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其实你自己也可以回想一下,但凡之前你一开口就总是很瞧不起秦艽……觉得他这么多年毫无长进,觉得他就是个无药可救的小人,可事实就是,这么多年了他都已经开始渐渐明白自己当初不对在什么地方,你却始终沉浸在过往的仇恨中无法走出,而且还一遍遍地不停地去告诉自己和所有人他是个恶人,以此衬托你对他的所作的行为是正确的,是无罪的,可是需要我提醒一下你,你当初挖走他的心的时候他究竟才多大,又是特意经过谁的授意,我这样一说,你和他之间,到底谁是真险恶谁是伪善心吗还需要我说清楚?”

“……你……你……你怎么会知道……”

“那个老祟主如果真的是个好人,就不会从小就告诉秦艽杀人是发泄情绪的某种途径,再放任他去到凡间杀了他的养父母,你听了你恩人的话故意挖了秦艽的心,可是自己到头来却良心不安,所以今后每次和他见面都是一副做了亏心事再故意嘴硬的态度,我之前还无法确定确定,但看你现在被我一提就很心虚的样子却是无遗了……所以,你欠的不止是你的妻儿,你还欠被你串通老祟主挖去心的秦艽一句话和一个真相,明白我究竟是什么意思了没有,灯老?”

“……”

晋衡难得会和人耐着性子说这么一大段话,虽然语气比较冰冷严厉,但至少还是把灯芯老人说的哑口无言了的,而听到他这么说,灯芯也是白着脸半天没吭声,半响这脸上充斥着茫然和苦闷的老头才摇摇头哑着声音苦笑了一声道,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罢了,罢了……我带你去秦玄……总可以了吧……”

第111章 嬴

潮湿阴暗的龟巢深处, 布置得与外部环境格格不入的敞亮洞穴内, 许久未在人前露面的眉郎正神色略显阴沉地捏着一支炭笔冲着镜子描绘自己的八字眉。

镜子里依稀折射出他干瘪丑陋甚至是可以说有点相由心生的脸,还有那单边滑稽的左眉毛。

可惜他这画眉的水平实在是糟糕, 无论怎么费尽心思地描绘, 可那眉毛就是越画越不像话, 直到这脑袋奇大,身子奇小的眉祟自己终于忍无可忍地咬着牙摔掉手上的炭笔, 又扭曲着脸抓着头发嘶吼了一声, 他面前的铜镜里头才忽然发出一阵类似小孩子在笑话他的轻笑声。

“你笑什么!!你笑什么!!!该死的!是不是不想活了!!是不是全都不想活了!!!”

一听到这笑声就气的大喊了起来,眉郎的怒吼让镜子里的孩子笑的更开心了, 只稍微探出些头来, 又把两只白嫩嫩的小手举在耳朵两边奚落地大笑着晃了晃道,

“眉郎丑——丑眉郎——照来照去丑哭了娘——从前笑人长得丑——如今自己也不怎么样——如今自己也不怎么样~”

面颊红红白白的铜镜娃娃挤眉弄眼地就扯着嗓子唱了起来,这故意揭人短的歌谣听着嘲讽得很,只把眉郎刺激得一个起身就用力地摔碎了桌上的铜镜子,不仅将这好好的镜子娃娃落地后碎成几半, 还把眉郎这其貌不扬, 累赘难看的眉毛给弄得支离破碎了。

这突然其来的动静理所当然地引得一旁打瞌睡的水老鼠就集体惊了一下, 可脸色难看的眉郎见状却黑着脸没吭声,直到他眼睛血红的瞪着地上的碎片发了会儿呆,半天终究是喘着粗气让门口的水老鼠们重新抬了一块完好的镜子进来,而一听这话,水老鼠们也集体傻了眼,半天才有个胆大的主动站起来吱声道,

“眉郎……这次……这次您又要什么样的镜子啊……”

“要个安静的!不许会唱歌!不许会说话!天生哑巴的最好!!”

“好……好好……我们马上去找……”

水老鼠们闻言为难地点了点头又这么老老实实的退了下去,看那转身就咧着牙恶狠狠怒骂的神色却明显对眉郎暗藏着些不满。

而压根没注意到这点,只是不耐烦地看着周围那些烦人的老鼠们终于都离开了,平时压根离不开镜子和画眉的眉郎就这样甩甩手重新拾起地上的炭笔,直到他从那碎片中再次看见自己丑陋的面孔和眉毛,他才轻微地抽搐了下脸又暗含恨意地低声喃喃道,

“……我的眉毛……我的眉毛……都怪……都怪那时候……都怪那时候……张奉青……秦艽……这些该死的……”

他这话说的含含糊糊的,外人显然也不可能明白他究竟是什么意思,但是这字里行间针对某些人某些事的敌意还是很明显的。

而随后又是一阵自顾自地情绪发泄,直到他注意到刚刚暂时出去的那些水老鼠们又重新战战兢兢埋着头进来,并不想外人发现自己狼狈之态的眉郎才稍微平复了下糟糕的情绪,又将削好的笔尖对准自己的眉毛才阴着脸地开口道,

“……把镜子都摆好,然后帮我去催催张鬼差,让他把之前一直拖着不肯给我的轮回册子赶紧拿过来……要多少元宝纸钱都尽管开口,我就不相信我这样人间世界来来回回地找,还找不出当年张奉青娶的那个女人究竟是谁……这女人算是世上最后一个可能见过‘年’的人,无论如何我也要把她和有关她一切给抓出来,听见了没有…”

“是……是,我们马上去……那灯芯老人那边,眉郎?”

“他?他的蜡烛台都被我用计抢回来了,今后还能为我派上什么用场,有秦玄和老祟主的红月日晷在,我们迟早可以带着人打回祟界主城去……以后还怕他一个区区的灯芯老人么?”

这般不屑一顾的评价着,眉郎脸上位于左边的那半撇八字眉也被他稍作掩饰的画好了,虽然从外人的角度看上去还是歪歪扭扭的像两条难看的蚯蚓,但至少是比先前那个不堪入目的样子好一些了。

而见状脸色也稍微缓和了些的眉郎只慢悠悠的站起身来背着手,又学着自己记忆里那些主城的大祟们的姿态往前走了两步,可他刚准备在周围那些水老鼠谄媚的拍掌声中像模像样地抬起脚,一阵失控的龙啸声就从底下的龙池传来,把整个龟巢震得跟着摇晃了起来,更是把原本还自得其乐,洋洋得意的眉郎都给吓得一个踉跄险些摔倒,趴在地上就扯着嗓子尖叫了起来。

“这……这是怎么了!那头疯子一样的蠢龙又在鬼叫什么!!不是都把他要的女祟给他了吗!他现在还想怎么样!”

“额……您消消气您消消气……秦玄将军这两天看上去是不太对劲……一直拿脑袋不停地撞墙不说……好像是不太喜欢你给他选的‘龙宫’……还有点隐约在害怕什么的意思……而且……之前我们说的那些徘徊在外头的阴尸看上去也不太对劲,虽然还是和平时一样闭着眼睛一动不动的,但外头看守的兄弟们都说这些半死不活的尸体好像一直在围着咱们慢慢地打转,怎么也不肯离开……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水老鼠们这么说着自己也有点止不住的害怕,闻言的眉郎倒是忽然笑了起来,随后才提溜着眼珠子如此开口道,

“……害怕?他要是真懂得害怕就对了,外面的那些可都是被他当年发大水活活害死的水鬼,我随随便便把他往外面一扔,他都能被那些发狂的尸体给活活撕碎吃光……所以啊,要让曾经傲慢自大的秦玄将军听命于我也不是没有办法,至少从前再强大的存在本身也是有害怕的东西的不是么,更何况我还给了他那么多好处,真是个可怜又可恨的落魄将军啊……”

……

眉郎的话到这里也没有继续下去,水老鼠们不明所以地瞪着眼睛听着,许久听他说要下去看看秦玄才勉强松了口气,又准备兵分两路去帮眉郎把刚刚交代的那些事给办了。

可是就在两队水老鼠们挨个往下面走时,一个躲在它们脚边潮湿角落里的田螺却忽然动了动又猛地地撞到了墙上,紧接着灯芯老人那明显有些怒意的声音才跟着闷闷地响了起来。

“……这到底是个什么鬼东西,你看看我们这都一路撞了多少次墙了晋衡!”

“……”

“别故意装哑巴不吭声!你看看我整个脑袋都撞青了!你这个莫名其妙的小子到底怎么回事!故意耍我吗!”

“……”

面对暴躁老人家的谴责,他身旁‘无证驾螺’了半天的晋衡也略显不自然地看了他一眼,而用稍安勿躁的眼神示意他先不要说话,又探出头往外大概看了一眼,确认刚刚前往龙池的眉郎和水老鼠们还没有走远的晋衡想了想还是缩回脑袋并压低声音开口问道,

“这两条路其中有一条是通往龙池的?”

“……恩,还有一个方向是管押那些被抓来的女祟的,那里的看守不太多,周围只有几只水老鼠守在那儿,你准备先去哪边?”

这个问题显然就有些让人难以抉择了,因为一旦他们下去惊动了龙池中的秦玄,原本看守着女祟的水老鼠们势必会听见动静,可那到底又是数条妙龄少女的命,晋衡也绝不可能因为有些事就这样狠心抛下她们。

所以因此沉默了一下的白发青年想了想还是从袖子里取出之前的那盒香味异常甜腻的母蚌油,又在往自己苍白的额头和眉梢上稍微擦了擦之后才抬起眼睛有些无奈地开口道,

“节省时间,我去找秦玄,你去找救那些女祟吧,这个田螺应该能掩护你们,逃出去找礁石下面的螺嫂再送你们一段路就可以了,一路小心着点肯定能安全逃出去,另外,你的蜡烛台和眉郎刚刚说的轮回册子我会去找到的……”

“……你好好的又要找阴司的轮回册子干什么?”

“秦艽之前被眉郎冤枉杀人,找到那本阴司的轮回册子说不定就可以证明石文彪的真正死因,老祖宗那边还需要我给出一个交代。”

“可……可就一个人这么过去?你之前不是说因为那……那毒蛇被眉郎冤枉的事,你把姓书给他作保丢在人间了吗?”

“恩,丢在人间了,但一个人也足够了。”

不知为何总觉得面前这斯文瘦弱的年轻人的口气好像很有说服力,明明之前是关系不怎么好的对头,但此刻灯芯老人还是显得欲言又止地摇摇头,又在叹了口气后才臭着脸回了句。

“知道了,千万记住我先前和你说的,秦玄眼睛上蒙着一块黑布,那块布不能揭开,一揭开它就会失控,那这件事情就真的糟糕了……”

“恩,多谢。”

对话到这里两人差不多就分开了,晋衡飞快地爬出田螺壳继续往上面走,灯芯老人则背着那个巨大的螺壳替往下面的囚牢救那些女祟去了。

而随后扒着龟巢旁边密密麻麻的暗金色龟卵又试图钻进眉郎先前的屋子里看了一眼,看到墙角摆着一面镜子和大量堆积在一起的金银珠宝檀木匣子,下意识放低脚步的晋衡也贴着墙小心的查看了一下。

可在这个过程中,他也不知道是不是无意中碰到了什么地方,有一支丢弃在角落那些财宝中间的翠绿色笛子却忽然掉落在了晋衡面前。

而当他一愣,又刚要皱起眉爬上去仔细看看,还等晋衡拿到那只笛子她却忽然感觉到镜子里头有个视线在一直诡异地盯着他,紧接着一道熟悉而错愕的声音也跟着悄悄响了起来。

“……晋……晋姓师???”

“……”

一进来就被当事人抓包这种事可就乌龙了,闻言的晋衡神色一冷快速转过身,同时绕过桌角就抽出袖子里的白纸准备唤出姚氏。

可一对上身后那面镜子里眼熟的娃娃脸青年后他反而愣住了,而十分确定自己似乎在哪个地方见过他,注意到身形小小的晋衡那满眼冷漠而警惕的注视,那蹲在镜子里的金竟之也急眼了,手舞足蹈地招招手又压低声音指指自己的鼻子无奈道,

“我啊,我啊,晋姓师,我是金竟之,祟君殿下的下属!咱们上次见过的!我我我……我当时还是个光荣的卧底呢……”

光荣的‘卧底同志’这么一说晋衡也眉头一松又略微疑惑的看了他一眼,因为上次见面的时候金竟之穿的是女装,所以他刚刚才会有点没反应过来,而一时间没想通他怎么会在这儿,注意到晋衡隐约打量着自己的眼神,晃了晃镜子脑袋的金竟之也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道,

“咳,就……就祟君殿下让我来的啊,之前在西北城的时候,我们一直没办法确定秦玄的所在,祟君殿下后来打听了一下才知道西北城有经常往这儿送镜子的习惯,然后祟君殿下就和我说,眉郎这个臭屁精没有镜子和他的眉毛根本活不下去,干脆让我扮成没有灵性的镜子想办法混进来……然后等我乔装潜入西北城之后,西北城的小鬼就在我的脸上蒙了块黑布,又把我给弄晕了,等我再醒过来的时候就在这儿了……”

金竟之这么一说算是把他们家祟君殿下的计划全盘托出了,晋衡之前本来就没想通以秦艽整天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为人怎么可能会专门让金竟之一个人在西北城好心照顾什么孤寡老太太,原来是真的又瞒着他给自己那边还留着后手。

而不知为何心里竟然没有太多意外,明白秦艽这个家伙做事永远是这个机关算尽的样子,所以心底略微有些无可奈何的晋衡先是点了点头,又在想了想之后才冲面前的金竟之放低声音开口道,

“他来之前都交代你什么了?”

“额……这个……这个嘛……我说了你可别告诉祟君殿下啊晋姓师……不然我又要和河伯他们一起被赶到乡下挖藕去了……”

“嗯,我不告诉他。”

“……那我就说了晋姓师……就祟君殿下……让我抢在你前面把秦玄给赶紧宰了,随便用什么办法,免得你到时候又不准他干这儿不准他干那儿,他还让我再想法子把秦玄的龙角给剁下来带回去给他,其他龙爪子,龙头也不用留着,直接剁掉,他正好……二次利用一下……可这种事我哪行啊……我现在都快紧张死了……那可是一条龙啊……”

晋衡:“……”

这么缺德又残暴的想法也确实是秦艽这个混蛋的风格了,一时间头疼的不行的晋衡也不想再继续追问金竟之下去了,只点点头表示自己差不多的明白了,又暗自庆幸着好歹自己赶在秦玄被分尸前找到这儿来了。

而注意到金竟之明显也是刚来到这儿没一会儿的,晋衡也不确定他是不是了解眉郎有些的东西都摆在哪里,所以大概思索了一下晋衡先是看了眼周围,又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看向金竟之那张隐藏在镜子里的清秀面孔才皱着眉开口道,

“金竟之,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其实大部分镜祟都是能够变化出照过镜子的人的样子的是吗?”

“是……是的,晋姓师,就是可能……我的脸维持不太了太长时间……因为很多镜子本来就很喜欢和人开玩笑就是了……所以这些小把戏都是从前镜祟们和人类玩闹时才产生的无伤大雅的恶作剧……很容易就被人看穿的……”

“嗯,我知道,其实一小会儿也够了,需要你帮我扮成眉郎的样子他说的拿到那本轮回册子……会不会有点麻烦你?”

“这……这倒不会……帮你就是帮祟君殿下的忙嘛……分内的分内的……但晋姓师你等一下啊……”

金竟之这么说着态度倒还是挺坦荡的,从镜子里伸出自己手抹了抹脸,又艰难地拧着头变出了一张与‘眉郎’十分相似的面容。

而见状一时间也难以从肉眼分辨出他和眉郎究竟有什么区别,示意他坐到眉郎的床前做出这眉祟平时的样子,又听着外头帮忙取轮回册子的水老鼠的脚步声依稀传来,躲在床底下的晋衡先是耐着性子等待了一会儿,终于是等到了外头一声小心翼翼的询问声。

“……眉,眉郎……这十年人间的轮回册子已经取回来了……你现在要看看吗?”

第112章 嬴

死人河上的船工常年很少在人前出现, 相比起鬼差们大多拥有自己曾经作为人的名姓和真实过往, 独自游走在轮回之路上游的年迈船工的生平一切就显得神秘诡异多了。

有人说它从前是个男人,也有人说它从前其实是个女人, 但大多数人仍旧选择用一个披着蓑衣的老人家鬼魂来形容它, 因为但凡是曾经坐过它船的鬼魂, 能够从船工脸上看到的仅仅也不过是它那张酷似老人衰老后的褶皱面颊和那双露在蓑衣外面的灰色双脚。

而其余的对它有更多了解的人则一般不会去轻易地去看它的脸,因为但凡清楚真相的人心里都明白, 船工之所以叫做船工, 是因为整个阴司只有它的船,才能做到在死人河上有去有回, 而这样独立于阴司又显得地位莫名特别的存在, 往往是连有些厉害的鬼差都不敢随便去惹的。

只可惜这世上的有些事其实本就也有例外, 至少原本坐在黑漆漆的船舱里悠闲地喝米酒的船工此刻脸上的表情看上去确实有些匪夷所思。

而眼看着那表情阴沉且快速地迈进它船舱的长发男人带着一个黑乎乎的奇怪东西随便坐下来就语气很冲和他来了一句,现在有没有空,送我去一趟水底下的龙宫。

年纪一大把的船工先是忍耐着心中的怒气皱了皱灰白的眉毛,又像个不太高兴的老人家一样张张嘴来了句旁人听不懂的鬼言鬼语。

“呜!呜呜!!呜呜呜!!!”

“……额, 蛟龙, 它……它在说什么?它是不是不乐意送我们去找晋衡?”

大概也看出来船工好像生气了, 躲在秦艽身后看上去有些紧张的‘分’没忍住就小声地嘀咕了一句,而表情从刚刚起就难看得很的秦艽闻言也没吭声,只是俯下身带着一嘴下一秒就要暴怒的血腥味和那据说来历很神秘的船工对视了一眼,又显得明显缺乏耐心地冷冷开口道,

“……少给我装疯卖傻,我现在有急事, 没工夫和你在这儿废话,要是慢了一点,小心我要了你的命。”

“……”

大概是真的隐约感觉到秦艽这次有点着急了,那本来还在装疯装傻的老船工先是无语地一瞪眼,半天竟然真的嘴里叽里咕噜地爬起来,又把自己的米酒坛子扔给秦艽去给他们开船去了,可刚走到一半,这诡异地半飘着走路的老船工又停了下来,随后才拧着脖子转过来阴森森地比划比划开口道,

“呜——呜——”

“……大概是什么时候的事?”

“呜呜——呜——”

“嗯,知道了,你现在先把我们送到死人河下面去吧,有劳。”

看秦艽一副面色不善的样子明显是听出了老船工话外的意思,而一脸不明所以的‘分’下一秒只听到冲自己这边转过视线来的秦艽盯着地上的米酒坛子又阴测测地开口道,

“眉郎好像把阴司的轮回册子给拿走了。”

“什么?!他这是要做什么……这轮回册子不是专门看谁该什么时候死的东西么……”

“不知道,船工刚刚就是这么和我说的,西北城上面之前好像也出事了,你的另一个同类‘瞬’也弄出什么不好的动静了……”

“不是吧……这……这真是要天下大乱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这是……晋衡人还找不到……唉……这这这……”

这么一脸绝望地感叹了一声,‘分’的脑子这下是彻底不够用了,而用余光撇见他刚刚三言两语的就把这据说脾气也不太好的船工给赶去做他们的免费劳动力了,不知为何停顿了一下‘分’先是一脸好奇地看了眼这一向神通广大,办法又特别多的恶蛟,又难掩尴尬地冲因为自己的话而面色惨白的他小声安慰了一句道,

“那个啊……其实……其实我刚刚那些话也只是个没什么一句的猜测……你别着急啊……咱们先找到晋衡本人,再和他亲自确认一下事情的细节比较好……万一是我这次猜错呢……是吧?这种事……这种事……也不好说……”

‘分’这打哈哈地话显然说的不太走心,毕竟它好说歹说也是个古老的时间神明,不至于连这种事情都能不靠谱的判断失误,而听到他这么说,神情阴沉地低着头的秦艽也眯了眯眼睛,随后才在长时间的沉默后捏了捏自己冰冷的手指尖道,

“关于晋衡姐姐的这件事不一定是你猜错了。”

“什……什么意思?”

“老祟主的身边曾经确实有一件不想让外人知道的财宝,‘年’需要一对兄弟才能存活的事情也不是假的。”

“……啊?你……你是不是又知道什么?”

没想到秦艽脸色难看地一直不吭声忽然就来了这么一句,‘分’一开始没有反应过来,之后才难以置信地跟着补充问了句,你不会是之前真的见过什么吧,而坐在船头烦躁地看着船工将小船驶入死人河下游的秦艽闻言也只是皱着眉不耐地恩了一声,半天才压下因为晋衡的事而心烦意乱的情绪又语气有些闷地回答道,

“之前没想起来是什么东西,但刚刚仔细想想,我和张奉青可能都近距离接触过一次,而且我怀疑……眉郎也知道些什么。”

“眉郎?怎么又有他的事了?”

“……你不觉得那个左眉郎对我一直都一副很有意见,还整天恨得牙痒痒的样子么。”

“额……对你有意见的人一直还挺多的,我之前还真没特别注意……”

‘分’的大实话让秦艽不置可否地冷冷看了他一眼,知道自己这话可能不太中听,‘分’也赶紧尴尬地捂住了嘴,而此刻心情恶劣的秦艽见状又是一阵沉默,许久才抬手抚弄了下眉梢又语调很怪地开口道,

“你说的很对,讨厌我的人实在太多太多了,所以我之前一直也没有想起来他这种不起眼的人究竟是谁,后来张秉忠惨死在主城,他弟弟右眉郎跟着伏诛,联系到他那天在小氏的婚礼上对我说过的话,我倒是忽然有些想起来……自己和他们曾经有过什么交集了。”

“什么交集?你和他还能有什么交集?”

“大约二十年前,我和张奉青还有张秉忠这对兄弟被狗母娘娘一起送到主城做祟奴。”

“……祟奴?你?”

“嗯,而且我们还是整个祟殿中最下等的祟奴,没有地位,没有尊严,连那些老鼠串子都可以随便欺压在我们三个头上。”

“……”

没想到还能从秦艽嘴里听到这种关乎他自己和祟界过往的事,‘分’一时间来了精神,忙爬起来些又皱着眉仔细听着,而表情漠然的秦艽在稍作整理之后也随手拍开手边那缸船工的米酒,又在语带嘲弄地斜了眼‘分’开口道,

“那时老祟主身边有一个宠姬,那宠姬名叫①花放春,身上生来带着百花花蜜的香味,所以老祟主对她宠爱有加,与此同时宠姬身边又养着一对模样非常可爱,嘴甜骄纵且擅长帮女人画眉的小眉祟。”

“……”

“这对兄弟在祟殿中地位超群,几乎是当时所有小祟奴心里都暗自羡慕的红人,所以他们可以随意去决定其他祟奴的生死,无论是随意殴打还是尽情嘲笑,只要能让他们开心地拍掌大笑起来的,将他们当做亲生儿子养着的花娘娘都会愿意去满足。”

“额……你这话意思不会是……”

“嗯,如果我没猜错,那对眉祟兄弟就是如今站在我们所有人面前的眉郎,而我也正是被这两兄弟故意捉弄过的倒霉蛋之一,当然不仅仅是我,张奉青和张秉忠也都不同程度挨过他们的打骂,这其中又以张秉忠这个蠢笨得要命的死胖子被欺负的最惨……有一次我和张奉青恰好不在他身边,结果回来的时候就发现,他差一点被这两个恶毒的小子摁在水池子里活活淹死,而这件事也造成了张奉青这个一贯好脾气的家伙第一次因为他弟弟的关系,确确实实起了想要杀人的心思。”

“……所以你们两个其实是因为不堪忍受他们的欺辱才一起杀人了?可眉郎兄弟……怎么一直到现在都……”

“杀了人哪怕是之后毁尸肯定会留有一定的证据,虽然当时的我很多次都想用最尖的刀子干脆划了这两个小子干干净净的脸,可只要一想到心疼眉郎兄弟的花娘娘不会善罢甘休我也不会做,毕竟这对我和张奉青当时的情况百害而无一利。”

“……那你们俩……当年到底一起干了什么事让眉郎恨你恨成现在这样的啊?”

听到这儿,大概也听出点这事原先蹊跷诡异的味道了,‘分’瞪着红通通的眼睛看着满脸无动于衷的秦艽,而秦艽也在顺势抬起头和他对视了一眼后,才抱着手歪着头面无表情地开口道,

“那时候,祟殿的人都知道老祟主有一件从不想让人看见的稀世珍宝,还藏在祟殿的某个隐蔽的地方,我从来没有亲眼见过,但我知道以老祟主的为人,只要是谁在那种情况下敢于挑战他的权威,下场就只能是必死无疑……杀人的办法当然有很多种,但这种才是最干净利落,不危害自身的,所以我和张奉青就决定一起合作,用反话先引起年纪更小右眉郎对那未知财宝的好奇,又把这小子单独骗到了老祟主的宫殿,随后再把开门的钥匙给扔在了他哥哥左眉郎卧室的枕头下面,而与此同时,张秉忠这脓包也难得发挥了自己的特长,转头就找了只关系不错的老鼠串子把这件事悄悄泄露了老祟主,并且随之四处去散播了眉郎兄弟平时就喜欢偷东西的传言……”

“……”

“因为他们平时就一直仗着花娘娘的宠爱十分任性骄纵,所以老祟主知道后果然勃然大怒,不顾花娘娘的哀求就把眉郎兄弟给强行带走了……而再等受罚后的他们失魂落魄地出现在祟殿的时候,所有人便发现原本容貌出色的眉郎兄弟仿佛变成了老头子额头上的两撇怪眉毛,不仅莫名其妙地毁了容,连心智和岁数都开始出现了奇怪的变化……而这也最终导致了,原本宠爱和保护他们的花娘娘最后也因为他们的丑陋抛弃了他们,再也不愿看见他们了……”

“不……不是吧,这下场也太惨了……那被花娘娘都抛弃了的眉郎兄弟后来去哪儿了?”

“……不知道,但一般情况下……落到那种下场的祟奴只有被大祟活活吃掉的命运,我们每一个人从来到祟界的那一刻心里就一清二楚,他到现在竟然还好端端的活着我反而觉得很意外……而且,让我们自己也没想到的是,在眉郎兄弟彻底从祟殿消失之后,我和张奉青还有张秉忠就陆续开始被老祟主重用了,甚至这个老怪物还在之后专门单独嘉奖过我,说我日后必定大有所为。”

“这……这又是为什么?”

“我开始也不明白,但日子长了,有些事该知道的总会知道,张奉青那个白痴总觉得老祟主对我们三个有栽培之恩,但事实上,当年陷害眉郎的那件事之所以会进行的那么顺利,也不过是老祟主从头到尾都在暗中默许这一切的发生而已,我和张奉青的计划,包括我们最后的那些做法都让他感到万分满意,而老祟主自身那时候起恰好就需要我们这种内心充满无限野心和贪婪,能对任何人任何事下得去手的好狗……眉郎的这件事只不过是他对我和张奉青这样的人的一次小小的考验……不然你以为,凭我和张奉青这种在祟界只能算作卑贱的出身为什么能活到成年?”

这事情的后续发展可有些让人不寒而栗了,只要想到那时年纪还小的秦艽还有张氏兄弟三人是抱着怎样歹毒的心思下狠手暗算同样只是小孩子的眉郎兄弟的,再想想左眉郎现在那副丑陋猥琐的吓人的样子,‘分’的后背也变得有些发凉了起来。

不过也恰恰也验证了它自己先前的关于‘年’确实必须借由一对兄弟才能存活的说法,所以当下也没心思去谴责秦艽这家伙当年这种做法是不是欠妥当的‘分’只是一脸头疼地盯着这人道,

“所以……这事的后续咱们现在该怎么办?你现在去和眉郎说什么这里面也有老祟主的错他肯定也不相信了啊……晋衡的人现在可还在死人河的水底下,我们具体也都不清楚底下是什么情况……听刚刚老船工的意思,你目前最大的仇家眉郎为了报复你把那个什么轮回册子都拿到手了……万一让晋衡不小心看见了册子上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这话听着可真是万分不吉利了,秦艽一时间脸色难看地恶狠狠抬起头,一向不喜欢让人看穿的灰色眼睛里也快速闪过一丝古怪,而知道他这人虽然平时做事有些机关算尽,性格也实在恶毒差劲的很,但心里其实还是在意自家晋衡在意的要命,所以又忠言逆耳了一把的‘分’只能往后小心地躲开一步,又摊摊手如此开口道,

“蛟龙,你我都明白,死人一旦发现自己其实已经死了,在这世上的一切也都结束了。”

“……”

“死人不可能再次复活,一命抵一命的事情也许存在,但我看你现在的情况,应该是曾经做过类似的事,但最终也付出了很惨痛的代价吧?所以说一个人命到头了就是到头了,你如果真的还想挽回这件事,只能抢在晋衡或者其他人之前把轮回册子拿到手,我们再另外想办法……但你必须知道,这一切是建立在晋衡自己还不清楚他姐姐的事,或者说还没想起来五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的基础上的……一旦被其他人拿到那本轮回册子……”

“我知道。”

“那你……”

“我有我自己的解决办法,但姑且麻烦你一件事,刚刚我们之间的这些对话,不要再让这世上第三个人知道,接下来在阴司发生的一切,所造成的后果责任也一律由我承担,我会帮你把秦玄抓回姒氏的大门去,但你得保证,绝对不能让晋衡想起当初他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更不能让除我们两个之外的人知道轮回册子里面可能有晋衡名字的事。”

“……好,这一点我肯定能做到,但是你到底打算做些什么……”

“不用多问了,反正接下来这些事也和你彻底无关了,你只要答应我的条件就可以了。”

猛地打断面前‘分’的话,秦艽的神情看上去冷厉阴沉得很,却也实实在在的反映着他此刻心底的复杂和躁郁,而不自觉舔了舔自己舌尖上冰凉的舌环,又将身上一直暗自带着的用以和联系金竟之的那面小镜子拿出来,望着眼前那无尽迷雾中的死人河的秦艽先是眯着眼睛压低了些声音,又歪着头一脸烦闷地吐了吐蛇信子道,

“就是某只死兔子这次肯定又要和我生气了,真是……麻烦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