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话没有说完,展泽诚半俯下身去,床灯给他的眼睛踱上淡金色的光芒,浅浅流转着神采,他平静的打断她:“我会让人修好它……如果修不好,那么就去找一个一模一样的,总会有办法的。”

洛遥笑了笑,没有和他争辩,怅然着说:“如果可以这样,就再好不过了。”

他这么看着她,因为距离很近,清晰得可以看见她的肌肤晶莹柔滑,双唇并非嫣烈如红,上边有轻轻的纹路,仿佛诱惑的花蕊丝。

近在眼前的目光看着自己,太过专注,洛遥有些不适应,像是害羞的孩子,偏了偏头,几乎把大半的脸埋进了枕头里。

“我一直想问你,你和何小姐的事……是不是真的?”

展泽诚轻缓的笑起来:“我在这里陪你,你却问起那件事?你说呢?”

洛遥挣扎着坐起来,深深呼吸了一口:“我觉得,她是真的喜欢你。”

空气一点点的冷却下来,展泽诚眼神中的光彩正在褪去,心中淡薄的欢愉正在散去,语气无限疲倦:“你不让我走,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个?”

洛遥看着他冷肃的眉眼,忽然语塞。这一整个晚上,她一直知道他在陪着自己,她几次想睁开眼睛和他说话,却一直鼓不起勇气。

开口的刹那,她看见了他眼中的惊喜和期待,那一刻,自己无限心酸——他并不知道,她留住他,只是为了让他更好的离开。她向他伸出手去,等着他的时候,其实心中安定踏实,因为她知道他一定会回应自己。可他不知道,这样的握手,他已经身处悬崖,而她等待的,其实是放开的那一刻。

“展泽诚,这是我这三年来最清醒的时刻。那个釉里红瓷杯碎的时候,我忽然就想明白了。即便它被修复了,可是裂缝终究还在的,那些胶水要适宜的温度,热了会化开,冷了又会干裂……就像我们之间的状况,已经成了这样,你为什么还要勉强?何小姐很漂亮,家世也好……”

他的眼底有激烈的情感要破冰而出,想要打断她,可嘴角的一抹笑轻忽而残酷,依然安静的聆听。

“而且,我也不是以前的白洛遥了。你看到了,上次我在你家,发疯一样去擦那件衣服,真是像个疯子……我一见到你,就会像疯了一样,你要我们在一起,是真的想逼疯我么?”她的语气凄婉,低了头不去看他,“我想有新的朋友,想重新开始生活,也想真的忘掉以前的事……你放手吧,我们都会好受一些。”

似是为了抚慰他,洛遥轻轻的反手扣住他的手,彼此裸露的肌肤相贴,温暖,却又疏离。

“我想,我不会再留在博物馆工作,有什么惩罚也是我应得的,你真的不必再替我做什么。”

她的语气寻常,仿佛只是换一个工作而已。

可展泽诚心脏微微一收缩,似乎有什么被刺痛了。他抬眼望了望窗外,黑暗的世界逐渐蒙白,第一缕亮光在厚厚的云层里燃烧起来。

他什么都没有说,极缓极缓的松开了自己的手指,仿佛这个动作就可以宣告一切。

病房的门轻轻的关上了。手上还残余着彼此的体温,她不是该欣喜么?为什么又有难言的失落?大颗大颗的泪水滚落出来,热热的沾湿枕头,她越是将脸埋进枕头里,却越是止不住。起初只是无声的落泪,最后隔了洁白的棉布,终于低声的抽泣起来。

展泽诚在门口,其实尽管听得并不真切,可他知道那确实是她在哭,声音闷顿而迟缓,听上去很累很累。他没有急着离开,只是站着,一直到走廊上有早起的老人开始活动,一直到抽泣声渐渐的变弱变小,一直到他确信她又一次睡着。

这个城市,在最清冷的凌晨,车外的世界,可能只有早起的清洁工人唰唰的扫地声,荒芜得如同空城。展泽诚无意识的看了眼后视镜,他几乎不认得如此狼狈的自己,双眼中布起了血丝,表情僵直。红灯转绿,有一瞬间竟然不知道该开往哪个方向。或许此刻将头埋在方向盘上,会让自己舒服很多,他终究还是打点起最后的精力,驰入黎明和暗夜的交错之间。

冲澡出来,虽然疲倦,精神却好了很多,展泽诚看见母亲已经坐在餐桌前,不动声色的看着自己,目光里有审视,也有怜惜。

他若无其事的坐下,虽然不饿,也喝了一口牛奶。

“昨晚是孟欣的生日。”

他放下杯子,十指交错:“我知道,我让人准备了礼物。”

方流怡微微笑起来,语调有些冷:“礼物?我看你连礼物是什么都不知道吧?”

他确实不知道,手指按在太阳穴上,微微用力:“怎么,她不喜欢?”

展泽诚这样微闭着眼睛的神态,像极了丈夫年轻的时候,眉宇间尽是峥然的俊朗,却又有一丝漫不经心的慵散。方流怡的一句话就堵在舌尖,到底也没说出来,只逸出了轻轻的叹息。

她看着儿子走出客厅,忽然喊住了他:“泽诚,今晚你……”

他蓦然止住步子,白色衬衣让修长的背影显得更苍廓肃然,他索性转过身子,眼神浓稠得如同砚得很沉的凝墨,微笑:“妈,不如这样,我马上就吩咐他们公布我和孟欣的婚讯,你还满不满意?”

微笑尚未绽放,便瞬间褪落,他没等母亲反应过来,就径直离开了。

一步步走得沉重而坚实,他听见母亲微微发抖的声音:“你还在恨我?”却又像什么都没听到,直到上车,脸色依然铁青。

小李坐在副驾驶座上,觑着他的脸色开口:“展总,你昨天让我查的,现在有消息了。”

今天的注意力实在难以集中,展泽诚想了一会儿,才明白他指的是什么。他扬眉:“怎么样?”

“白小姐打破的那盏瓷器,故宫博物院藏有一模一样的一件,不过那一件肯定没有办法……”

他冷冷的打断这段在自己看来冗长的陈述,直接问:“捡重要的说。”

“上个月有一艘明代沉船被打捞上来,登记的文物上有一件釉里红高足杯……”

他闭了闭眼睛,简单的说:“把那个瓷杯弄过来。”

小李知道他会这么说,可是心里还是咯噔一下,打捞起的文物都属国家所有,专门有人监管,可是老板的要求又不容置喙——他正要解释一下,展泽诚又说:“你弄明白我的意思,无论如何,它要放在文岛市的博物馆。”他强调了一遍,“要让她看到。”

助理默默的转过去了,车里又是可怕的宁静。

这个城市的主干道,不过两个小时的时间,已然熙熙攘攘的挤满了上班的人。

他的手指抚过自己的唇,目光掠过那些行人,他知道她的话断了自己所有的路,进退不能,又狼狈不堪,看不到光亮……可即便这样,即便瞒着她,他依然有想为她做的事。

洛遥再一次醒转的时候,睁开眼睛都觉得困难,望出去的世界成像模糊而飘渺。脸颊擦过枕头,摩挲着有奇怪的痛意,沙沙的,又有些痒,想必是因为哭过,于是有些皴了。

她看见李之谨斜倚在沙发上,阳光从百叶窗里透进来,落在他宽阔的肩上——为什么他每次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总是天气灿烂,而原本在盘旋着的阴霾被一扫而空?她怔怔的看着,却觉得那个人轮廓模糊,他的表情离得那么远,却又很熟悉。

她想伸手去抹眼睛——李之谨及时的伸出手来,摁在她的手背上,力道不轻不重,制止了她。幸好如此,因为她的手背还插着针,只动了一下,输液管就剧烈的摇晃起来。

手背的肌肤被药水浸润得冰凉,而李之谨的指节清瘦温暖,他低声说了句:“别动。”又顺手去摸摸她的额头,声音有些不满,“怎么还是这么烫?”

原来还在发烧……洛遥微微避开他的手,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扯着嘴角笑了笑,才觉得嘴唇干裂得难受。

李之谨的手臂小心的穿过她的颈下,微微用力将她扶起来,半靠在床头,问她:“要不要吃点东西?”

她的胃都空了,嘴巴里泛着苦涩的味道,可是没有一点食欲。

“我还当什么了不起的大事,还不接电话玩失踪,你就脆弱成这样?这么容易就给折腾病了?”李之谨一边给她舀粥,一边淡淡说着,“那东西……叫什么来着?你病得再厉害,也拼不起来了。”

洛遥半转过脸,呼出的气息润湿了干裂的嘴唇,她有些难堪,只能不去看他。

他却依然不以为意,将一碗白粥端到她面前:“你一只手能不能吃?”他甚至没有把勺子递给她,就自顾自的说,“算了,我喂你吃吧。”

第一口热腾腾的食物慢慢的滑到了腹中,似乎也能冲淡医院里惯有的味道,连身体都跟着暖洋洋起来。可是也只有一口罢了,洛遥实在勉强不了自己再吃下第二口,于是默默的转开头,说了句:“我饱了。”

李之谨不依不挠的将勺子举在那里,语气却像在哄偏食的孩子:“再吃一口,就一口。”

病房里总是一派消沉的颜色,只是这样的清冷,连同一袋又一袋的抗生素药水,却浇不灭白洛遥身体里的虚火。她常常觉得自己像是掉进了梦的海洋,浑身的每个细胞因为这么长时间的昏睡而吸满了回忆,然后在半睡半醒的时候睁开眼睛,看见一个很好看的年轻男人坐在沙发上,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

有时候也会犯迷糊,因为他并不存在于在那些乱如光影的记忆中,却真真实实的在眼前,连肌肤的肌理和下巴的淡青胡渣都看的清清楚楚。有时尽管闭着眼睛,可她听得见他在和护士说话,也和来看望自己的朋友和同事聊天,并没有压低声音,语调轻快,甚至拿她开玩笑,逗得所有的人在为她担心的时候,却也坚信她会好起来。

快到了凌晨,洛遥听到门被轻轻的关上,她拧开了台灯,撑着自己的身体坐起来。李之谨一般都是这个时候走,然后在很早的时候再赶过来。她一个人反而觉得轻松,于是拿了一个牛筋,将长发束起来,又掀开被子下地。

沙发上还有他留下的一本杂志,她睡不着,于是抓起来看。

并不是乱七八糟的八卦周刊,而是访谈类的杂志。

大幅的照片,是一个能将红色穿得极美的女子。大V领的绸缎礼服,小巧耳垂上的钻石璀璨,仿佛是古时的美人海伦,倾国倾城。洛遥也看到了,照片里的女孩子,有了新的称呼,文章的作者似乎更爱以某某的未婚妻来称呼她。至于字里行间,全是甜蜜的感觉,青梅竹马,门当户对,彼此都是对方的唯一,从很久很久之前,到了现在,一直都是。至于男主角,延续了以往的低调,并没有哪怕半幅的照片。

他离开的时候什么都没说,连淡淡的一声允诺都没给她,可他还是用最快的速度做到了她所希望的……彻底的结束。

极目远眺,有如流水般蜿蜒而出的路灯,清妙的城市,溢彩的黑暗,都在自己的脚下。洛遥觉得仿佛身处云端,无力和空虚,仿佛是不断的高烧透支完了自己所有的一切。她分明听到身后的门有轻轻的一声响动,却没有回头,只是慢慢的俯下身,重新把杂志放回了沙发上。

李之谨已经走到了停车场,却又蓦然想起了那本杂志还在沙发上,到底还是不放心,于是匆匆的返身而回。然而赶到病房门口,却看见她佝偻着身子,手指还触在封面没有离开。

这一幕仿佛被定格了无限长。

他什么都没说,反手带上门,从背后揽住了她。清瘦得让人觉得怜惜,他几乎一只手就能环住她。洛遥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随手扎起的发髻都散了大半。他埋首在她的发间,喃喃的说:“你看到了……对不起……”

有年轻男人身上清爽的味道,也有从外边带来的寒气,洛遥轻轻哆嗦了一下,手指轻轻扶在他的手臂上,犹豫了一下。

他的声音从背后,从很近的地方,慢慢的传来,低沉,又坚决:“不要推开我,洛遥,我不会放开的。”

洛遥并没有挣开,可是李之谨还是慢慢的放开了她,因为有很清晰的感觉,她的身子正僵硬的和他保持疏离。他扳过她的肩,慢慢的说:“不舒服就哭出来,憋着憋着,才会病得越来越严重。”

“我没有不舒服。其实我住院的第一天,他就来看过我。”白洛遥的语气很平静,目光更是平澜无波,“我恨他这么久,可是看到这份杂志的时候,才发现,其实我还是希望他幸福的。”

分明是他先去了她家,分明他尽了一切努力的去找她,可是知道她住院的时候,其实已经是第二天了。这么说来,终究还是落后了那个人半步。李之谨语塞,心底是道不明的复杂心绪,于是只是沉默。

幸而洛遥也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只是往后退了一步,坐在床沿上微笑着说:“杂志别拿走,我睡不着,留下让我翻一翻吧?”

她裹了被子,李之谨就斜倚在沙发上,仿佛就是围炉夜话。更多的时候是李之谨在说,说起他以前的女朋友,说起最近在排演的昆曲,也说起西山的开发。洛遥到底还是病着,听他说着说着,就想要慢慢的阖上眼睛,身子都缩成小小的一团,逐渐睡去了。

他配合着她呼吸的节律,慢慢的放轻了声音,直到最后,终不可闻。其实在沙发上蜷一夜,就这么陪着她也很好,李之谨站在床边,安静的从上往下凝视着她,她的长睫在脸颊上投下的阴影,仿佛是落在百合上的一尾黑色蝴蝶。他记得第一次见到她,自己很突兀的拦住她,请她讲解。她从开始到最后,眼底始终有一种善意的微笑,才知道有一种美丽,并不需要惊艳和绝色,只是清澈和温和。

他俯下身替她拧灭了床灯,犹豫了一会,微带湿润的唇在她的脸颊上轻轻一触,才站起来,向着黑夜的虚无,轻轻说了句“晚安”。

OVL.13 辞职

似乎就是从那一夜起,断断续续一直没退下高烧终于开始好转。王敏辰提着炖好的鸡汤来看她,敲门进来的时候,习惯性的先环视病房,笑着说:“李之谨呢?”

洛遥刚输完液,声音嘶哑着,笑着让她坐下:“他又不是整天无所事事,空了才来看看我。”

敏辰嗤的一笑,也不和她争辩,端了汤碗给她:“快喝,还是热着的。”

最普通的白瓷碗,洛遥的手伸出了一半,忽然眼神微微一颤,就僵在了那里。

敏辰把碗往她面前伸了伸,疑惑的问:“接啊,怎么了?”

鸡汤泛着淡淡的金色,简简单单的在呼吸间萦绕着,有种沉淀的温暖和香气,洛遥悄悄的把手缩了回去,摇头说:“我没胃口。”

敏辰气得连声音都高了八度:“我一个孕妇,给你熬汤我容易吗?”

僵持了一会儿,直到李之谨进来,接过了敏辰手里的碗,又看了洛遥一眼,温和的微笑:“凉一凉再喝。”

恰好敏辰跑到走廊上去接电话,他端起碗,眼神利落,似乎可以看穿她的内心,淡淡的说:“来,喝了它。”

洛遥知道自己心底还在别扭,隐隐还有些惧怕,移开了眼神:“我真的不想喝。”

“你在怕么?”他将碗重重的搁在了床头柜上,一边毫不留情的拉出她的手,尽量克制着自己的语调,“你迟早还要回去工作,迟早还要再碰那些东西,这么涩手涩脚的,你到底在怕什么?”

洛遥没说话,他把自己的手捏得很疼,可她也没挣扎,隔了很久,却无所谓的笑了笑,微微扬起了脸:“是,你说得对,这种普普通通的碗,我怕什么?大不了就是打碎了,碎了就再买……”她的目光隐隐有着挑衅,唇角弯出很漂亮的微笑,“我有没有告诉你?我打算辞职了。”

他愕然的抬起眼睛,重复了一遍:“辞职?”

洛遥没有注意他的语气,右手从他的掌心挣脱开来。指尖在触及瓷碗的时候,轻轻颤抖了一下,仿佛担心会被烫伤,可她最后咬咬牙,稳稳当当的端起来,扬眉冲着听见了刚才所有对话的敏辰微笑:“我刚才逗你玩啊,这么好喝的鸡汤,又是你的心意,我怎么能辜负?”

敏辰的脸色也不大好,她安静的看着她喝完,然后站起来:“我还有事,先走了。想吃什么晚上打电话给我,我给你做。”

王敏辰从医院大厅穿出,看见一辆车候在那里。司机打开车门,极有礼貌:“王小姐,请上车。”

尽管知道是要去见谁,可心里还是莫名其妙的七上八下,王敏辰看着窗外飞逝而过的景色,仿佛被带入了回忆之河。她是局外人,却看着最好的朋友在漫长的时光流逝中,一点点的变成了现在的样子。不是没有愤恨的,洛遥是因为深爱,于是匀不出太多的力气来恨他和诅咒他。于是有时候,她的怒火甚至比起当事人来,更加的猛烈。

思绪终于被打断,车子稳稳当当的停下,敏辰下车——因为知道她是孕妇,司机接引她的时候份外的小心,领她到了包厢门口,才止住了步子:“展先生在里边等您。”

包厢里似乎倒比走廊冷一些。她看见他倚在窗台边,窗户大开着,寒风汩汩的灌入,他却并不畏寒,只穿了件衬衣,头发被吹得微摆,可是背影岿然不动。展泽诚转身,很快的吩咐服务生把窗户关上,又把温度调高,才和她面对面的坐下,礼貌的询问:“这里的糕点很不错。”

敏辰微微咳嗽一声,拢了一杯温水在掌心,语气微讽:“如果是来喝下午茶,恐怕我不会找展先生您做伴。”

展泽诚点点头:“是,我知道。”

敏辰慢悠悠的抿了一口水:“我还没有恭喜你。”

展泽诚微微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她是在说订婚的事,沉默了一会儿,轻轻掠过了这个话题,只说了句:“谢谢。”

厚厚的阴霾遮住了阳光,只让人觉得薄凉。因为他的冷静和若无其事,敏辰为洛遥觉得不值,却又不好说什么,只能强捺下心中微微闪起的怒火,问了句:“你找我到底是什么事?”

展泽诚修长的手指扶在骨瓷杯上,神色陡然间凝肃起来,直截了当的说:“洛遥她有心理疾病。”

手里的水差点没泼出来,敏辰不可思议的看着展泽诚良久:“什么?”

他的十指交叠,始终是从容不迫的:“我要你帮我。”

她的印象中,展泽诚一直是不爱说话的,除了这次。

他说起洛遥在自己面前那些有些疯狂的动作,也说起他曾暗中安排了心理医生和她见面,最后说:“这次她又工作上出了错,医生已经告诉我,这会让她心理上的疾病更加恶化。所以,我希望你能帮她。”

敏辰素来口齿伶俐,只有这次,呆呆的看着对座的男子说不出话来,又不知如何是好的低头喝了一口水。

“是……强迫症么?”她缓了很久,疑惑的皱起眉,“她为什么会得这个病?”

他没有说话,神情里有些怅然,语气中带了涩然:“我不知道。”

“不知道”这三个字,像是引火线,终于将王敏辰心底的一些东西给激了起来,她深呼吸了一口,努力压低了声音:“你不知道?”她蓦然扬起了脸看他,“你不知道她是怎么得病的,可是我知道,她变成你说的这样,就是因为你——现在谁都可以同情她、帮助她,除了你。还有,你不知道你已经订婚了么?背着你未婚妻,还要纠缠旧情人?你不知道洛遥也有了男朋友么?即便她有病,也和你无关了。”

展泽诚的抿起唇,目光有一瞬间变得很强硬,凛冽的仿佛剑光,寒意逼人,可他最终静静的端起了一杯茶水:“即便我们两个以后没有任何关系,我也希望她不要这样压抑。这是我欠她的。”他顿了顿,“我请你帮我。”

这是进入这个咖啡店之后,王敏辰第一次认真的看着展泽诚。其实她并不陌生他的模样,尽管他们之间的接触已经需要追溯到三年之前,可是电视上、报纸上、杂志上,他总是以频繁的出现,英俊年轻,连神态都没有丝毫变化,眼神亦总是沉如墨海。唯有在提起白洛遥的时候,像是有人往汪洋大海中投下一枚石子,虽然轻微细小,可涟漪一层层的荡漾开去,直触人心。

她看着他良久,终于妥协:“不能直接带她去看心理医生?”

“她可以掩饰得很好,也不承认自己有病……”展泽诚淡淡的解释,“而且,医生说,如果方法柔和一些,效果会更好。”

真是奇怪的男人呵。王敏辰一边听着他说话,又有些分神。连自己也无法否认,他分明还那么爱洛遥,却又能狠下心那样伤害她。那么自相矛盾,就连自己这个局外人都觉得困惑。

展泽诚很有礼貌的打断她的胡思乱想,“你有在听么?”

敏辰收敛了心思,点点头:“我知道,我会配合你。等她出院了,我会按照你说的去做……可是,我也有一句话。”

他点头:“请说。”

“如果是为了洛遥好,我请你真的不要再纠缠她。如果你还有一点爱她,就请你相信,未来会有人像你一样去爱她照顾她。”

她说得很平静,注视着他的眼睛,等他的回答。

他抿起了薄唇,很清晰的侧脸轮廓和一贯的面无表情,终于点头:“我相信。我并不希望她再受折磨。”

敏辰松了一口气,站了起来:“那我先走了……”

“等等……我还有个问题……”展泽诚喊住她,不知为何,语气竟难得有些犹豫,“三年前,她真的是自杀么?”

他终于还是问了出来,因为他不相信白洛遥的说的。她说她不会为了这些事自杀,她说在她心里,他连草芥都不如。他只是不相信,他只当她是孩子话。他只能对着王敏辰,问出了这句话。

其实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一个什么样的答案。

如果她说“不是”,自己会不会好受一些?然后安慰自己,那不过是一场意外,他的洛遥不会脆弱至此。如果她说“是”,会不会又有些失落?他们的爱情,如果不是她用这样惨烈的方式表示了自己的决绝,他又怎么会轻易的放手?

如果他不提,她几乎也忘掉了这件事,忘掉了那一晚上她因为愤怒而冲着展泽诚大声的喊了一句:“她自杀了,你乐意了?”

王敏辰倏然止步,却没有回头,语速很快,却又很平静:“我骗了你。她不是自杀,只是酒精中毒。”

他在同时亦站起来,不露痕迹的轻笑着,语声冰凉:“只是酒精中毒?”

没有人知道王敏辰此刻有多害怕,一间不算小的包厢,他刻意的轻笑,隐隐有风雷之声,而脸色仿佛冻了严霜。

其实那一晚她只是比展泽诚早了片刻赶到医院,看到她洗胃,又被折腾得奄奄一息的样子,理所当然的以为洛遥一时想不开。

她咬咬牙,说:“是。那次同学聚会,她心情不好,喝多了酒,就被送进医院了。”

有一瞬间,她看见展泽诚的眸子亮得惊人,她下意识的倒退了一步,可是他并没有发作,只是重又坐了下来,似乎在努力调整呼吸,然后吩咐司机送她回家。

王敏辰最后离开的时候,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他倚着沙发,侧影出色,目眺窗外,仿佛是艺术家循着最完美的灵感雕刻而成的。坚硬,又毋宁说是寞落,两种气质叠加在一起,竟是一种难言的孤独。

展泽诚拿起茶几上搁着的那个白色的、纸张厚实的信封,轻轻的抚着里边钥匙的形状。不知过了多久,茶水亦已经和室温一样,算不上冰凉,却也不烫手。助理来敲门,提醒他接下去还有行程安排,他手指抚额,点点头:“我马上出来。”

其实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似乎脑海里回旋着的,还只是一个个零落而单薄的片段,无法串成一条明细的线索。

他赶到A大的校医院的时候,她已经被送出了急诊,刚刚洗过胃,萎顿不堪,身上全是呕吐过的痕迹。他从认识白洛遥开始,她始终都是清爽干净的一个女孩子,目光清澈,气息纯净,从未有过此时的狼狈。可即便这样,她躺在床上,气息微弱,却慢慢的说:“你滚,我不是自杀,鬼才会为了你自杀。”

他狼狈的退出来,在走廊上立了很久。医生护士来来往往,会看他一眼,然后安慰他:“病人没事了。不用太担心。”

从她的老师去世到现在,她一直不肯见他,而再见面,又是这样一幅场景——他犹豫了很久,才终于在第二天的下午去踏进了病房。

病房里只她一人,洛遥手里捧着书,冷冷的抬起眉眼。他亦立在她的床前,淡淡的打量她,下颌尖俏,脸色如雪苍白,只有一双眸子仿佛点漆,依然黑亮灵动。

他只说了一句:“你导师的事,我很抱歉,我不知道会变成这个样子……”

话并没有说完,他看见她手中的书,被狠狠的掷过来,他不闪不避,只是轻轻的闭上眼睛。页脚坚硬如石,就砸在了眉梢的地方,有一种类似刮骨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