睛死死地瞪着我。

我明白父亲的意思,带着巨大的悲痛,我转身而出,疯了一般地向着李定国的军帐飞奔而去。

然而一切终究还是晚了,当我赶到的时候,李定国已经死了。他的双眼圆睁,怒视着天空,仿佛犹在质问上苍对他的不公。

我颓然而立,头脑中一片空白,恍惚之间,我看见阿力亚割下了李定国的头颅,奔向了杀声震天的战场。

军帐外死气沉沉,只剩下我和白文选二人守在李定国的尸体边。白文选也是脸色苍白,仿佛刚刚经历过一场恶梦。

我忽然想起,眼前这个人正是这场杀戮的始作俑者。愤怒振作了我的精神,我上前两步,怒斥道:“你这个卑鄙的骗子!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知道真相了?”白文选转头看着我,“是的,我骗了你们,我早已投降了清军。”

“你才是真正的恶魔!”我咬牙说出这句话,同时将手中的匕首向他刺了过去。

白文选侧身一躲,然后攥住我的手腕,将匕首夺走了。我拼命想要挣脱,但却无济于事。他用一种茫然的表情看着我,喃喃地,像是自言自语一般的说着:“我是恶魔?是的,我背叛了大明朝…可是,这样的战争继续下去还有什么意义?就算挫败了山口的清军,又能怎样?天下大势已定,苦苦支撑也改变不了任何东西!我进言了多少次,嘿嘿,‘宁死荒外,勿降也’,这就是他的回答…我不愿死于荒外,假以时日,白文选还可以成就一番大事!”

他越说越是激动,两眼放着光芒,如同走火入魔一般。我难以理喻地摇着头,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

“你害怕了?”白文选却突然松开了我的手,“我不会杀你的…没有意义。大功已经告成了。你可以把真相告诉你的族人,不过,那样只会给你的部落带来灭顶之灾!”

对方最后一句话像刀子一样狠狠地戳在了我的心里:是的,李定国已死在阿力亚的手中,清军将获得这场战争的胜利。得知真相的族人们会感到难以洗刷的羞辱、愤怒和悔恨,他们会不顾一切地为父亲、为李定国报仇,然而在强大的清军面前,这样的举动与自杀无异。

“我要走了,我不是一个懦夫,不会永远寄人篱下。我会干出惊天动地的事业,只要…只要我能找到那恶魔的力量。”白文选看着我,似乎努力想让我理解什么,而他得到的只是我充满了仇恨的目光。

他放弃了,转身拜倒在地,对着李定国的尸体磕了三个头,然后他转过身,向着下山的方向走去。虽然阴谋得逞了,但他的背影却是如此的孤寂和落寞。

如果他得到了“恶魔的力量”,那一定是件很可怕的事情,希望他永远也不要找到,就让那种力量随着战火一同消亡吧。

在清兵和哈摩勇士的夹击下,李定国的残部死的死,降的降。战争结束了,悲剧却并没有结束。

李定国死不瞑目,双眼圆睁,怒怨之气久久不散,这在族人中造成了一定的恐慌。大家都认为是李定国杀害了父亲,再加上对其强大力量的畏惧和“水淹村寨”恶毒想法的憎恶,诸位祭司经过商议之后,决定铸造血瓶,封存李定国的血液,对他的灵魂施以最恶毒的诅咒。

只有我知道,这个决定对李定国来说是多么的残酷,多么的不公正。但我无法说出来。族人们经过浴血奋战,终于获得了“胜利”,拯救了村寨,如果我告诉他们这“胜利”不仅毫无价值,而且还沾染了恩人的血腥,那结果将会怎样?哈摩族的勇士最信奉的便是荣耀和正义感,他们会崩溃,会疯狂,正如白文选所说,那种疯狂甚至会把整个部落带向覆没之路。

我该怎么办?我没有别的选择,唯有鼓起勇气,一人承担起所有的苦难。愿神明,愿父亲的在天之灵能够理解我,宽恕我的过错。

当我做出这个决定之后,我知道自己将永远堕入到黑暗中。我显然已不适合继承父亲的部落首领之位——就让阿力亚来担当这个责任吧,他是个勇敢正直的战士,代表了哈摩族光辉的一面。

而我,就让我保留那个血瓶,保留李定国的血液,与那些恶毒的诅咒终生相伴……

就这样,对李定国的诅咒与圣战的光荣传说相伴,在哈摩族中世代相传,在三百多年之后,虽然血瓶终被打破,但一个新的,封存着李定国后人血液的圣物又被重铸,并且在这个早晨传到了许晓雯的手中。

许晓雯似乎感受到了当年的赫拉依,还有后来历代的圣女,她们都曾一次次地站在这个祭祀台上,将血瓶压在胸前。然后她们会背过身去,用这种极富象征意义的姿势保护着血瓶,使族人们那些恶毒的诅咒无法伤害到瓶中的灵魂。

此时,在索图兰的支持下,族人们纷纷低下头,同时闭起了眼睛。一年一度的祭祀正式开始了,族人们的愤怒,仇恨,以及他们面对邪恶时无限膨胀的正义感,都会在这一刻随着那些诅咒彻底地爆发出来。

许晓雯也闭上了眼睛,血瓶紧贴着她的心口,带来一阵冰凉的感觉。像每一个前任的圣女一样,按照苦难信札上的指示,她开始虔诚地默念道:“尊敬的神灵,您永远保佑着正直勇敢的哈摩族人。请让我用纯洁的身体承受他们所有的诅咒,而不要再伤害那个被冤屈的英雄之魂。那些不明真相的族人,他们受了我的欺骗,所以请您也不要惩罚他们,一切的苦难,都由我,圣女许晓雯自愿来承担。”

当这一幕结束之后,许晓雯转过身,她的眉宇面容之间有了些许细微的变化,她变得凝重了,浑身上下透着凛然不可侵犯的气质。这场祭祀的洗礼似乎让她一下子便经历了三百多年的风风雨雨。

许晓雯用目光扫视着台下的族人,她看到罗飞正站在祭祀场的东南角上。

罗飞也在看着许晓雯,他注意到对方的目光为自己停留了,但却只有异常短暂的一瞬。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眼前的许晓雯已不是那个活泼的女学生了,她是承载着部落所有苦难的哈摩族圣女。

罗飞抬了抬手,他想摸什么,可什么也没有摸到。

“安密大人已经死了。”扫视一圈之后,圣女庄重地说道,“部落需要一个继任者。水夷垤一向忠诚勇敢,前天又是他亲手杀死了恶魔。只有他有资格成为哈摩族新的首领!”

圣女的这番话正道出了大家藏在心底的想法。族人爆发出一阵欢呼。水夷垤也站在祭台下,还没等他彻底反应过来,身旁几个小伙子已经七手八脚地抬起了他身体,把他们心目中的英雄高高抛向了天空。

“尊敬的首领水夷垤大人。”在索图兰的带领下,族人纷纷向这个几天前还关在水牢中的年轻人施以最高贵的礼仪。

罗飞嘴角露出一丝苦笑。可以想象,水夷垤正在享受三百多年前阿力亚享受过的待遇。对于阿力亚和李定国之间的那场血战,罗飞只能通过一些历史资料从侧面了解,可是对于水夷垤怎样杀死李延晖,罗飞却是亲眼目睹了整个过程。

他的思绪又回到了前天的那个深夜。

在看完了苦难信札上记载的内容之后,许晓雯立刻决定带着水夷垤前往“恐怖谷”。罗飞在钻研出那张地图的隐秘之后,诸多迷雾背后的真相正在他心中逐渐清晰起来,不过很多事情还需要进一步的了解和证实。既然他已经重获自由,那么他下一步要做的事情,无疑便是到恐怖谷找到李延晖,与他进行一场面对面的交锋。

许晓雯开始并不同意与罗飞同行,罗飞很清楚她在顾虑什么。他走到对方身前,轻声说道:“你不需要对我隐瞒,我已经知道了那些秘密——关于李定国至死的秘密。”

“是吗?”许晓雯的身体微微一颤,第一次面对罗飞露出无奈的表情,“什么都瞒不过你的眼睛…”

“你应该相信,我是个能够保守秘密的人。而且,现在你仍然需要我的帮助。”罗飞目光诚挚。

沉默片刻后,许晓雯点了点头:“我们走吧。”

在前往恐怖谷的途中,许晓雯向罗飞讲述了苦难信札上的详细记载。其中几个关键的情节都印证了后者此前的猜想。而一些细节之处则起到了延伸思路的作用,他微皱着眉,脑子飞速旋转,将那些原本七零八落的线索慢慢地整合成了一团。

“那你现在有什么打算。”良久的沉默之后,罗飞突然开口问许晓雯。

“我只想请求他,不要再追究那些往事,放过我的族人们。我愿意为整个部落犯下的罪行接受他的任何惩罚。”

罗飞轻轻的摇了摇头:“他不会报复你的族人,更不会为难你的。如果他是要为自己的祖先报仇,那半年前就可以做到了,又何必等到现在?”

许晓雯愣了一下,然后不解地追问:“那他想要干什么?”

“为了另外一件事情。”罗飞沉吟着,“我心中已经有了一些答案。不过既然我们很快便有可能见到他,还是由他亲自来解答比较好。”

许晓雯点点头,跟着话锋一转:“不管他是为了什么,他毕竟杀了那么多人。而且,他还使用‘恶魔的力量’伤害了我的族人,还有龙州,也有很多受害者。所以我想,他对我们哈摩族终究是没有善意的。”

“你错了。”罗飞立刻纠正,“‘恶魔力量’的出现与他无关,实际上,他也是受害者之一。李定国在临死之前,已经对使用这种力量产生了悔意,并且将掌握着力量源泉的几个苗族蛊师全都杀死了。但有一个人却仍然对这力量保持着浓厚的兴趣,赫拉依的记载中便提到过这个人。”

“你是说…白文选?”经对方这么一提示,许晓雯似乎有些明白了。

罗飞点头:“就是他!白文选投降清廷后,宁愿放弃荣华富贵,而蛰居在祢闳寨中,多半就是为了寻找蕴藏在恐怖谷中的神秘力量。但很显然,他穷极一生,也未能揭开其中的奥秘。不过他的野心却没有泯灭,而是留在了他的亲子血脉中,一代代地传了下来。”

“那么,是白剑恶终于终于找到了那种力量,也是他利用这力量在害人?”

“至少,他是其中一个非常重要的角色。”罗飞非常肯定地说道,然后又补充了一句,“当然,还有其他一些人对他提供了帮助。”

“其他人,会是谁呢?”

罗飞的目光闪动了一下,但却没有回答对方的疑问。

到达矮山的顶部之后,距离那个山洞已经不远了。这里视野较为开阔,隐约可见洞口附近闪动着微弱的亮光,罗飞心中一宽:他在那里!

许晓雯和水夷垤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三人不约而同地加快了脚步。不多时,他们已来到了洞口。那亮光正是从洞内透出来的。许晓雯停下来,转身用询问的目光看着罗飞,不知是否该继续往里走。

就在这时,却听洞内有人说道:“请进来吧,我不会伤害你们的,我等了你们很久了。”

罗飞不再迟疑,他抢上一步,挡在许晓雯身前,同时轻声说道:“你跟在我后面。”

许晓雯略一考虑,用哈摩语言吩咐身旁的水夷垤:“你在洞口守着,记住,绝对不能让任何人听见我们的交谈。”

水夷垤躬身领命,手持弯刀,守在了山洞外。随即罗飞和许晓雯一前一后,向着洞内的深处走去。

墓穴仍然呈挖开的状态,旁边点上了熊熊的篝火。一名男子正坐在篝火后面,他穿着一身黑色的登山服,帽子扣在头上,让人无法看清他的面容。

罗飞的心一紧,清风口时那段恐怖的回忆再次浮现在他的脑海中。是的,这就是在幻境中出现的那个黑影,罗飞永远也忘不了对方那双血红的眼睛以及当时令人窒息的恐惧感觉。

待两人走近后,男子抬起头,用略带沙哑的嗓音说道:“请坐下吧,地上湿气重,篝火边会舒服一些。”

许晓雯和罗飞互视了一眼,然后并肩坐在了男子的对面。

男子似乎在看着许晓雯,由于帽檐的遮挡,摇曳的火光只能映出他下半部分的面庞。片刻后,他的嘴角露出一丝带有苦涩的笑意:“你就是雅库玛的妹妹?你们俩…长得真是太像了。”

“你知道我?”许晓雯略有些诧异。

“你姐姐向我提起过。”对方悠悠地说道,他的思绪似乎有些飘散,“那时,他还托我去昆明看望你…嘿嘿,可世事的变化无常,又有谁能料得到呢?”

听到与姐姐有关的往事,许晓雯禁不住抽了抽鼻子,眼圈也有些发红了。

男子此时又转过头看向罗飞:“你也来了?我该叫你罗警官吧?”顿了顿之后,他又说道:“这样也好。本来有些东西我是要托这位姑娘转交给你的,现在倒简单了。”

罗飞的眼睛一亮:“你有东西给我?”

“是的,而且应该是你很想要的东西。”男子说着,递过了一个信封,“我知道你是为了龙州的连环疯案而来,我在半年前了解到一些与这案子有关的情况,都写在里面了。它会对你的破案有所帮助的。”

罗飞接过信封,诚挚地说了声:“谢谢。”

许晓雯一直在上下打量着那男子,此时终于忍不住问道:“你就是李延晖吗?为什么不把帽子摘下来呢?”

男子点点头:“是的。‘百家姓中,排行为周’,我是李定国的后人…至于这帽子,摘下来也没什么,只是你们要有所准备,我的样子,可能会有些吓人。”

李延晖一边说,一边把帽子捋到了脑后,露出了自己的全部面容。

应该说,这是一张年轻而英俊的脸,他看起来尚不到三十岁,与昆明精神病院时相比,他的脸上少了绝望与恐惧,多了几分威武的气势。

然而此时,最惹人注目的却是他的眼睛,那双眼通红通红,布满了血丝,竟如同野兽一般。显然,这就是他所说的“吓人”的缘由。

由于那段恐怖记忆的存在,面对这双血目,罗飞的脸颊不由自主地抽动了一下。许晓雯则稍好一些,她只是惊讶地张大了嘴,愕然问道:“你的眼睛…怎么了?”

“为了摆脱恐惧,过量服药而留下的后遗症。”李延晖苦笑了一下,然后他看看罗飞,“罗警官,本来我还担心你也会和我一样。不过现在看来,由于治疗及时,服用量少,这药物并没有对你造成什么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