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还在斗争着,后园起火了。

妈妈和我说有一个老同学请吃饭,要我陪她去。我一听吃饭的地方是高级大饭店,也乐得去蹭饭。结果到了饭店,那个中年妇女身边还坐着一个年轻小伙子,一副老实的眼镜架鼻梁上。我这才知道着了道儿。

我倒不气,毕竟妈妈这是关心我。我是悲哀,悲哀自己还没混出什么名堂,就到了结婚嫁人的年纪了。女人的青春何其短也,我的爱情鸟还没飞到,我的青春鸟就已经飞走了。

一顿饭吃完,我除了那几道名菜以外,什么都没记住。那个男生也什么都没说就走了,还像个中学生一样跟在他母亲身后,像只巴儿狗。

我忍不住向妈妈抱怨:“要相亲也找个好点的。你看这个,一点对女士的礼貌都没有,从头到尾埋着脸就吃。”

妈妈回我一句:“好像你不是从头到尾埋头吃一样。”

我不服气:“真是的。那么大个人,还天天唯母亲马首是瞻,没断奶一样,一辈子都独立不了。我嫁他,还不是到他们家做洗衣婆,你会舍得?”

妈妈点点头,倒是同意我的看法。这场闹剧就此谢幕。

我打包了一些剩下的点心,去探泰然的班。

正拍到感情戏。女主角随男主角溜进了一户人家举办的盛大的宴会里,他们在偏僻的露台上跳舞,少女头上雪白的缎带在夜风中飞舞着。月色撩人,音乐舒怀,这对沉浸在热恋中的男女并没有注意到角落里,她的义兄正悄悄站了有许久了。

他是奉她父亲的命令来保护她的,不得让她离开他的视线。于是,他不得不一次次目睹她在别的男人怀里展露欢颜。

我也站在幽暗的角落里,看着泰然穿着一身黑色的西装,脸半隐在茂密的枝叶里。

年轻人站得笔直,不容自己在这个时候表现丝毫的脆弱。鼓风机吹啊吹,树叶飞啊飞。我要是观众,注意力早就给这个黑色的人给吸引光去。

“木小姐。”

我回头,那个男人站在我身后更加幽暗的角落里,简直像个鬼魅了。不过我认得他的表,我说:“是庄先生吧?”

庄朴园往前迈了一步。

这个老家伙,是来视察的吧?我悄悄瞄他身后,没有跟着其他人,只有他一个。穿的非常随意朴素,但是又很得体。

我走过去,有点谄媚的笑,“好巧啊,庄先生。”

他对我点点头,很和气地笑笑,又冲泰然那里仰了仰下巴,说:“很不错的小伙子。”

我笑:“还要多谢庄先生给的机会。”

他问:“怎么找到的?”

“不知道你相信不相信,他在片场里到处打零工,却只有我一个人问他愿不愿意继续发展下去。”

“他也不是最俊美的。”庄朴园说。

我说:“但是他是最生动的。”

庄朴园点点头,又问:“你是他经济人?”

我摇头。他笑了,说:“你还没有他有勇气。”

真是只老狐狸,一下就猜到了原因。我讪讪道:“我还没做好准备呢。”

“准备什么?”庄老板问,“怕跟着他喝西北风,先把嫁妆准备好了再下海?”

我终于大笑起来,“是这么一回事,庄先生。”

“现在的女孩子真会为自己打算。”他也笑。

那边,养子终于从黑暗里走了出来,奉老爷的命令要带走小姐。那对恋人依依不舍地分别。小姐给扫了兴,冲着义兄大发脾气,把手袋摔过去,正眼也不看一下就走开。

养子默默看着手里小巧的手提袋,微露着片刻的忧伤和温柔。转瞬,又一脸冷漠地命令手下跟上保护好小姐。

我一时感触,说:“也不知道编剧的在想什么。天下的千金小姐都爱穷小子,却没一个爱身边一个需要自己的爱去拯救的人。”

庄朴园说:“不一定。谁要是拉着她的手说要她跟他走去天涯海角,她就会优先考虑谁。”

没想到这个老家伙居然有这么浪漫的想法。

我笑,然后觉得不对。我觉得这句话怎么那么耳熟?

我回过头去。身后幽暗的角落里,什么也没有。

“木莲姐。”泰然收工了,看到我,跑过来。

我把点心交给他,“给拉去相亲,这是纪念。”

“对方怎么样?”他问。

我耸肩,“他把脸埋在菜里,我怎么看?”

他笑,“刚才你在和谁说话呢?”

“是庄朴园。啊,他在那里。”

庄朴园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导演身边,女主角谢芸站在他身边,自然又不留痕迹地挽住他的手。那洁白圆润的玉臂那么优雅得缠着,真是让人看着心动。她仰着小巧精致的脸看他,眼波流转,云般的秀发还有几缕搭在他的肩膀上。

那一幕活脱脱就是在上演一出戏。

第5章

这部戏一直拍到中秋。这期间,谢芸和庄朴园的事给狗仔队曝了光,记者成天蹲在摄影棚外,揪住机会就按快门。

谢芸召开记者会,戴着一顶大帽子,脸遮得几乎只剩说话的嘴巴,恨不能学古装武侠片里的女侠一样再罩一层黑莎。

又要见人又要躲人,女伶这口饭是远没外人想的那么好吃的。

妈妈早上喝着豆浆看报纸,和我说:“看看,谢芸和那个大老板,勾肩搭背的。人家还是有老婆的。”

我说:“现在有钱人的妻子已经不大像以前一样受尊重了。旧时候姨太太进门都还要给大太太下跪请安的,现在多少新闻都写正室外室对着掐架。要是不闻不问,憋着又要生癌。所以还是你好,爸爸老实又贴家。”

妈妈给我说得贴心,直笑,说:“你能这样想就好。你的那些男明星也是,就是长得漂亮。你不会给我找个小白脸回来吧?”

“怎么会?我这点破工资。”我哈哈大笑,“你女儿是包养不起小生的,他们哪个又会穿布衣做苦力?”

妈妈问我:“他们,真的像报纸上写的那样?”

我说:“木太太,你看到是娱乐新闻,记者自然是往娱乐方面写。”

我们一家人坐阳台上,月饼吃到一半,泰然给我来了电话。他在派对上,是庄朴园为了庆祝杀青在家里举办的一个小宴会。他好像玩得挺开心的,想叫我也去。

我在家里坐着也是坐着,到了那边还可以吃吃喝喝,想想也就同意了。

庄家住在临湖那一带,城里有钱人都住那边。我开车到门口,里面灯火通明,人声鼎沸,门卫也不拦人,阿猫阿狗都放进门——这是庄朴园的风格,他非常大方。

本来也是,有那么多钱,何必计较细枝末节。

我看到沈畅,那个小子正在和两个漂亮的女孩子说话,看到我,舍不下女孩子,就没有打招呼,只是往一头指了指,表示泰然在那个方向。

我捞了一杯酒,边喝边往那边走。月色撩人的晚上,衣香鬓影的庭院,有穿着白纱裙的少女从身前互相追赶着跑过,说着“来抓我啊,来抓我!”。恍惚间以为她们是仙子。

还有音乐,留声机放出来的,三步的华尔兹,浪漫而怀旧。我听着,情不自禁随着节拍睬点子。

有人忽然拍拍我的肩,和我说:“来,跳舞吧。”他抓起我的手把我转过来,扶住我的腰。

我吓一跳,给带着转了一圈才把那人看清楚,正是泰然。

“我说呢。”我笑,“敢对我动手动脚的,也只有你了。”

他说:“你来之前我还在想,别又是穿着牛仔裤,那太刹风景了。现在看到你穿的是裙子,终于松口气。”

我穿着呢子裙。我是难得穿裙子的。我的工作,动辄要爬上爬下的,一半都靠体力,我还能穿着小短裙蹬梯子不成。

泰然对牢我笑。他的身上散发出胭脂香水的味道,当然不是他的,那是先前的女伴留下的。估计玩的有些疯,吹好的头发已经乱了,半遮着眼睛。他的眼睛,那双感动我的眼睛,此刻温柔得骇人。薄薄的嘴唇抿着,有点坏的笑。

他的手那么有力,把我抱得那么紧。我闭上眼睛由着他带着我转圈。我们转着停不下来了,一个又一个,天旋地转,我像踩在云雾里。我的手里甚至还抓着酒杯,里面的香槟荡了出来,把袖口都浸湿了。

我从学校毕业后就再也没有跳过舞了。一个单身女子的生活是乏善可陈的,我有部音响就可以过一个周末。可是现在,花好月圆,有英俊小生搂我紧紧的,一直跳着舞。

我像穿着红舞鞋的小姑娘,停不下来了。

最后是音乐停了下来。我已经站都站不稳了,靠在泰然身上笑着喘气。

院子里有桂树,开花了,满院子的芳香,我现在才闻到。我拣了块地方坐下来,对泰然说:“谢谢。已经有好多年没有男生同我跳舞了。”

“啊。”他挑挑眉毛,“你的舞技倒不坏。”

我笑,“我刚才脚都没着地,那哪里是跳舞?”

他仔细看着我,说:“但你刚才非常快乐。”

“是。”我说,“舞是一定要两个人一起跳的。你又这么英俊,夜晚正是美好。真的,我以前觉得男人的外貌不重要,塌实就行。但是现在才体会到,英俊又知情识趣的男生是相当有诱惑力的。”

他笑,“女人总觉得漂亮的男人最靠不住。”

“你呢?”我情不自禁问,“你呢?靠得住吗?”

泰然眯着眼睛看我,“你不是还等着靠我赚大钱吗?我怎么可能让自己靠不住。”

这个小子,当年在片场里做替身的时候,永远只给镜头一个背影,谁都没有注意到他的脸。只有我注意到了。可惜我不是导演,不然我会一口气把他捧红的。

职业病,我最见不得俊美小生在车行里打杂工。

那才多久。那时候他还傻乎乎的,我盯着他看,他都会害羞地把脸埋下去。现在,已经可以自如地对人使眼神了。光影明灭,他的轮廓更加鲜明优美。

“木莲姐。”他把我的手抓在他的手里,他的手大而有些粗糙,那是劳动过的证明。他说:“辞职跟着我吧。我会养活你的。”

我莞尔,“你这活像在对我求婚。”

“我的成败关系着你的将来,你等于是把终身托付给我,这和结婚有什么分别?”

“终身?”我不以为然,“树倒猢狲散,没人能管我一辈子的饭。”

“你给我打的预防针已经够多了。”他温柔看我,握着我的手贴他的脸上。

我忍不住笑,“不行了!真不行了!我鸡皮疙瘩已经掉了一地。不知情的人还当我们在唱西厢记呢!这年头,小生一把抓,导演捧都捧不过来。幸运的三个月就可以红翻天,不走运的也能蹉跎个十年。你信得过我,我就放手一搏。”

泰然露出有些孩子气的笑,“我不会耽误你十年时间。”

“傻瓜。”我温柔地看他,说,“你要是那种敷不上墙的烂泥巴,我当初怎么会搭理你。”

我伸手去摸他的脸,他那漂亮的脸蛋。现在这张脸这个人都是属于我的,他像只小狗一样听我的全部指挥。我该从此刻起就收集他的一手情报,等到他功成名就之时,等到我老后,我就可以靠这些回忆写书过日子。

“啪”的一声,我的手拍在他脸上。他一脸错愕。

我把掌心给他看,“是蚊子。”

大笑起来。

休息了一个星期,我又陪着他去试镜了。这次是古装武侠,里面有个挺重要的配角,是个冷面杀手,为虎作伥,把男主角追得全世界跑。到最后,死前,却是惦记着家中的老母。

这个角色没上一个的好,但是这部片子的导演是张曼君,大名鼎鼎的张曼君。和一个张曼君合作,好过十个李导。若是合她的意,得到提拔,可以少奋斗三年。

抱着这个想法的人当然不止我一个,到了现场,看人山人海,俊男美女穿梭往来,就知道张导现在是多么热门。人红了就是这样,不用自己开口,自然会有人送上门。

我陪泰然排队。我们旁边有一对恋人,男孩子也是来试镜的。他的女朋友是个娇小的美人,有种淳朴自然的动人。他们在我们旁边若无旁人的私语。

男生说:你不要担心,我选不上,就可以天天陪你了。

女生说:我不准你这么说。你是一定会成功的。就是你到时候不要忘了我。

男生说:怎么会?你是最特别的。

女生说:里面漂亮女孩那么多,个个都是解语花,我这个粗坯怎么比得过。我和你说,你要变心我也拿你没奈何。只是,要是真的不爱我了,就直接告诉我,别骗我哄我,浪费我时间白白来爱你。

听听,现在女孩子都是有智慧的。那个圈子,是个花花世界,很少有男人进去不受诱惑的。不要以为美女都无脑,其实能混得这么好,都不是苯的人。我们不过是电视前的观众,我们又能知道多少?

泰然问我:“你笑什么。”

我说:“想象着你拿把剑当棍子的样子,就想笑。”

他也笑了。

泰然顺利地通过了第一次试镜。和他竞争的人,不少都是已经成名的,他都能脱颖而出,很不容易。有记者想采访几个新人,一眼就看到泰然,两眼放光直直走过来。

泰然有点不安地看看我,我对他笑着点头。

小记问:“应征的是哪个角色?”

“杀手。”泰然说。

“觉得会成功吗?”

“没人希望失败。”

“对演艺圈怎么看?”

“一场黄粱梦。”

记者目瞪口呆,我则哈哈大笑起来。

我的一贯原则,做人就该有幽默感。这个世界已经这么糟糕,我们再不即使行乐,还不郁闷至死?

泰然去参加第二次筛选的时候,我正跟着节目导演出外景,叫沈畅跟着他。当天晚上沈畅来电话,和我说又顺利通过了,说是张曼君到现场亲自点的将。

我问:“我们的泰公子呢,怎么不亲自向我汇报?”

沈畅说:“他出去了。”

“你怎么不跟着?”

沈畅笑:“木莲姐,他是去约会了,我跑去做什么电灯泡?”

我一怔,问:“男的还是女的?”

“我不认为他会约会男性。”沈畅这只小猴子,他说,“知道是谁吗?是张曼君!”

我在电话这边立刻喝了一声。好小子,好手段!现在就知道约会导演,将来还可以约会报刊编辑,约会名人太太,光是绯闻就可以炒红他。

明星没有绯闻是活不了的,他已经懂得了生存之道。

说真的,要是张曼君愿意捧他,我现在就可以乞骸骨回乡了。张曼君会给他找个老道的经纪人,会认真地把他打造成明日之星。他们在对方身上各取所需,他有青春,她有权利。

为什么不能一拍即和?

等到我出外景回来,这部戏的人马已经定下来了,泰然如愿得到那个角色。记者们察觉出了一点蛛丝马迹,选在新闻发布会上发难,专门针对泰然的事追问张曼君。

我坐在电视对面的沙发上,剥了一个橘子,边吃边看热闹。

好一个张曼君,早已经修炼成精了,面对这样场面,照样应付自如。她也不过三十多岁,保养得那么好,正是美丽动人的时候,和手下小生闹点新闻,也不奇怪。

只见她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拨弄着麦克风,轻描淡写道:“泰然的父亲泰修远是我的前辈,当初还提拔过我。我同他在一起,谈的也大多是泰修远的事。”

“那么,张导是否有本着报恩的心理,把这个角色给了他呢?”

张曼君瞥了那个记者一眼,说:“你们也太小瞧这个孩子了,即使我愿意,他也不愿意。”

我看到这里,忍不住大笑。我嘴里还含着橘子呢,结果给呛到,咳得要死。

都是些什么东西。这个张曼君,说话还真是一套是一套,因为是名导演,说地球是方的都有人信。

她愿意泰然也不愿意?

泰然不过是个未成名的小卒,紧要关头,捱什么意气?即使以前他有,也给我训练得没有了。时机这种东西,许多人一辈子也遇不上一个,若是到了跟前还不抓住的,简直是枉生为人。

泰然的电话在这时候拨了进来,问我:“在做什么呢?”

我笑着说:“在看娱乐新闻呢。你们那个张导演,还真是个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