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个晚上最后到底还是以柳沉疏窝在无情的怀里、软着嗓音、半是讨好半是撒娇地喊着“崖余哥哥”而告终的——黑暗之中的一场情-事很明显已让柳沉疏有些疲惫,但好在却也终于是让她渐渐放松了下来。两人各自摸索着披上中衣,无情伸了手将柳沉疏揽进自己的怀里、枕在自己的胸口,而后就像是哄着小孩子入睡一般一下一下有些节奏地轻轻拍着柳沉疏的背脊。

“睡吧。”云-雨过后的男人嗓音里明显带着几分轻微的哑意,但响在这安静漆黑的夜里,却不知为什么莫名地令人感到心安——他说完后微微顿了顿,再一次重复道,“我在。”

他就在她身边抱着她、陪着她,所以她再也不是一个人在黑夜中永无尽头地等待着——柳沉疏咬了咬唇,轻轻点了点头,试着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累了,这一次似乎是比先前的状况要好得多了——虽然还是难免有些紧张,但枕在无情的胸口、听着他平稳的心跳声隔着一层中衣似有若无地传入耳中,感觉着那人的手在自己的背后一下一下有节奏地轻轻拍着、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安抚和呵护之意,柳沉疏终于是不自觉地一点一点慢慢放软了身子,而后气息渐渐变得绵长而舒缓了起来。

无情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伸手将她紧紧攥着自己衣服手一点一点掰开、再将自己的手嵌进她的指缝与她紧紧十指相扣,这才终于是无声地松了口气,同样闭上了眼睛。

成亲之后的日子对于无情和柳沉疏来说,除了可以不用顾忌暴露身份而光明正大地举止亲密之外,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自戚少商千里逃亡一事之后,江湖上好像一下子就沉寂了下来,柳沉疏也有些说不清到底是真的平静还是只是山雨欲来。但虽说是不可不防,过度忧虑却也没有必要,她便乐得见到无情闲了下来,每天变着法地做些药膳给他养身子,其余时间便照旧随着性子喝酒种花——只是在试图穿着女装大摇大摆地再一次和戚少商一起去小甜水巷喝酒时却被戚少商猛摇着头一口拒绝、甚至还被他偷偷通知了无情把自己逮个正着——柳沉疏心知自己如今已恢复了女子的身份、又已嫁了人,总要顾及着无情的名声,对此倒也并不怎么生气,只皱着眉半真半假地抱怨了两句,便也乖乖跟着无情回了小楼、一同喝茶下棋去了。

这日早晨的天色有些阴沉,到了午饭前终于是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来,渐渐地雨势开始越来越大——柳沉疏微微皱着眉看了窗外片刻,终于是取了把伞,正要出门,想了想却又退了回来、顺手又取了件蓑衣,这才终于出了小楼。

——无情因为新婚而在家休息了好几日,这日一早却是又出了门往刑部去了。早晨时天色虽有些阴沉却也并没有下雨,再加上无情是一个人出门的,驱着轮椅撑伞总是格外不便,他出门前便也没有带伞。

时间已快要到午饭的时候,不论是让无情冒雨回来还是饿着肚子在刑部等雨停后回来——都绝不可能是柳沉疏会愿意看到的事。所以柳沉疏也没多考虑,径自便出了门去刑部接他。

深秋的雨已经带上了几分刺人的寒意,越来越大的雨势让街上的行人越发步履匆匆、街道之上也越来越空旷了起来。柳沉疏撑着伞在巷口转了个弯,余光一扫却是微微顿了一下——在人人都撑着伞行色匆匆的巷子里,有一道纤细的身影却独自在屋檐下狼狈地躲闪着。

屋檐下的空间毕竟有限,雨势却是越来越大,单凭屋檐已无法遮住斜洒而来的雨丝,少女精致考究的裙摆已被雨水染出了一团深色的水晕——少女抬眼看了看越来越大的雨,似是终于做了什么决定一般咬了咬牙,抬了手用衣袖挡住头顶就要冲入这大雨之中,才刚迈出一步,头顶却立时就投下了一片阴影、几乎将这倾盆的大雨隔开到了另一个世界一般,再没有半点雨珠打到自己身上。

“谢姑娘,怎么出来不带伞也不带着丫鬟?”轻柔的嗓音随即就在耳边响了起来,带着显而易见的关切和担忧,“我正要去刑部,恰巧经过谢府便顺道送你回去吧——这雨一时只怕是还停不了。”

那人的声音已不是从前的清朗,反而是带着女孩子特有的轻软,可那种温柔和呵护之意却是半点都没有改变。

少女抬头,入目就是一张温婉秀美的眉眼,略有几分陌生,却依稀可以看到从前俊逸温和的模样,那双眼睛却是和从前一模一样,似是总带着三分笑意,温柔而风流。

少女别过头去不想看她:“不用你管!”

“已快到午饭时候了,再不回去家人只怕是要担心的。”柳沉疏见状也不生气,好脾气地柔声道,“我送你回去吧,你便是讨厌我,也不要教家人担心才是。”

少女微微怔了怔,终于回过头看了她一眼,没有点头答应,却是咬了咬唇、抬脚便往前走去,倒也没有再出言拒绝——柳沉疏立时就撑着伞跟了上去。

两人就这么默不作声地一路走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少女悄悄抬了头——却见雨伞不知什么时候以往自己这边倾了大半,将自己严严实实地拢在伞下、也将这场倾盆大雨牢牢地阻绝在外,而身边那人却与自己拉开了一段不短的距离,大半个身子都露在雨伞之外,肩头和衣袖都已被雨水晕出了一团更深沉的墨色。

少女忽然皱了眉,低声娇叱道:“你离这么远做什么?不是都是女孩子吗——还要避嫌?”

柳沉疏微微愣了愣,一边依言往她身边略略靠近了些,一边笑着温声解释:“我知道你不想见我,便不像靠得太近白白惹你厌烦。”

“谁讨厌你了!”少女似是被气到了,闻言立时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再说我要是讨厌你,你以为这么点距离我就不会烦了吗?”

这话着实是有些出乎意料,柳沉疏有些意外地微微一愣,随即哑然失笑,点着头低声道歉:“抱歉,是我小人之心了。”

少女忽然又沉默了下来——柳沉疏等了良久,以为她不会再说话了,却忽然又听见她轻声开了口:

“你为什么要装作男人?又…为什么要对女孩子都这么好?”

“你知道女子孤身一人在外总是有许多不方便,我也一直都希望女孩子们都能被呵护宠爱着。”柳沉疏沉默了片刻,低声道,“但这件事确实是我有愧于你们,承蒙错爱,我…很抱歉。”

“谁喜欢你了!”少女一瞬间像是一只炸了毛的猫,立时愤愤反驳,“我才没有喜欢你!”

柳沉疏只是笑,也没有辩解些什么,眼底带着显而易见的愧疚。

少女咬了咬唇,转过头看向前头——大雨倾盆,雨珠在伞面汇集,而后沿着伞面一起流下,几乎形成了一道道水柱。

“去年的这个时候也下了雨,我也是一个人偷偷从家里跑出来玩,没带丫鬟也没带伞——后来也是你送我回家的。”

那时候柳沉疏才刚到汴京,还没有太多人认识他——她一个人在雨里焦急无措,却忽然有一把伞撑在了自己的头顶、挡去了所有的风雨。握着伞柄的那只手修长好看得几乎让人有些目眩——然后她顺着那只手抬头,就看到了一张面如冠玉的脸,和那人温柔又关切的眼睛。

那天他送自己回家,也是像刚才那样,大半的伞都倾到了她的那一头,他自己却固执地和自己拉开了距离要避嫌,结果大半个身子都露在了伞外、肩头和衣袖都被淋得湿透,他却只是毫不在意地随手掸了掸肩膀与衣袖,而后在她家门口笑着同她告别、叮嘱她回去以后记得喝一碗姜汤免得着凉。

后来“柳沉疏”这个名字开始慢慢变得有名了起来,她开始常常听到身边的女孩子们提起这个名字,甚至几乎整个汴京城的女孩子都喜欢去找他——其实绝大多数也不一定是真的对他存了什么心思,只是这样一个温柔又俊美的男人,任谁也都是会想要多看几眼的。

后来很快大家就都知道了他有未婚妻,而且对未婚妻一片深情——大家都很遗憾,她…很难过。

所有人似是都对他在花簇中温柔风流的模样津津乐道,她却始终只记得那一日在雨中他撑起的伞和被雨水淋湿的肩膀与衣袖。

作者有话要说:感情债什么的…总要处理一下的。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对每一个女孩子们都温柔的男人有时候才是特别渣——比如沉疏这样的。【喂!

大爷:我老婆说好的要来接我呢?

第84章 冰释

柳沉疏一下子有些恍然——她的记性极好,自然是记得刚到汴京城时遇到的这个活泼明媚又有些骄傲的少女。谢家经商,家中富庶得很,这姑娘又是独女,便自幼娇惯、一直无忧无虑地长大。相识了整整一年,柳沉疏还从来未曾见过她这样低头难过的模样,一时间心中恻然,眼底的愧疚越来越浓。

素来口才出众的人一下子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才好,沉默了半晌后才终于张了口——话到嘴边打了个弯,却终究仍是只能有些无力地吐出一句:“抱歉。”

一个少女最美好、最纯真的情丝,哪里是一句“抱歉”可以弥补的呢?

少女闻言一下子回了头,像是一只骄傲的猫儿一般再一次炸了毛:“谁要听你说抱歉了?你什么地方对不住我了——你不是进进出出都不肯靠近我说是要避嫌、还早早就告诉大家你有未婚妻了吗?”

其实她也说不上她对柳沉疏存的到底是什么心思——是只是单纯的喜欢呢,还是那就是男女之情,她只是很喜欢柳沉疏,喜欢看他对着自己温柔的笑、喜欢听他耐心地哄着自己。但她一早就清楚自己对他的喜欢是哪一种,她都是不可能嫁给他的,因为他有“未婚妻”了,也因为他总是时时刻刻不动声色地和自己、和所有的女孩子们都保持着距离——他很温柔,对所有的女孩子都很好,却也从来没有做过什么让人误会的、暧昧的事情。

所以她也不知道为什么知道她是女孩子的时候自己会一下子那么生气——好像是一下子就觉得她什么都骗了自己,就连从前的那些温柔和关心她都生怕也全是假的;她更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听见她道歉的时候心里又是委屈又是生气…

柳沉疏没有说话,只是温和地笑了笑,安静地听着她发脾气。

少女一张白皙的小脸因为气愤和委屈而泛起了几分红晕,她似是已发够了脾气,一下子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略带几分不自在地别过头去移开视线,顿了顿后又似乎有些不甘心,咬了咬唇又小声问:“如果、如果你是男人——你会喜欢我吗?”

柳沉疏脚下微微一顿,微微蹙了蹙眉——显然确实是正认认真真地考虑了一下对方的问话,而不是轻率地作出回答。片刻后,她却是轻轻摇了摇头——声音温柔,却似是隐隐带着一股不容怀疑的强势:

“抱歉,我不知道——所以我恐怕无法给你答案。”

少女一下子就气得涨红了脸:“你、你这人总是这样!”

——虽然已经恢复了女子的身份,可眼前这人好像是半点也没有改变,仍是和原来一模一样,看起来温柔纵容,其实骄傲得从来不屑于因为迁就和包容而说谎话。

少女说完,似是犹觉得心中委屈,咬着牙气呼呼道:“你不是说女孩子都是要哄的——你就不能哄哄我吗?难道我就不是女孩子?”

柳沉疏这会儿见她发脾气,心知她这多半是心里已经原谅了自己、却又忍不住觉得委屈便难免闹些小别扭,非但不以为忤,心头反倒是一下子松了下来,腾出一只手来轻轻拍着她的肩膀柔声安抚着:

“哄女孩子也不是说假话骗人啊。我夸你长得漂亮,的确是哄你,却不是骗你——你若是不漂亮,我便只会夸你活泼可爱;若是不活泼,便也可你换着法子夸你温柔懂事;若是连这也没有,我还可以夸你不拘小节、讨人喜欢…总之,不必说假话,也总是能哄人的。所以我夸你漂亮、懂事、讨人喜欢,确实是想要哄你,但也是你的确漂亮懂事、讨人喜欢,半句假话也没有的。”柳沉疏一边柔声说着,一边低头去看她的神色,脸上仍旧带着温柔的笑意,“我不是男人,所以我也不知道你方才问我的那个问题该怎么回答——我不能骗你,你也不想我骗你的,是不是?”

少女听她这么直白地夸着自己,一下子就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但见她神色温柔、语气真诚,心头也不免有些高兴,似是有些被她说服了,咬着唇迟疑着点了点头。

柳沉疏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头顶,轻声道:“其实…你喜欢我,也未就必是那种喜欢。我如今是女孩子,你还是可以常常来找我的、我们甚至还可以更亲近些,也很好不是吗?”

少女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低着头咬着唇似是在想着她说的话,半晌后似是终于想通了,迟疑着轻轻点了点头——柳沉疏的心终于是彻底放了下来,刚想再说些什么,余光一扫,不经意间却是忽然见到少女不知什么时候已微红了眼圈——

饶是柳沉疏一向了解女孩子的心思,这时候却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一边努力回想着自己先前是不是说错了些什么话,一边从怀里取了手帕想要去给她擦眼泪:

“抱歉,是我说错了什么?莫哭,我…”

她话还没有说话,忽然只觉怀里一暖——小姑娘已经一头扎进了自己的怀里、抱着自己的腰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哭声里却似乎并没有什么太多的伤心和难过,反倒是委屈和气愤占了大半。

柳沉疏赶紧动了动手里撑着的伞、小心地将少女严严实实地挡在伞下,一边轻轻拍着她的背作为安抚。

小姑娘这一顿哭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多时就已经止了抽噎,红着眼睛自柳沉疏怀里抬起头来,见她正低头盯着自己,有些气呼呼地瞪了她一眼,吸了吸鼻子断断续续道:

“看什么看,很好笑吗?”

小姑娘红着眼睛逞强的样子确实是很好笑的——柳沉疏忍住笑,从善如流地摇了摇头,眼底的笑意却是怎么也遮掩不住。

少女撇了撇嘴,低头把自己的眼泪全数蹭在了柳沉疏的衣服上,然后一把扯过柳沉疏手里的手帕、愤愤地把自己的脸擦干净,最后伸了手一把挽住了柳沉疏的胳膊——柳沉疏愣了愣,下意识地想要抽回手,却立时就收到了小姑娘狠狠的一个瞪眼:

“都是女孩子,躲什么?还要避嫌吗?”

柳沉疏讪讪一笑,低咳一声清了清嗓子,而后很是“合作”地摇了摇头,笑着柔声道:“不早了,我们快些走吧,我送你回去。”

少女吸了吸鼻子,终于点了点头。

谢府就在刑部所在的那条巷子的巷口,柳沉疏把小姑娘妥妥当当地送到谢府的大门口,便立时有丫鬟撑了伞迎上来——谢大小姐却是没有松手,依然挽着柳沉疏的手臂,想了想又抬了头,睁圆了一双杏眼看她:

“我前几天得了一张琴谱却总是弹不好,我明天来找你,你教我好不好?”

柳沉疏还没来得及回答,小姑娘就吸了吸鼻子,带着几分鼻音又有些忐忑地补上了一句:“沉疏姐姐?”

柳沉疏叹气,伸手拍了拍她的头顶,点点头轻轻应了一声“好”——少女这才心满意足地带着丫鬟一起进了屋。

柳沉疏同她道了别,转头又沿着巷子继续往里走——很快便见到了刑部的大门。

柳沉疏收了伞、向守门的人道明了身份——其中一人进去通报了一声,很快就折返回来将她恭恭敬敬地迎了进去。

无情似是刚刚结束了工作,正合上手中的卷宗打算收起来,听到有脚步声便循声抬了头,周身原本有些冷厉凛然的气息似是一下子就柔和了下来,对着门口的方向微微颔首:

“沉疏。”

话音刚落,他却立时就是皱起了眉头,视线直直地落在柳沉疏那已然湿透了的一边肩膀和衣袖上,声音微沉:

“怎么淋湿了?”

“没什么,路上遇到了一个朋友未曾带伞,我便送了她一程,”柳沉疏一边往无情身边走,一边随手掸了掸自己的肩膀和衣袖,浑不在意地耸了耸肩道,“我身体一直好得很,只淋了些雨罢了,不碍事。快到午饭时候了,我们回去吧。”

无情皱眉,心知她这么说,遇到的那个“朋友”必然是个女孩子无疑。当下也不再多说些什么,只是伸手拉过她、手上微微使了些力道让她俯下-身来,命人取了毛巾来,而后亲自替她将身上的水渍大致擦干——柳沉疏也不推拒,就这么弯着腰享受着无情难得主动的亲昵。

“大捕头伉俪情深,真是羡煞旁人啊!”

柳沉疏正微微眯着眼睛惬意地享受着无情的“服务”,却是忽然有一道带着笑意和调侃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柳沉疏回头看去,就见有人正从门口不紧不慢地踱步进来。

那人生得矮矮胖胖、肥肥白白,连声“哈哈”笑着,脸上的笑意真诚得像是能把整颗心都掏给你看一样。

柳沉疏毕竟不是在朝为官,从前倒是从未经过刑部,自然今日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人——事实上,若不是如今已成了无情的“家眷”、又恰逢大雨替他送伞,柳沉疏就算和无情再是要好,只怕是也对到刑部来全无兴趣。不过眼前这人柳沉疏虽是没有见过,但看他这满脸的笑容和白胖的身材,柳沉疏心下也已对这人的身份有了八-九分的把握;再同无情对视了一眼后,更是半分疑惑也无,也对着那人笑了笑,微微颔首:

“让朱老总见笑了。”

——除了刑部老总朱月明,再不做第二人想。

柳沉疏口中说着“见笑”,脸上却是大大方方、一脸坦然,全然看不出半分不好意思。

朱月明又是乐呵呵地笑了起来:“哪里哪里,大捕头和柳姑娘——瞧我这记性,如今早该是盛夫人了!两位新婚燕尔,大捕头却还要为公事操劳,倒是我这半个上司不近人情了!”

“朱老总客气了。”无情一边将柳沉疏放开,一边将毛巾放到一边,虽是神色淡淡,但却也难得地带了几分客气,“职务在身,本就是我分内之事。”

朱月明还是在笑,乐呵呵的模样甚至有些让人联想起庙中和蔼可亲的笑面弥勒,一边看了看屋外,一边善意地提醒着:“快到午饭时候了,两位还是快回神侯府吧,免得耽误了用饭。”

柳沉疏笑着点头,同朱月明客客气气地道了别,而后便依言推着无情出了屋子。走到刑部大门口时却又停了脚步,弯腰将一同带来的蓑衣小心地在无情膝上铺开,仔仔细细地将他的腿遮住,既是挡住这雨天的寒意,也是阻去这斜洒而来的倾盆大雨,而后才终于一手撑着伞,一边推着他的轮椅往神侯府的方向走。

两人拐出了巷子,柳沉疏这才轻轻“啧”了一声,不紧不慢道:“朱月明的武功…倒实在是不容小视。”

无情点了点头:“不止武功难测,为人也很圆滑。”

——一个人武功高固然令人不敢小看,但既有一身好武功,却又处事圆滑、不恃才傲物,能屈能伸才是最可怕的地方。

两人说话间正从刚才的巷子背后绕过,柳沉疏似是看到了些什么,一边低低应了一声,一边却是侧着头忽然笑了一下点了点头——无情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就见一个少女正站在一旁宅子里二楼的窗口,对柳沉疏也回以了一个笑容。

——若是没有记错,这处宅子的主人似是姓谢?

“刚才就是送她回来?”无情微微移开视线,似是不经意间随口问道。

柳沉疏应了一声,却又是将话题转回了先前的方向,低声问道:“非敌非友?”

无情低头沉吟了片刻,点了点头,随即却又是摇了摇头:“亦敌亦友。”

柳沉疏叹了口气摇摇头,再不多言。

无情第二日没有出门,柳沉疏见天气格外晴朗,又因着前一日下了雨的缘故,空气格外清爽,吃过午饭后便干脆拉着无情在自己的花园里一起晒太阳。

柳沉疏中午的时候和追命一起喝了些酒,人虽没醉,却到底是难免带上了几分微醺的酒意,和无情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几句,便干脆席地而坐、趴在无情的腿上打起了盹儿来。

无情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顶,便任由她趴在自己膝头休息,自己却是信手取了本柳沉疏的医书随意翻看着。

深秋初冬的阳光照在身上让整个人都觉得暖洋洋的,也许是因为气氛太过安宁,就连无情竟也慢慢地生出了几分倦意——无情倒也没有勉强,顺其自然地放下了书,正打算和柳沉疏一样休息一会儿,却是忽然听见了一阵脚步声。

无情闻声回头,就看到了一个抱着琴的清丽少女——无情的记性和眼力都极好,一眼就认出眼前这姑娘就是昨天在雨中对着柳沉疏笑的那个女孩子。

“大捕头,打扰了。”无情虽是名声极好,人也生得俊美,只是毕竟为人清冷、看起来有些不太好接近,少女明显地有些拘束和局促,却还是不是大方地轻声解释道,“我来向沉疏姐姐请教琴谱——我们昨日约好了的。”

小姑娘一边说着,一边有些忐忑地看了趴在无情膝头的墨色身影一眼。

“她睡了,我叫她。”无情点点头,淡淡应了一声,却是伸手想要去拍柳沉疏的肩膀——手才刚伸出去,却立时就被小姑娘轻声叫住:

“大捕头,不用了,我不急,让她休息吧…”

无情的手微微顿了一下,抬头看她,略略迟疑了片刻,却到底还是依言放下了手,没有去叫醒柳沉疏——但柳沉疏是习武之人,一贯警觉,两人之间的对话虽轻,却还是立时就将她惊醒了。

墨色衣裙的女子迷迷糊糊地“唔?”了一声,习惯性地侧着脸在枕着的那人腿上轻轻蹭了蹭,这才终于揉了揉眼睛看来——起初目光还尚有些茫然,却在看清眼前的少女时一下子就清明了起来,温声笑了笑,一边从无情腿上挪开坐正,一边冲小姑娘招了招手:“你来了?来,过来。”

柳沉疏说着,一边又似是想到了些什么,低头自怀里取了手帕、仔仔细细地在身侧的地上铺开,而后拍了拍身侧的位置,笑着道:“今日天气不错,就坐这里吧——我垫了帕子,不会弄脏衣服的。”

少女点头应了一声,抱着琴依言在她身边坐下,又从怀里伸手取了几张纸递过去。柳沉疏接过谱子认认真真地看完,而后微微蹙眉似是在思考着什么,半晌后从少女怀里接过琴横放在膝头,轻轻拨弦。

琴音浑厚松透,韵味悠长——“好琴。”

“那当然,”少女立时弯了眉眼,得意地抬了抬下巴,“我央了爹爹好久他才托人给我找来的呢!”

柳沉疏笑,指着谱子问:“哪里练不好?”

少女伸手,指了指谱子上的某一处。

柳沉疏看了一眼,一边低头拨弦,一边轻声讲解着——小姑娘的脸上一下子就露出了一抹恍然,有些迫不及待地看了看琴。

柳沉疏会意,伸手将琴递回给了她。

“对,就是这样的,动作再轻柔些,手放松。”柳沉疏一边看着她的指法,一边低声纠正——见小姑娘的手指仍有些僵硬,柳沉疏想了想,干脆还是倾过身去、自背后将她虚虚环住,而后伸了手分别扶住她的双手,手把手地纠正着,“来,你跟着我的力道走。”

作者有话要说:情敌相见,分外眼红【喂!

这章是不是特别粗♂长?╭(╯3╰)╮

第85章 琴箫

柳沉疏的手白皙修长,掌心里带着几分因为常年练武而磨出的薄茧;明明都是女孩子,但不知为什么那种温热的触感还是一下子就让小姑娘微微红了脸。响在耳边的嗓音是略有几分陌生的轻软,却仍是一如既往的温柔和耐心…少女微微怔了一下,偷偷侧过脸看了看身边那人柔和的神色,轻轻抿了抿唇,小心翼翼地收回视线,认真地低头去看怀里的琴。

其实…她原本就不曾对“柳公子”身处过什么非分之想,如今她是女孩子、她们可以靠得这么近、相处得这么亲近——似乎也并没有什么不好。

小姑娘想着,忍不住偷偷扬了扬嘴角、一双杏眼都已不知在什么时候悄悄弯了起来——柳沉疏松了手,余光瞥见她似是心情极好,也终于彻底放下心来,动作微微一顿,又忍不住伸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头顶。

小姑娘微微愣了愣,却似是很喜欢这样亲近的动作,眨巴着一双眼睛回头看了看柳沉疏,微微仰了头、眼底竟是带上了几分撒娇和邀功的意味:“沉疏姐姐,我这样弹对吗?”

柳沉疏失笑,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对,真聪明。”

少女脸色微红,笑弯了的一双眼睛里却满满的都是俏皮的得意,歪着头想了想,忽然又道:“沉疏姐姐,你把这整首曲子都弹一遍好不好?我好像总是有些抓不准意境呢!”

柳沉疏笑了笑,也不推拒,好脾气地点了点头,依言接过琴横放在自己膝头,将琴谱又仔仔细细地翻了看了一遍,而后终于探手拨弦。

七弦琴琴音中正平和,素来都是大雅之物,自古琴曲也从来都以和为要,这曲子自然也不例外,讲的正是归隐山林、东篱菊下的悠然与冲淡——十六七岁的小姑娘正是最青春少艾、活泼娇俏的时候,便也难免有些把握不住这曲中心境。

柳沉疏早先喝了些酒,思绪虽是一片清明,胸中酒意却是未曾尽数散去,几点微醺的酒意伴着她骨子里原本就有的自负和不羁一起传到指尖,化作琴音时便不自觉地带出了几分狂意和恣肆来——柳沉疏似有所觉,干脆就笑了一声,指下未停,曲音却是越发狂态毕露。

一旁安静听琴的少女似有所觉,微有些惊愕地睁大了一双凤眼——下一刻,琴音之外却又是忽然响起了一阵箫声。

箫声不大,微微带了几分竹箫与生俱来的悠远与低沉,却又似是隐隐透着几分凛然肃杀之意。箫声本是后起,却就这么毫无违和地和琴音渐渐糅合交缠在一起,不知不觉间便软化了那箫声中的肃杀凛然,渐渐地竟也显出了几分别样的温柔来——就连那原本狷狂不羁的琴音也好像同时一柔,两相交缠应和,竟生生显出了一种缠绵的温柔和暖意来。

少女循着箫声转过头去,就见原先一直安静坐在一旁看书的无情不知什么时候竟已执了一管竹箫在手,微微垂了眸、视线却始终都落在那席地而坐的墨色身影上、半刻也不曾离开,周身气息一片柔和——她一向觉得大捕头虽是容貌俊美、慷慨侠义,只是始终慑与他身上那种凛然的杀气与清冷、有时候甚至有些不敢和他说话,却从未想过,他竟也会有这般温柔的时候。

谢大小姐这日在柳宅待了整整一个下午,一直到了傍晚夕阳西下,这才不得不起身离开——她是家中独女,虽是自幼娇惯,却始终没有什么同龄的姐妹;邻里虽也有些年纪相仿的女孩子,家境却都不如她,相处起来便难免有了几分拘束;但若是那些家境同她相当的女孩子,却也都难免有些高傲的小脾气,虽也处得不错,却始终都没有多少能交心的亲近朋友。

如今柳沉疏才学斐然,但脾气却是极好,温柔体贴又耐心——一个下午下来,她已不自觉地就将她当成了自己的姐姐,既有些仰慕又有些依赖,实在是不舍得离开。只是家中已派了人和轿子来接、天色又着实已经晚了,这才不得不同柳沉疏道了别离开。

柳沉疏体贴地起了身要送她去门口,小姑娘有些不情不愿地跟着走了几步,却又像是忽然间想到了些什么似的猛然间停了脚步,回过头看向无情——

这一个下午,柳沉疏指点着她弹琴,无情除了取了箫和柳沉疏合奏了一曲之外,便始终都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神色淡淡地看着书。但也许是两人合奏时无情的神色太过柔和,竟让她也渐渐大了胆子,咬着唇迟疑了片刻之后,却到底还是忍不住出声喊他:

“大捕头。”

无情闻声抬头——仍是神色淡淡,教人探不出心思,也有些不敢接近。

小姑娘深吸一口气,努力给自己壮了壮胆子,咬着唇磕磕巴巴道:“大捕头,你、你一定要对沉疏姐姐好——沉疏姐姐这么温柔,你不能欺负她的!”

大概是无情素来“积威甚重”,少女明显仍是有些胆怯,一双眸子却是一片清亮、语气异常执着。

柳沉疏和无情闻言俱是一愣。无情忍不住抬眼看了看柳沉疏——柳沉疏被小姑娘这话说得心头一暖,这会儿撞上无情的视线,却不知为什么竟忽然有些心虚了起来,忍不住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刚想开口,无情却已然是移开了视线,转头看向了一旁的少女。

他脸上依然神色淡淡,看不出喜怒,却到底还是点了点头。

小姑娘似是终于彻底松了口气,心满意足地用力点了点头,拽着柳沉疏的衣袖步履轻快地往门口跑:“沉疏姐姐,今日晚了,下回你来我家看我吧——娘亲总是不让我出门玩呢!我们家新请的厨子手艺也很好,你喜欢吃什么,我叫厨子早些准备!”

柳沉疏笑着一一应下,临走时又替小姑娘温柔地理了理头发和衣襟、送她上了轿,眼看着谢府的下人抬着轿子离开了,这才终于关上大门回了院子里——夕阳将所有的光线都镀上了一层暖黄,原本一袭白衣胜雪的青年坐在花簇前淡淡地看着自己,从来清冷的白衣竟也好像被这夕阳染上了几分温度与温柔。

柳沉疏笑了起来,快步走到他身前,直接就蹲了下来趴到他腿上蹭了蹭,仰着头看他:“今日怎么一句话也不说?”

无情虽是素来清冷,但却并不像是冷血一样不善言辞,平素并不寡言,有时候甚至一句话就能将人噎个半天,凌厉得很,偏偏今天下午却是沉默得几乎不曾说过话。

无情低头看了她一眼,淡淡道:“柳公子有客,我自是不好打搅。”

柳沉疏歪了歪头,一下子轻笑出声:“大爷吃醋啊?”

无情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也不说话,就这么斜斜睨了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