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然眼睛里的酒气散了,亮晶晶的,直直盯着我。

我问:“你不介意和这个老货再次合作吧?”

他笑:“我还没到选导演的地步。”

李导还记得泰然。我那天有空,陪着泰然去试镜,李导一眼就把他认出来了,同我说:“你还在带着他?”

我说:“没什么带不带的。都已经成朋友了,凡事都照顾着点。”

“这个孩子,”他说泰然,“长得是俊,有特色。”

“最适合演智慧型坏人。”我说。

李导点点头。

那片子叫《情天》。泰然应试的角色戏份虽然不重,但出场机会多多。

有钱人家的养子,帮着养父做黑道生意。小姐和男主角谈恋爱的空挡他才出来搞点破坏。最后养父要干掉男主角,他却放那对恋人走了。

原来他一直默默地爱着女主角。自从多年前他混身是伤倒在雨里,是她给他撑起一把小雨伞时。他爱上了她。默默地守侯,默默地祝福。不能用自己满是鲜血的手拥抱她,至少也要看到她幸福。

但愿就这么默默爱她到老。

泰然静静站在那里,抿着他薄薄的唇,那总是容易显得冷酷的嘴唇,眼睛里却有万丈温柔。压抑的,痛苦地,注视着傍边的一处。那里站着他此生最爱的人,他却永远不能拥抱她。

火车开动,白烟弥漫的月台,穿黑西装的男子孤寂的身影若隐若现。最后还是没有低头,还是那么冷傲地站着,用最后的尊严支撑着。转过身去,又恢复昔日的阴冷,眯着眼睛,迈着优雅的步子,去实施下一个计划。

李导演很满意,他说:“那寒星一般的眸子,我梦里都在找那双眸子。”

随后我和泰然都忙起来了。他拍戏,我是因为父亲进了医院。

父亲身体不适有阵子了,一直不肯去医院。现在照片出来,肝上长了一颗瘤子,我和妈妈都吓一大跳。医学已经这么发达,现代人都不大生病,一生就是绝症。要是有个万一,我想都不敢想。

妈妈有点神经质,遇事总是紧张,以前大事都有父亲做主,现在这种场面,她怎么可能应付得过来。我顶着风请长假,搬回家里。一边安抚她,一边去照顾爸爸。

这么个大热天,病房的空调气若游丝,这样的医院住着,没病都要生出病来。我豁出去一口气,把老人转到独立病房,从手术室里推出来,可以清静地好好休息。

手术成功了,也许是医生仁心仁术,也许就是运气。我总觉得这家医院不大靠得住,医生手术前说得那么严重,结果波澜不惊地就渡过了。弄得像是骗人,从凹凸镜里看东西。

妈妈说:“你还要怎么样?非要医生说你爸的病没救?这种事情一次就够了,再来,我都要白血球过多。”

我从大碗里拣着桑葚,吃得舌头和手指头都是紫的。这时手机响了,是泰然。

我接过来,听他在那边说:“木莲姐,我演不下去了。”

我跳起来,撞翻了装桑葚的碗,紫红色的果实滚了一地。妈妈也给我吓了一大跳。

“出什么事了?”我冷冷地问。

他说:“是我的错。我做不到他们要求的。”

“他们要求你什么?戏才开拍呢,难道改剧本不成?要你全裸出镜还是学猪学狗?”

他在那边不说话。我可以感觉得到他的沮丧,浓浓的惆怅。我感觉得到。

等我赶到片场的时候,泰然已经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李导老大不高兴,正在找助理的麻烦,把那个小姑娘使得团团转,欲哭无泪。他就是这样,小男人,有点才华,就自我充气到爆炸。

我看那小助理,也不禁想到自己的从前。我把助理支开,问李导:“怎么了?泰然和我说他演不下去了。”

李导忿忿道:“还能怎么?那个小子,吃了点甜头就开始耍大牌了!”

“不会吧。”我惊讶。泰然其他的不论,谦虚谨慎是没话说的。

李导指着剧本给我看,“这一幕,要他对父亲抒发敬爱,演个大孝子。这么容易的戏,他却摸不准感觉。不过说他几句,他就闹脾气了。”

“你说他什么?”

“不过说他父亲的事。”

“你认识他爸?”我大吃一惊。

李导不解,“为什么不认识,他是泰修远的儿子。”

“当年演《烽火恩仇》名燥一时的泰修远?”

李导白我一眼,觉得我做人太糊涂,和人家认识那么久,居然还不知道人家是名人之后。

我的天,我的老天,他居然是泰修远的儿子!

我上中学的时候天天放学就回家赶作业,为的就是准时收看《烽火恩仇》。我搜集了男主角的照片贴纸,从报纸上剪下他的新闻贴在笔记本里。我做梦都梦见他。原来泰然是泰修远的儿子。

难怪他那么漂亮,难怪他那么天资聪慧。我就说遗传的力量是惊人的。他是泰修远的儿子。

我问李导:“既然知道他是泰修远的儿子,你原来怎么那么对待他?”

李导是势利人中的势利人,鄙视我,觉得我傻里傻气的,“他泰修远拍完烽火恩仇以后,就没再见他演什么好片子,早早退出演艺圈,早早就得病死了。他儿子又不打他的招牌。我怎么知道他是想自己独立闯荡,还是以父亲为耻辱啊?”

这个老东西。我在心里骂。人有没有出息,又不是比谁活得更长。老而不死,给子孙诅咒的多了去了,他必定就会是其中一个。

我抓起手袋就往外走。他喊住我问:“你去哪里?”

“当然是去找人。”

“也好。”他说,“刚才投资商也在,都看到了。他很不高兴,要我换人。”

我如雷轰顶。“换人?”

“这才开拍,还来得及。他们改变主意了,好像想捧个新人……”

“这怎么行!”我跳起来,牛脾气开始发作,“说换就换,有没有一点信用。错了,改就是。既然要捧新人,那当初干吗要签别人。以为有几个臭钱就可以拿人瞎折腾吗?”

李导急忙拉住我,“阿莲。你听我说。今天这事闹得大家都不愉快。庄先生在现场都看得一清二楚。钱是他的,怎么花是他的事。”

我狠狠甩开他的手。那只手汗腻腻的,我觉得恶心。

我并没有急着去找泰然。我先去找了那位庄先生。

庄氏毕竟是大公司,员工素质一流。接待小姐笑得甜甜的,问我是否有预约。

我当然是没有的。我这样的平头小老百姓跑到这里,像是闯进了大观园,怎么可能会和高层有联系。我于是骗她,说我是李导的助手小赵,有急事找。

真是个漏洞百出的借口,庄老板居然相信了,他要我上去。

到了这个时候,我才开始害怕起来。我一定是给气疯了,居然就这样跑上门去找人家理论。我是谁?我连泰然的经济人都不是。难道我能和庄老板说我是泰然一个两肋插刀的朋友?

还有人家,看看这气派的大门,看看这整洁的走廊,还有这高雅的红地毯。我穿着小T恤和牛仔裤迈出电梯,旁边的玻璃像一面镜子一样瞬间就照射出我的寒酸。我就这样跑过来找人家谈判了。

我这几年职业生涯怕是白过了,一把年纪也不知道活到了哪里去。

就在我自惭形秽又后悔卤莽的时候,一个穿着职业套装的小姐走过来,问:“是不是赵小姐?庄先生在等您。”

我硬着头皮进了那间办公室。

那是一间宽大整洁的办公室。设施非常简单,光线充足,有一面电视墙。

一个男人从桌子后面站了起来,对我客气地伸出手,说:“庄朴园,幸会。”

我看清他。我是在报纸上见过他的,他本人比照片要显得年轻些,但依旧成熟英俊。我还知道他有个十三岁的儿子,太太是名画家,岳父曾是他合伙人。但我不知道他居然那么亲切随和,一点都没有架子。他非常自然地微笑着,接待我和接待朋友一样。

“木莲。”我握他的手,有些不好意思,因为我的指头还是给桑葚染的紫色。

他挑挑眉毛,问:“你不是姓赵?”

我汗颜,“是我孟浪了,庄先生请不要介意。我是想来和你说一下泰然的事的。”

秘书端来咖啡,我们坐下来谈。

他记性很好,说:“我知道你说的那个男孩子。我今天上午才见过他,他那样的相貌和气质,要人忽略似乎很难。”

他们都这么说,他们怎么知道这个帅小伙子也曾经满身机油味道在修车厂打工?

我一杯咖啡下肚,镇定了下来,“庄先生,我听李导演说,您决定换掉他。”

“是有这个打算。”他说,“你知道的,我们一直都有投资影视业。现在我们有了更好的选择,对方为我们公司这一季的产品做广告。”

我说:“庄先生,我可否请您再慎重考虑一下。我们非常喜欢这个角色,为此也做了很多努力。泰然只是一时的孩子气,他绝对不希望失去这个机会的。”

他看着我,微笑起来,“木小姐,你认为有那么多事情是可以重来的吗?”

要命。庄老板的时间就是金钱,他现在花金钱和我讨论人生哲理。是或否,他怎么不一口气给我一个决定。

我只有同他委蛇,“我是认为,给一个机会只是举手之劳,却往往能成就一个人。”

他依旧笑,深不可测的,“木小姐这么肯定他会红?”

“是!”我豁出去了。

“为的什么?因为你全部押他身上,不得不相信他?”

这个刻薄的老狐狸。

我也不知怎么的,忽然调皮地说:“不,我会占卜,水晶球告诉我他会给我带来好运。”

庄朴园呵呵笑着站起来。这个老家伙,日理万机的,怎么会为这么一个小人物和我磨牙。

他走到桌子前拿起一张牌,同我说:“那你来占卜看看,这是什么牌。”

我还能怎么样?我破罐子破摔,一咬牙,说:“方块六。”

庄朴园按下牌,对我说:“你可以回去了,木小姐。你的那位朋友可以继续把戏拍下去。”

这算不算奇迹?我站起来。他已经转过身去,回到桌子那边,准备继续处理文件。

我忽然问:“庄先生,挂那里的那幅画,是不是乔治亚?艾琪芙的真迹?”

他抬起头来,有些惊讶,“是的。你也喜欢她。”

“是。”我说,“她的花朵大而艳丽,像掩不住姿色的美人。”

他笑了笑。我悄悄退了出去。

第4章

今晚的天文台上,情侣特别多。这种地方一直是个浪漫的约会之地,但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集满了人,简直像有人在里面做道场。

泰然一个人躺在角落里的草地上,也不知道是在看星星还是在睡觉。更甚,也许在思考人生哲理。

这种地方,最容易发生抢劫凶杀,很不安全。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小孩子摆酷,不三思而后行。

我走过去坐在他斜后方,他一点反应也没有。

我笑了笑,“今天好热闹,知道为什么吗?”

他埋着头不做声,缩做一团。

我仰起头看天,今天天上有星星,看得那么清晰。这样的天气是非常难得的。我叹口气,说:“今天是七夕呢。天气开始转凉了,夏天终于过去了。”

他还是没说话。

我清清喉咙,开始吟诗:“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摸素手,札札弄机杼。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后面是……”

他回过头来,念道:“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我伸手揉揉他的头发,硬硬的,白天打的摩丝还留着,又有点湿,估计在这里躺了有一阵子了。我哄着他,“时候不早了,你明天还要拍戏,回去吧。”

“他们还要我?”他问。

“我还以为你会说再也不回去了呢。”我说。

泰然挪过来了点,一脸郁闷。“木莲姐,我知道错了。是我太冲动。”

“也不全是你的错,姓李的人微嘴贱。”我说,“我从来都看不起他,但我们需要利用他。”

他像是给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又沉默了。这样闹脾气,还真是个孩子呢。

我叹气,“说真的,想不到你是泰修远的儿子。”

他苦笑,“居然还有人记得他。”

“怎么这样说?”我说,“他是一个神话,一个传奇。我到现在还背得出来他在烽火恩仇里的台词。记得他在里面总穿一件深色的大衣,帽子压得低低的。还有,最后抱着死去的女主角消失在硝烟弥漫的街道深处。”

我陶醉起来。彼时我多么年幼,刚刚萌动少女的春情,看到了泰修远,就觉得世界上的男人再英俊不过如此。我那时就想要嫁个如他一般成熟的男人了,我自那刻起开始成长。

但是他却没再出现。

泰然亮晶晶的眼睛将我的表情尽收,他看出我的心思,然后露出愤愤的表情来。

“你知道什么?”他冷哼一声。他从来没用过这种口气和我说话,今天用了,听在耳朵里,特别不是滋味,让人打心底发颤。

“你什么都不知道。他原来是什么人你知道吗?也不过是片场里管道具的工人。他们清理仓库时发现了他,就像发现一个蒙着灰但还实用的道具。他们给了他一个天大的机会,于是他红了。可是他本质里依旧是一个工人,作为一个演员,一个明星,他有什么素质?所以他就和流星一样闪了一眼就落到深渊里去了。然后呢,又依旧像仓库里的一块破铜烂铁一样。”

我结结巴巴地说:“那个……你不该这样说他,他毕竟是你父亲。”

他盯着我的眼睛。这是我教他的,他的眼神凌厉,容易给人带来压迫感,尤其是这样。现在,他用在我身上了。

“我记忆中他成天在家里喝酒,母亲总是哭。酒醒了,然后出门找工作,找不到,回来又喝酒。歪歪扭扭的一个人,木莲姐,他从来不是什么神话传奇。”

天,我的天!

“到了后来他已经找不到人愿意请他拍戏了,他却娇贵到不肯去打工。于是天天酒醒了,便出门借钱。那时候弟弟妹妹才出生,他根本就不管,就当家里多了两只小猫小狗。我们的家,我们给房东赶来赶去,住的地方永远只有豆腐干那么大,堆满垃圾没人收拾。弟弟妹妹饿得哭着就要断气,妈妈成天只知道哭。”

我伸出手想去摸他的手,他反过来抓住我的手,紧紧握住。他现在还不是个撒谎的孩子,我知道他说的都是真的。

“后来他死了。喝了那么多劣质的酒,肝肿成那样,怎么不死?他疼得在床上打滚,妈妈和弟妹就在旁边哭。我把他的东西整理出来,他写的没人要的剧本,那么厚一摞,还有当年的剧照。都旧了,过去的光辉。”

他把我的手握得生痛,我费力抽出来,去摸他的脸。果真,凉凉湿湿的一片。我叹气,揽过他的脑袋。那花岗岩脑袋。他扭捏了片刻,才低着头依偎过来,把他湿漉漉的脸蹭在我的肩上。

我忽然又笑起来,拽了拽他后脑的头发,说:“你这个愤青。”

他也笑了,有点不好意思地抬起头。

“你是你父亲的儿子,不是你父亲。”我说,“他没有成功,并不表示你也一定会一败涂地。”

他抿着嘴。

“压力大?”

他点头。

“有压力才有动力。”我站起来,“或是你想回去继续修车,或是做个杂货铺的老板?”

“木莲姐,你别消遣我了。”

“我从不消遣别人,我消遣自己。”我把手给他,“快起来,坐这里成什么样子?简直丢死人了。”

他握住我的手,我把他自草地上拉起来。

泰然重新回到片场。没多久,父亲也出院回家。我回到电视台继续上班。经过这次事,我才发现这个孩子身边是需要一个人的,我自然不可能随时跟着他,便给他找了个助理。

那是一个男孩子,叫沈畅,一张娃娃脸,做事很认真负责,朋友推荐给我,我一眼就看中他。泰然同他也很处得来。

泰然对我说:“木莲姐,我希望你能做我的经济人。”

说实在的,现在要我辞去工作给他做经济人,我还觉得没有必要,我也拿不出那么大的勇气。别说家里二老需要我照顾,光是想到一个女孩子毫无经验地出来干,就觉得很没底。

我虽然也算个都市白领,事业女性,知识份子,但骨子里小女人的思想是根深蒂固的。渴望的平平安安过日子,有稳定的工作和收入就已经很满足。经历大风浪闯荡大事业,那都该是男人做的事。我连交际都不怎么喜欢。

泰然有潜力,我激发他,凭的是我的热心。但是,已经将他推上这条路,我又实在不放心他一个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