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神色平静,声音却带着从未有过的寒意——欧玉蝶嗤笑了一声,没有回答。

柳沉疏冷笑一声,掸了掸裙摆站起身来,手中毛笔随手一划——欧玉蝶闷哼了一声,终于彻底气绝。

“我这样私下杀手,可是触了刑律?”柳沉疏抬眼,视线与无情相交的瞬间,眼底的寒意终于是渐渐退去,轻声笑道,“大爷?”

她的声音早已是女孩子特有的轻软温柔,尾音微微上挑,带着一股说不出的风流——无情看她一眼,忽地伸手握住了她的手,摇了摇头:

“若入狱中,或许官员徇私、或许同党来救,说不定尚有脱罪的机会。他作恶多端,早就该死。即便你不出手,我今日也会杀他,不会留他到牢里给他一线生机。”

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清冷,周身满是凛然的杀气。

柳沉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却反而敛了笑意,定定地看着无情的眼睛——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地轻声叹了口气,神色中半是了然半是无奈:

“你知我不过是玩笑罢了,你又何必将这话说出来,万一落人口实…”

公门中人居然私下杀手,哪怕对方罪该万死,也实在不是一件理直气壮的事。

无情握紧了她的手,沉默了良久,忽然慢慢将手松开,垂了眼帘淡淡道:“你也知我杀孽太重,从来勘不破。”

柳沉疏怔了一下,慢慢将手收了回来撑在无情轮椅的扶手上,微微弯腰低头,一张精致秀美的眉眼已离无情近在咫尺,低低嗤笑了一声:

“这世上,又有几人真正勘得破?”

无情抬眼看她,两人对视片刻,忽然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无情伸手,替她理了理鬓边的细发,轻声问:

“欧玉蝶可曾对你做了些什么?”

“不过是调戏几句罢了,他哪里有本事占去我的便宜?”柳沉疏凤眼微挑,言辞间颇有些满不在乎的意味。无情却是轻轻皱了皱眉,眼底隐隐有了几分不赞同之色,轻斥道:

“女孩子莫要将这些词挂在嘴上。”

柳沉疏难得见他这么一本正经训斥人的模样,心下有些好笑,干脆双手都撑在了他两侧的扶手上,略略歪了歪头,故作认真和不解地思考了片刻,眨着眼睛轻快地问道:

“哪些词?你是指调戏,还是…销-魂?”

先前她说起“销-魂”这个词时,他便也是这样略带不赞同的神色。

无情当然知道她是明知故问,有心生气却又见她这模样实在是顽皮娇俏得很,半点都动不起气来,只觉又是无奈又是好笑,摇了摇头也不去接话,只是伸手指了指地上的尸体——柳沉疏立时会意,随手取了纸笔龙飞凤舞地写下了“欧玉蝶”三个字往尸体上一贴,而后将尸体拎起来就出门上了屋顶,悄无声息地隐没在了夜色之中。

——若是传出去这屋子里死过人,翠杏村接下来的生意必然要大打折扣。柳沉疏和无情自然不希望欧玉蝶死了还要殃及无辜,自是尽快处理干净为好。

柳沉疏将欧玉蝶的尸体丢在了县衙门口,回来时屋里的灯仍旧还亮着——在黑夜中始终紧绷着神经的柳沉疏一下子就浑身放松了下来。

屋里原先的血腥味已经尽数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阵能安神静气的幽香——柳沉疏看着仍旧还等在屋里的无情和他手边正升腾着袅袅清烟的香炉,忍不住轻声笑了起来。

几日后,柳沉疏一行终于是回到了汴京。

无情和四剑童回神侯府向诸葛先生禀报案情,柳沉疏早在杀死欧玉蝶的第二日就已换回了男装,回京后粗粗收拾了一下,随即却是立时就马不停蹄地赶往了金风细雨楼,果不其然就看见前阵子病情好不容易才略有稳定的苏梦枕又是时不时就咳得撕心裂肺——当下就是气得不行,指着鼻子把苏梦枕痛骂了一通。

给苏梦枕医治了小半年,两人也早已熟络了起来——苏梦枕这人虽是当惯了上位者,行止霸道得很,但对朋友和心腹却实在是极好的。这会儿他倒是既不辩解也不生气,就这么好脾气地任由柳沉疏指着自己的鼻子骂——柳沉疏气归气、骂归骂,但对苏梦枕这人,半是欣赏半是钦佩,倒也实在是不忍心撂挑子任由他去自生自灭,骂过之后终究还是只能叹着气认认真真地替他施针治疗。

日子好像又回到了离京之前的模样,柳宅每日大门常开,温柔地招待着每一个造访的姑娘——这日正下着蒙蒙的细雨,出行不便,就连街头的行人都比往日少了许多,一道撑着伞纤细的身影却是在一大早就敲开了柳宅的大门。

作者有话要说:话说温巨巨在原著里写【欧玉蝶有个外号,叫做“十二只手”。不仅他对女孩子有十二只手,连发暗器也有十二只手一般。】,对女孩子有十二只手什么的…想到公子是“千手”,我一下子脑洞大开,好像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西斯空寂

第33章 雷纯

天色尚早,柳沉疏刚从院子里出来,循着敲门声将大门打开。柳沉疏的身量在女子之中已算很是高挑,微微低了头看去,却因为雨伞的遮挡而一时看不清对面那人的容貌。那人似是有所察觉,将伞稍稍上举了几分,仰头看了过来——柳沉疏立时就是微微一愣。

那人一身水绿色的衣裙,衬得她好似是在这春雨中被浸润的新芽与花苞,生机盎然、娇嫩鲜妍;却又好似这场春雨本身一般,温柔而细腻。也不见她还有什么动作,只是静静站着,一眼看来——那双眼瞳幽深清灵,仿若梦中…

柳沉疏见过的美人绝不算少,却也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女子——极美极艳,眼波流转间便是万般风情,却是半点也无俗气与媚态,只有温柔幽静,柔美清丽。

这一瞬间的怔愣过后,柳沉疏微微移开视线,这才注意到原来她并不是孤身前来——身后还跟着四个清秀的少女,想必应当是她的婢女了。

“雷纯冒昧来访,怕是打扰了,”那女子撑着伞从容地施了一礼,温柔地笑了起来,“还望柳公子勿要见怪。”

雷纯?柳沉疏心头一紧,面上却是分毫不显,同样礼数周到地回了一礼,温声笑了起来:“雷姑娘这是那里的话?若真是定要道歉,倒不如同我园中鲜花去说罢…”

雷纯似是微微愣了一下,对柳沉疏这略有些不客气的话倒也竟是不生气,美目微转,眼底微带些询问之色——柳沉疏朗声笑了起来:

“姑娘这一来,我那满园鲜花便都黯然失色,只怕此刻定是要耍性子闹脾气了。”

这话其实多少已有了些调笑的意味,只是柳沉疏说话时神色真挚坦然,嗓音清朗,倒是并没有显出半分轻佻,反而令着原本有些严肃的气氛一下子就轻松了下来——不只是雷纯,就连她身后的几个婢女也已忍不住轻笑出声。

柳沉疏随手转了转笔做了个“请”的手势,而后侧过身略往后退了几步,让出空间来好让几人一同进屋。

“素闻公子睿智,雷纯此番来意,想必公子已能猜到了罢?我若拐弯抹角,只怕是要贻笑大方了。”雷纯大大方方地接过柳沉疏递来的茶杯,从容优雅地喝了一小口,轻声赞了一句“公子风雅”之后,竟是就这么开门见山了,“听闻公子近来都在为苏楼主悉心诊治,不知苏楼主现下可好?”

柳沉疏神色未变,不紧不慢地给自己也倒了杯茶,一边喝茶一边抬眼看了雷纯一眼,竟是也不回答,只是温和地轻轻笑了一声。

雷纯不躲不避地与她对视了一眼,那双眼睛依然幽深清灵,却好似是已染上了几分遮不去的轻愁,令人心中怜惜陡生——她只看了这么一眼,而后便垂了眼帘微微低头,白皙的脖颈弯出了一道温柔的弧度。

“我是六分半堂的人,如今京城局势紧张,公子谨慎也是应当的。”她声音温柔而平静,似是没有半点不悦,极是善解人意地主动道出了柳沉疏的难处,微微顿了顿后,却又接着轻声道,“但…苏楼主毕竟也是我的未婚夫。”

雷纯——六分半堂总堂主雷损的女儿,却也是金风细雨楼楼主苏梦枕的未婚妻。

柳沉疏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依然没有说话,只是捧着杯子轻轻叹了口气——当初她答应为苏梦枕医治,就意料到六分半堂绝不会无动于衷,却没想到来的竟会是雷纯雷大小姐。

——六分半堂与金风细雨楼如今虽未彻底撕破脸,却也早已势同水火,雷纯这样一个女子却偏偏夹在其中,心中的无奈与愁绪可想而知。

“我本不该这么早便来叨扰公子,只是过了午时我便要启程去杭州暂住,待婚期到时再回京城,实在是再没有别的机会了,”雷纯抬了眼,定定地看向柳沉疏,“柳公子若能有只言片语…”

她的神色依然平静,眼底却似是有千言万语,令人不忍拒绝——柳沉疏叹了口气,终于是放下了杯子,忽然问道:

“恕在下冒昧一问——姑娘又是希望金风细雨楼与六分半堂孰胜孰败?”

“身在江湖,多有无奈。”雷纯轻声叹气,却并没有正面回答,只是低声道,“功业都要用热血来铺就。”

柳沉疏笑了起来:“江湖人自来如此——既已踏入江湖,便再没有回头之路。”

雷纯微微愣了一下,半是无奈半是忧愁地轻轻点了点头。

雷纯再没有在苏梦枕的病情上多问下去,柳沉疏也不主动提起,两人就这么静静地相对而坐各自喝茶——就好像今日雷纯来访,本来就只是单纯地为了品茗闲话一般,待到一壶茶喝完,便带着婢女起身告辞。

柳沉疏本想将她们送至大门口,雷纯却以不想再麻烦他打伞出门而婉拒了——柳沉疏也不强求,便站在前厅门口,含笑目送他们离开。

“六分半堂也已找上你了。”雷纯一行人的身影刚刚消失在柳沉疏的视线之中,身侧便响起了一道熟悉的清冷嗓音,细听之下,声音中似是还隐隐带着关切之意——无情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也已来了。

柳沉疏笑了一声,点头:“倒是没料到来的竟会是这一位。”

柳沉疏说完,眼底的笑意渐渐敛去,慢慢地转为凝重,微微皱眉:“雷纯…真是不简单。”

——雷纯今日来,说是为了向她打探苏梦枕的病情,但其实就算她真的说了,以雷纯的聪慧谨慎,也未必就会相信。这不过是个由头罢了,她说与不说根本就不重要,雷纯这次来,只不过就是要让金风细雨楼的人知道——柳沉疏已经和六分半堂有了来往。整个汴京城都知道柳沉疏对待女子温柔体贴、最是心软,雷纯又是这样一个美丽而且极有权势的女子——她这一来,柳沉疏是不是会不自觉地就向她透露了些什么、甚至干脆就投靠了六分半堂?

——金风细雨楼的人无法不生出这样的怀疑,苏梦枕接下来是不是真的还能够毫无保留地信任柳沉疏、全无顾忌地由他医治?

雷纯的目的自她踏进这座宅子的时候就已达成,故而即便她什么都没有问出来、甚至她几乎都没有说过几句话,也已足以功成离开。

无情自是也明白这个道理,同样微微皱了眉头,沉吟道:“苏梦枕…”

“这我倒是不担心,苏梦枕这人做病人不合格得很,做朋友倒实在是没话说。”柳沉疏一手搭上无情轮椅的椅背,不以为意地摇了摇头,末了却又忍不住咬牙道,“若非如此,这样不听话不要命的病人,我实在是懒得搭理!”

见柳沉疏难得气闷,无情终于是也忍不住淡淡地笑了笑,拍了拍柳沉疏的手,安抚道:“雷纯虽不简单,但苏梦枕也不是会为一纸婚约所缚之人,必然有办法解了婚约。”

“他就是有办法也绝不会去用,”柳沉疏像是忽然想到了些什么,一下子就头疼了起来,伸手按了按自己的额角,叹息道,“坏就坏在苏梦枕偏偏爱上了雷纯——真是要命!”

——苏梦枕和雷纯的婚约是十多年前雷损亲口定下的,那时候金风细雨楼还不过是个依附着六分半堂、在江湖夹缝中苦苦求生的小帮会,雷损一见尚是幼童的苏梦枕便定下了这桩婚事,谁想到十多年后,金风细雨楼与六分半堂竟会已是这般情势。

无情似是有些惊愕,微微愣了一下,而后便伸了手——柳沉疏顺势微微弯腰低了些头,便见无情那修长苍白的手按上了自己的额角,不紧不慢地轻轻揉了揉。

柳沉疏笑了一声,干脆就扒着轮椅的扶手蹲了下来,仰着头任由无情替自己又理了理鬓发——无情神色柔和,眉头却仍是没有舒展开来,沉吟了良久后,终于是开口道:

“你和苏梦枕走得太近了。”

——若非两人交情极好,苏梦枕这样的人,又怎么会轻易对别人说出自己的感情?

柳沉疏抓住他的手,扬眉轻笑:“大爷这一次…莫不是真的吃醋了?”

无情低头看了她一眼,眼底略带警告之色——柳沉疏好似是浑然未觉,仍是笑盈盈地仰着脸看他。

无情叹气,抽回手摸了摸她的头顶,皱眉道:“京城局势复杂,帮派争斗诡谲危险,你不要卷入其中。”

“我明白,”柳沉疏终于是敛了眼底的揶揄和戏谑,握着无情的手认认真真地保证,“我知道你一贯不喜欢帮派争斗,我同样无心插手,却也不怕这些。只是…若有一日非要在雷损与苏梦枕之中择一人相助,你也一定是会选择苏梦枕的,是不是?”

无情没有说话,只是反手握紧了她的手,点了点头——至少金风细雨楼从不做伤天害理之事,六分半堂私下里却是打家劫舍、偷骗抢盗,无所不为。

“我只是个大夫罢了,”柳沉疏笑,仰着脸定定地和无情对视着,神色从容而温柔,“你明白的。”

——她只是个大夫,所以她的职责只是替苏梦枕医治,帮会斗争都与她无关;她只是个大夫,不像无情一样是公门中人、处处受限,所以若有什么他想做却不方便做的事——比如必要之时暗中相助某一方,她却是毫无顾忌的。

无情低低应了一声,握紧了她的手。

作者有话要说:腹黑档已彻底进入老夫老妻模式

柳沉疏:#一天不调戏大爷就浑身不舒服#

无情:#每天回来都看见女朋友在把妹#

第34章 对酌

六扇门自然也是有探子的,下午的时候便有人来报,雷纯果然已经启程前往杭州——柳沉疏和无情听罢后对视一眼,点了点头再未多言。

两日后柳沉疏照例去金风细雨楼替苏梦枕施针,将雷纯来找自己的事随口提了一提——苏梦枕了然地笑了笑,全当这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一样听过就算,没有追问半句。

京城好像又已恢复了一派平静——至少表面上,确实是这样的。

一连下了好几天的雨,到这这日终于已是彻底放晴。柳沉疏浇完了花后忽然起了兴致,小心轻柔地在园中剪了些花瓣洗净,挽了衣袖在厨房里做起了花糕来。

无情这日一早去了趟刑部——见近来并没有什么大事,便也早早地回了苦痛巷,停在神侯府的门口顿了顿,终于还是转头去了对门的柳宅。

无情早已习惯每次来柳宅都会遇到不同的女孩子,但不想这日却是出乎意料地安静,似是并没有客人来访;按着平日里柳沉疏的习惯去了趟院子也并没有看见她的身影——无情微微皱眉,几乎将整个柳宅都走了一遍,最后才终于在厨房里找到了那道墨色的身影。

那人仍旧是如同往常一般着一身墨色的男装、乌发披散,为了行动方便而将宽大的衣袖挽到了手肘处,露出两截如玉的小臂,这会儿正掀了锅盖将码得整整齐齐的花糕上笼去蒸,神色专注而又温柔——倒是难得有了几分女孩子的贤惠,却又似是比寻常女子多出了几分闲雅与随性。

虽是一早就知道柳沉疏的厨艺很不错,但这还是无情第一次亲眼看到她下厨。无情也不出声喊她,就这么停在门口安静地看着她,不自觉地就消弭了杀气。

柳沉疏似有所觉,盖上锅盖回过头来,见了门口的无情也不意外,笑着喊了他一声——无情应了一句,干脆就推着轮椅进了厨房。

“你进来做什么?”柳沉疏笑着看他,伸手指了指他那一身如雪的白衣,“一会儿油烟熏了衣服,整个汴京城只怕都要轰动——大捕头终于有一日不穿白衣改穿灰衣了。”

不过是蒸几块花糕罢了,柳沉疏的动作也娴熟得很,哪里能有什么油烟?不过是柳沉疏那改不掉的老毛病又犯了,张口就揶揄自己罢了——无情既不辩解也不生气,招了招手示意柳沉疏弯下腰来,而后伸手用指腹蹭了蹭她的脸颊。

柳沉疏任由他的手触上自己的脸,略略歪头眨了眨眼睛,眼底略带询问之意——无情摊手,就见指腹处沾了些许白色的粉末,显然是先前正粘在柳沉疏脸上的一点面粉。

柳沉疏斜斜看了他一眼,伸手也摸了摸自己的脸,却是一时不能确定脸上是否还有别的地方沾了面粉,想了想,干脆就扯过他雪白的衣袖擦了擦自己的整张脸。末了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直起身来随手拍了拍无情的肩膀,笑了一声:“你替我看着些火,我去找几坛酒来——早先说好等开春了要请你喝酒的。”

她一边说着,人已是出了厨房的大门——无情看着自己的衣袖摇头失笑,却是当真就转了视线看向灶台、尽职尽责地替她看起了火来。

这时节仍是有些春寒料峭,柳沉疏特地将酒温了温,而后生怕有人这时候来访,特地关了大门谢客,这才拉着无情一起到院子里喝酒。

园中其实是有一座凉亭的,但柳沉疏素来随意惯了,也不去凉亭中规规矩矩地坐着,信步挑了棵桃树下放好了杯盏,随手一撩衣摆便靠着树干坐了下来。无情本是坐在轮椅上,这下便高出了她一大截,颇有些不便——想了想便也撑着轮椅坐到了地上。

柳沉疏微微皱了皱眉,神色间颇有些懊恼的意味,一边倾过身去探他的脉象,一边迟疑道:“不如我们还是去亭中喝酒——春寒料峭,席地而坐你只怕是要受凉。”

“无妨,你既喜欢,稍坐片刻总是可以的,”无情淡淡一笑,见她一头长发随着她的动作尽数铺散在了自己胸口,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喝了酒也就不觉天寒了。”

柳沉疏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点了点头,伸手替无情倒了杯酒递了过去——这酒是年前柳沉疏用梅花酿的,酒劲不大,入口醇厚,还带着梅花的清幽香气。

柳沉疏自己的也喝了一杯,而后随手拈了块花糕尝了尝,清甜软糯,与这酒倒是颇为相称——想也没想便又多拿了一块,顺手就塞进了无情的嘴里。

这动作刚一做完,两人却都是齐齐一愣——那日在翠杏村虽已点名彼此的情意,但这般亲密的行止,对两人来说却都还是头一遭。柳沉疏只觉指尖触到的温度微带凉意却极为柔软,无情却觉得唇上似是到现在都余温犹存。两人的身形齐齐僵了一下,柳沉疏像是被烫到了一般飞快地想要收回手,手却是在半空中忽然一顿——

无情见她抽手,几乎是下意识地就伸了手去抓——柳沉疏看着将自己手紧紧抓住的那只修长苍白的手,忍不住低低咳嗽了一声。无情似是终于一下子醒了过来,略有些尴尬地和柳沉疏对视一眼,却并没有松手,只是也咳了一声,将口中的花糕慢慢咽了下去,而后又看了柳沉疏一眼,见她并没有挣扎的意思,握着她的手便又紧了紧,慢慢放了下来垂在身侧——

一双相握着的手就这么掩在两人宽大的衣袖之下,看不分明。

柳沉疏和无情对视一眼,忍不住同时都笑了起来,各自用空着的那只手举了杯轻轻相碰,仰头一饮而尽。

这酒的酒劲并不烈,柳沉疏和无情的酒量都是极好,自然也不会喝醉。只是柳沉疏大约是天生喝酒有些上脸,多喝了几杯后脸上便开始泛起了淡淡的绯色。她肤色本就白皙莹润,这会儿带着几分绯色便显得越发柔美了起来——她虽依旧清醒,却也不免有了几分微醺的醉意,隔着衣袖不经意间恰巧摸到了无情随身带着的那管竹箫“小吻”,居然就这么扒着他的手腕、探手自他袖中将箫取了出来,竖到唇边随口吹着。

她吹的曲子无情并未听过——箫的音色悠远却略低沉,自古箫曲便也以哀婉为多,柳沉疏吹的这曲子幽静中却又带着轻快和明媚的生机,仿佛就是这百花盛开的春日,姹紫嫣红、芳菲鲜妍,可曲子吹着吹着,却不知又为什么忽然生出了几分迷惘与哀伤来…

无情靠着树干,静静地听着箫曲,微微垂着眸若有所思。待到柳沉疏一曲吹毕,无情替她的空杯中倒满了酒递了过去,一边看着她仰头喝下,一边忽然开口问道:

“那日上元过后,你在园中饮酒,说开春后请我喝酒时…最后是不是还说了什么?”

——那时她最后似是还说了句什么,但声音极轻,他听得含糊、有些分辨不出。可现在回想起来,却不知为什么好像是忽然就明白了——她说的是…“如果那时候我还在的话。”

——她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柳沉疏握着酒杯的手忽地僵住——慢慢转头看向无情。

无情与她对视,神色平静,却不躲不闪,定定地看着她。

柳沉疏莫名地笑了一声,又给自己倒了杯酒、仰头一饮而尽,而后忽地倾过身去,双手撑着地,仰了头定定地看着无情:

“崖余,你可知道,我是何年生人?师承的万花谷又究竟地处何处、有哪些名人高士,缘何…从未曾听闻过?”

她喝了不少酒,吐息间便带着清幽的梅香,微挑的凤眼本就生得清亮妩媚,微醺的酒意却令她那双眼睛似是蒙上了一层朦胧的雾气,无情自问和柳沉疏之间已算极为了解、甚至好似总是带着一种难言的默契,但此时此刻,竟也忽然间就觉得有些看不透、看不清了。

无情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着摇了摇头,一边伸手小心地扶住柳沉疏的身形,一边定定地看着她,眼底略带了几分询问之意。

柳沉疏轻声笑了起来,不紧不慢道:

“我是大唐开元二十一年生人,我万花谷有弟子百人,奇人异士两百,其中多有声名远扬、甚而留芳青史者,例如——谷中医圣孙思邈、棋圣王积薪、书圣颜真卿…”

无情的脑中几乎有一瞬间的空白,一时间愣住,却见眼前的柳沉疏竟是仍然笑意盈盈,柔声诉说着:

“我本不该告诉你这些,但…以你的聪明,也总有一日会发现的,倒不如如今我就老实交代了吧。况且我一个人也…”

说到最后几个字时,柳沉疏终于是再也笑不下去,脸色渐渐变得苍白,咬着唇伸手抱住了无情的腰,将自己整张脸都埋进了他的怀里,而后终于是哭出了声来:

“我一个人也…很难过。”

作者有话要说:你们每天都这么秀恩爱,诸葛小花他造吗?大爷你师弟们造吗?

第35章 凶徒

“我只是出谷去山中寻花罢了,怎么一下山就什么都变了呢?”

“师父的生辰就快到了——我特意画了图纸请人打了一支钗,师父戴了一定极美…我还没有来得及取回来送给她。”

“小师妹从未出过谷,我答应了回来时要为她带上许多外头的新奇物件。”

“我临走时又胡闹,在师兄的房里做了手脚——他发现后定是又要生气,我还没有向他请罪…”

柳沉疏好像已经彻底忘记了将先前的话题继续下去,只是断断续续地说着自己出谷前那些鸡毛蒜皮、不值一提的小事,整个人哭得像是个无措又任性的孩子,不管不顾、毫无形象。

无情僵住的身形终于慢慢地恢复了过来,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人,一下一下轻轻地拍着她的背,脸上的惊愕一闪而过、却很快就消失无踪,素来凌厉清冷的眼底紧接着划过一抹了然,随即却是慢慢变得柔和了起来,甚至还泛着一股掩饰不住的担忧与怜惜…

难怪她明明是萧疏放逸、随性不羁的脾气,却总是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迷惘与悲伤——原来真相竟是如此。

幼时才经历过被家人抛弃的伤痛与绝望,好不容易终于又找到了一个温暖的家,却又在一夕之间尽数作古、孑然一身——无情简直有些不敢想象,刚发现这一切的时候,柳沉疏是什么模样、什么心情。

但她却仍是每天都带着温和而狡黠的笑意,温柔地体贴着每一个女孩子和朋友…

无情没有说话——这时候无论说什么都已是徒劳无用,柳沉疏又是这样要强的女孩子,更不需要毫无意义的可怜和同情,所以他只是收拢了手臂将怀里的人抱得更紧,然后安静地任由她放声大哭。

柳沉疏哭了许久,连嗓音都已经明显开始变得沙哑,这才终于抽噎着慢慢止了哭声,仰起头来看无情——她哭起来全然不在乎形象,这时候早已满脸都是泪水。但幸好她易容用的脂粉都并不惧水,看起来虽有些狼狈,但却并不至于哭花了整张脸。

无情再一次拍了拍她的背,也顾不得自己一身白衣最是显脏,就这么用自己的衣袖小心轻柔地将柳沉疏脸上的泪水擦干净——柳沉疏终于是又笑了起来,声音却哑得像是换了一个人一般:

“崖余,我又没有家了。”

无情伸手,难得强硬地将她按进自己的怀里,顿了顿后,低声道:

“我在。”

柳沉疏的身子微微僵了一下,却很快就放软了下来。无情伸手摸了摸她一头柔顺的乌发,低声问:“可曾回去青岩找过?”

——他没有安慰她,只是就这么冷静地替她分析着前因后果和解决之法。

柳沉疏点头,而后又摇了摇头——那显然就是意味着去找过,却一无所获。

无情略略沉吟片刻,而后接着道:“山中可有什么异常之处?”

柳沉疏咬了咬唇,再一次摇头。

无情轻叹口气,说不上心头到底是越发怜惜和遗憾,还是忽然生出了几分庆幸来——柳沉疏的脸色依然苍白,却是又淡淡地笑了起来,哑声道:

“我这个人脾气很坏,你若是对我不好,我什么狠毒的手段都使得出来!”

无情忽地就笑了起来。

“怎么?”柳沉疏挑眉,语气越发不善,“大捕头可是不信?”

信吗?自然是不信的——柳沉疏这人,脾气虽怪,可归根结底,其实是一个极温柔又心软的人,哪里做得出什么狠毒的事来?但这话…却又当然是不能说出来的,所以无情只是但笑不语,伸手轻轻拍了拍柳沉疏的肩膀。

柳沉疏敛去笑意,垂下眼帘轻轻地叹了口气,抓紧了无情的手,慢慢地靠到了他的肩头,盯着满园的鲜花安静地看了一眼,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自始至终,无情都没有问过,若是能够回去,柳沉疏究竟是会选择留下还是离开,就像柳沉疏自始至终也从来没有问过无情,如此匪夷所思、骇人听闻的事,为什么这么轻易地就相信了、甚至还替她出主意让她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