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我白他一眼,“我将来靠你腾达了赚钱,我能不对你好吗?”

他也笑了,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

我先带他去买衣服。

这个可怜的孩子,自从高一辍学后就一直穿父亲的旧衣服。我想到古人说的布衣荆钗仍不掩国色,形容的大概就是他。我以前是不相信有人可以把皱如咸菜的旧衣穿得如同三宅一生的,看到了他,我相信了。

然后我带他到阿冰那里。阿冰是我大学时的学弟,摄影协会的会长,毕业后拿家里的钱搞起了专业摄影,拍点漂亮的男男女女,提供给各个杂志社和报社。

我对泰然说:“来!抬头,挺胸。给他们看看。”

他笑笑,有些腼腆地站到聚光灯下。阿冰吹口哨。

我对阿冰说:“人我交给你了,你少给我弄点有的没的,好好利用资源。”

阿冰讪笑,“学姐带来的人,我当然照顾。”

半个月后,我在流行时尚杂志上看到了泰然的照片。这只小豹子,他现在是一直十足的豹子了。裹着名贵的皮草,身边站着娇媚的女孩子,冰冷冷的眼神看着镜头,看着读者。那么俊美,那么冷傲。

我身边的小女生们在议论纷纷。谁能不动心呢?谁能不爱他?看好了,我会让他迷倒所有八岁以上八十岁以下的女人和部分男人。

这才是他走出的第一步。

我抽空亲自训练他。我从走路开始教,没有教鞭,就拿鸡毛掸子,像个老巫婆,SM王子。

我形象都不要了,他还怪委屈的,他说他一岁就会跑了,我却说他不会走路。

“你那是什么走路?”我叉腰做悍妇状,“两手摆个不停,像只鸭子。要款款,知不知道什么是款款?”

他给我打击不轻。他也许觉得自己已经初具规模,没想在我眼里还是粗坯,尚需时间和耐心慢慢打造。

“不急。急不得。”我同他说,“你少听张爱铃的那一套,什么成名要趁早。马步扎实才是关键。”

他忽然问:“张爱玲是谁?”

我瞪他,恨铁不成钢。看来还得往他那没读几年书的脑子里灌输点东西压底才行。

他是个聪明的孩子,非常好学,这是他的大优点。我自己不是个勤奋的学生,所以特别敬佩勤奋的人。我若是老师,他就是我的爱徒,会把女儿嫁给他的。

那阵子,他睡觉都在念着英语,getin和getinto。还有法语,我强调他要学的。不一定要学好,但要发音标准。现在会英语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人们开始流行崇拜法语。越是听不懂的,他们越崇拜。

泰然问:“你的法语呢?你说得怎么样?”

我大笑:“C\'estlavie。今天来我这里吃饭,有红酒和鱼子酱。让我们小资一把。”

我拉他去超市,他推个小车跟在我身后。我要趁现在多多使用他。等将来他飞上了枝头成了凤凰,勾勾小指头我就得给他鞍前马后跑断腿,哪里还会乖乖陪我购物?

最后买了一车东西,我甚至给他选了内裤。他红着脸不要,我非要他要。我说我早就看中这套史努比的小裤裤,我这辈子是没机会穿了,你就当圆了我的梦吧。

“木莲姐啊。”泰然叹气,他一定觉得我无厘头起来简直像个疯子,“你这个女人。”

然后最后,还是他做的饭。我坦白,我的厨艺仅仅限于鸡蛋和西红柿一起炒,我连米饭都煮不好。那天泰然看着我在厨房里捣鼓了十分钟,终于忍不住把我轰了出去。

他那天是翻身农奴做了主人,站在那里对我的技术我的厨具进行了一番彻底的批斗。

“这是什么?给猪吃的吗?”

我敲他的脑袋。他不怕我,力气那么大,几下就把我赶到客厅里。然后三下五除二,做了四菜一汤端上来。真是的,他下的米煮出来的饭都要特别香。

我说:“小然子,本宫现在还真舍不得把你献出去。你别去当什么影帝了,我给你双倍人工,你给我煮饭生孩子吧?”

他现在学精了,我吃不了他豆腐了,他说:“不急,急不得的。本座登基以后,立刻赐你三千面首,个个都能给你做饭生孩子。”

很好,做人就要有幽默感。

那一年的冬天寒冷且潮湿,我的腿隐隐有点风湿的征兆,一凉着就痛。泰然毕竟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依旧天天打工学习,一点都没有耽搁。在我还捂在温暖的被窝里做着春秋大梦的时候,他都已经放工回来,买了菜上门找我。

我配了一把房间钥匙给他,对楼下管理员说他是我表弟。泰然从此堂而皇之地在我的家里出入。

邻居太太来问我:“你弟弟在哪里读书?有女朋友了吗?”

我回来告戒他:“我可不是灭绝师太,我只是给你一个建议。现在先不要谈恋爱。你还没定型了,将来怎么样,谁说得清?”

“莲姐你想多了。”他一脸严肃地说,“我自己想都没想过这个问题。一个男人一点事业都没有,怎么去谈情说爱?”

我听他这一番话,欣慰地笑,往他手里塞了一样东西,“果真是个懂事的孩子。这是赏你的,还不快谢恩?”

他拆开来看,“手机?”

“喜欢不喜欢。”我拿过来教他怎么用,“我都给你装上卡了。看,这是我的号码。打一个试试。”

他的手抖着,好半天才按下通话键。片刻,我的手机也响了起来。

我说:“以后我们联络就方便得多了。我现在是时刻掌握着你的行踪。你给我好好爱惜它,花去我个多月的工资呢!”

他一直埋着头不说话。

我推推他,问:“傻了?一部手机就让你感动成这副德行?喂!土包子!”

他终于抬起头,“莲姐,大后天圣诞,我也有礼物送你。”

“嘿!你小子也过洋节了。”我惊喜,“是什么好东西?”

他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小盒子,里面是一对五芒星型的耳环。那么漂亮又大方,静静躺在黑色丝绒上,折射着银色光芒。

我立刻把耳朵上的耳环摘下,换上这一对,摇晃着脑袋,问他:“好不好看?”

“好看!”他说,露出那种拍照时常用的勾魂的笑容,温柔又邪恶,对我放电,“莲姐怎么打扮都好看。”

油嘴滑舌,但是我爱听。

“哪里来的钱?”

他笑,“别老把我想象成一个穷小子,做模特的钱不少。”

“你妈的腿呢?你那双胞胎的弟妹不是要上高三补习班?”

“木莲姐。”他温和地打断我的话,“钱够用的。这是诚心诚意送你的,希望你收下。”

“那是当然。”我笑,“凡是送我的,一入手,概不退还。”

到了后来,父亲也知道了泰然这个人,问我:“听说你交了一个小你几岁的男朋友,还是广告模特,你王阿姨还在杂志上见过他。”

我说:“爸,你尽听那些三姑六婆瞎说。那孩子是我扶持的新人。”

妈妈说:“你毕业也有几年,该找一个了。”

要命!家长到一定年纪,最怕女儿嫁不出去,恨不能敲锣打鼓地做促销。我又不是生得歪瓜裂枣,何必急于一时。我站起来就想逃。

妈妈在我身后喊:“今年过年我们回老家,你别乱跑。”

回老家,一来一回加上过个年,一个年假就没了。我又不能不去,各房子孙都回去朝拜老祖宗,少我一个,成何体统?

终于给母亲大人抓着收拾行李准备起程。这时的泰然接了一个广告,人正远在中越边境。

我给他打电话。估计鲜花和美女正围绕着他,因为他的声音很开心:“木莲姐,我给你买了手信,包你喜欢。”

“喜欢!喜欢!”我敷衍他,“我这个年假要回乡下老家。你在那三不管地带要好自为之,别捅篓子,多看点书,当心我回来考你。”

那边忽然没了声音,估计是给我扫了兴。好半天,才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过完年吧。”我说,“你有了钱,别买这买那的,不如陪你妈出去玩玩。”

“莲姐……”

“好了不多说了。我妈催我上车了。”

现在的泰然已经不用我操那么多心了。他凭着天资和勤奋,已经成了业内小有名气的广告模特。我给他搬了家,住进一间比较整洁的公寓。带他去买东西是最开心的,不用张口杀价。

我问他:“停不停?”

他说:“我还没起飞呢。”

他有野心。

妈妈在旁边翻着杂志,我在彩页上看到泰然的照片,指给她看。

“这个孩子?”妈妈凑近打量,“是感觉和别的模特不同呢。”

我洋洋得意。

回到了老家,见到了多年没见的几个表姐妹。大表姐都已经结婚,生了孩子。几个姐妹说起近况。

“木兰随未婚夫去了奥地利,明年初结婚。”

“木蓉也在国外,她的专业吃香。”

“木莲呢?还是在电视台工作?又见到哪个明星了?”

“木莲的工作最浪漫。我从小就梦想有一天可以和心中明星朝夕相处,现在还是木莲实现了我们的梦想。”

我耸耸肩:“明星,清纯玉女给人包出场,少女杀手其实有亲密男友。我们又有多了解明星?”

姐妹们哗然,“谁?说具体点!”

我怎么敢多嘴,笑嘻嘻跑开。

和姐妹们处得愉快,不由多留了些时日,等到回到家,已经是二月中了。我放下行李,就带着点家乡特产上泰然母亲的家。

秀姐见了我很高兴,延我进屋,又叫小二倒茶。泰然的那对双胞胎弟妹也是很可爱的,见了我,齐声打招呼。也不知道是喝的什么水,他们一家人都长得好看,弟弟是清俊少年,妹妹是陋室名娟。

我对秀姐说:“你好福气。大儿子勤奋贴家,两个小的又是一对金童玉女。你看,往这里一站,就和拜年一样。”

秀姐不住地笑,招呼我吃糖果。妹妹泰萍过来坐我身边,和我说:“姐姐怎么这时候才回来,大哥早就在等你了。好几次楼梯里有人走,他都以为是你。”

“是吗?”我问,“他惹了什么麻烦了?”

弟弟泰安说:“不是的……”

就这时,泰然回来了。好家伙,才一个月不见,似乎又长高了点,也许是因为瘦了,五官鲜明许多,更加俊美。他人站在门口幽暗处,又穿得一身黑,简直和背景融为一体。

我对泰萍笑:“看,你哥像不像个黑社会?”

泰然看到我也没见多惊讶,只是问:“回来了?”

“哎。”我点点头,“年过得怎么样?”

“还行。”他挠挠头,我闻到了烟味。

我问:“给我带的手信呢?”

“唉。那是榴莲,哪里能放到现在?”

我忽然凑过身去。他似乎给吓着了,猛地退后,问:“做什么?”

“闻闻你有无口臭啊。”我笑。

他也笑了。

在他家吃了顿便饭,我便告辞。泰然送我下楼。

他告诉我说:“前些天有公司找我,平面模特。我没去。”

“为什么不去?”我问。

“厌倦了。”他拿脚蹭着土,他在我面前总有许多孩子气的举动,“我想表演。不想老对着镁光灯一个表情定格三十次。”

我听出来了,他说这话里的赌气的成分,像是在向我抱怨我把他凉快在一边太久没理会他。这个小子,这个小豹子,千万别成家养的了。你最最迷人之处,最最吸引人的卖点,就是你的不羁呢。

你是注定要做浪子的,邪恶而优雅的,即使是杀人也要用洁白的手帕拭刀,死亡的结局,人们永远找寻不到你的尸体。

未来的道路漫长且孤寂,你是否做好准备了?

我开始带他去参加各种试镜,应征小配角。无一例外的,全部都是反角,让人又爱又恨。

他问我为什么。我看他,那双桃花眼,那薄薄的嘴唇。想演大好有为青年。还是等出头之后用来突破自己吧。

导演很喜欢他这样子,他们为坏人不够帅,帅哥不够坏而苦恼许久,泰然简直如同一场及时雨。他又是那么谦虚勤恳,是那么知进退识大体,和所有人都相处愉快。他的戏终于多起来,常常加戏。我也愉快地看着往日在他身上的耕耘终于渐渐有了收获。

他们和我说:“阿莲,你这个徒弟不错!”

徒弟?我乐。做徒弟的此刻正在摄影机前,摆出迷人笑容勾引军阀的姨太太,做师傅的从工作中偷跑来探班,在场子边喝汽水。

天渐渐热了,泰然的衣服也见薄。那么一层衬衣,怎么能遮得住他美好的身材?女演员几乎整个人都要巴在他身上。他依旧从容地笑,太太,能否和我跳支舞?

音乐响起。呵!是夜上海。我闭上眼睛跟着轻哼。夜上海,不夜城,十里洋场,灯红酒绿,如同落了一地繁星。黄包车里坐着穿旗袍的窈窕佳人,公子哥儿簇拥着当红女星,伶人一甩水袖,唱一曲《牡丹亭》。

这是一场纸醉金迷的梦,梦醒了,树上知了正在叫夏,风卷竹帘,发间的栀子已黄,一丝残香萦绕不散。

第3章

六一儿童节,泰然小朋友满二十岁。我现在却早已是一个二十四岁的老女人了。而他呢,他甚至还不能结婚。

酒足饭饱了,泰然去洗碗,我剃着牙齿坐在阳台上吹风。

这个都市的夏季已经来临,潮湿闷热,汽车尾气聚集不散,一下雨就是酸雨。公交车里总是弥漫着一股酸味,手把都是腻的。不下雨,太阳也只是那么暧昧地在云层里露个脸。碰上出外景才要命,导演身先士卒地满场跑,我是助理,总不能不跟着。一天下来,累得像头牛。

回到家里,一个人的家,吃饭睡觉都是一个人。我不喜欢在家里招待朋友。所以我想要是有一天我死在里面,恐怕过了一个星期才有人知道。

不过现在好了点,我多了个去处,泰然这里目前是任由我进出的。

我躺在椅子里,瞌上眼睛,昏昏欲睡。我想我今天是喝多了。泰然和我讲了许多笑话,很多是片场里的,很多是那些和他合作的明星的。我听得起劲,不知不觉喝了很多。

屋子里飘出音乐声。我对音乐没什么研究,现在泰然懂的都比我多。然后我闻到了花香。

有一双手轻轻按在我肩膀上。

我伸手覆上他的,问:“知道我想到了什么?”

“小时候?”

猜对了。这个小子,越来越懂女人心思了。

“小时候的什么?”

“小时候,隔壁住着一个小男生,在这样的夏夜,摘了自家院子里的栀子花,隔着栅栏献给你。”

我回头看他,“你别演戏了,做编剧吧。”

他笑,在这朦胧夜色里,温柔,英俊,迷人。他把一朵栀子花别在我的头上。

我说,“快去,给你妈妈打个电话,谢谢她为你受的苦。”

“我也要谢谢你。”他说,“谢谢你无偿地为我做了那么多。”

“先别急着谢我。”我拍拍他的肩膀,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那一点点酒精就让我失去了平衡,“慢慢构思你的答谢词,等到将来站在领奖台的灯光下的时候,再流利地背出来。”

泰然问:“木莲姐,到了那个时候,你还会在我身边吧?”

“我?为什么不?”我笑起来,“我不是爱情故事里的女主角,越到关键时刻越要生癌。我要靠你挣一笔丰厚的嫁妆,你踢都踢不开我。”

我觉得他也喝多了,想得多了。压力大了吧,总得适应那样的生活。我又坐了下来。

“还记得当初了那李导演吗?就是老拍许少文马屁的那个。”

“那个老货?”他不喜欢他。

“对!”我说,“今天碰到他。他这一年来混得不怎么样,和我说,想靠现在手上的这部片子重振雄风。他说他找到了赞助商,但是钱不多。所以有些配角需要找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