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来,唯独石老汉能够特别顺利地带人进去,所以大家都说石老汉脑子天生傻,胆子大,不惧鬼神,因此山里妖邪都近不了身……还有一种说法就是,石老汉和那母鸡的夫家其实是沾亲带故的堂兄弟,以前还小的时候偷偷给他被赶到山上的堂哥堂嫂送过米面粮油,所以山里的鬼怪都看在他堂哥的面子上都不下嘴吃他……”

石县长的话让晋锁阳莫名地沉默了一下,但想到这个地方的有些讲究确实和别处不太一样,他还是皱着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可等他低下头下意识的往那蹲在门口傻呵呵摇晃着脑袋笑的老汉身上打量了一眼,神情略微一愣的晋锁阳却只见那头发乱糟糟的老汉身上除了那件味道难闻的破棉袄,破棉裤,脚上居然穿着一双明显就是八九成新的,但做工看上去居然还挺细致的棉鞋。

这棉鞋一看就是什么人特意做了送给老汉的,虽然鞋底上已经沾了几个难看脏污的泥点子了,但看得出来整天在县城和山上四处乱跑的傻老汉已经在尽力地让这双鞋看上去没那么邋遢肮脏了。

可正如石县长之前所说,这么多年来他身边并没有一子半女,那这双不知道何年何月出于谁手的棉鞋就变得令人有些深思起来了。

而似乎是注意到了晋锁阳在盯着自己的宝贝棉鞋看,紧张地瞪起眼睛的老汉只一脸怯生生地捂着自己的鞋面往门口缩了缩,又用夹杂着蹩脚普通话的方言扁扁嘴小声嘀咕道,

“看,看什么看……疯汉,痴娃子,一直盯着别人臭烘烘的脚丫子看……也不晓得脸红害臊……”

“……”

尽管不是本地人,可是有几个比较难听粗糙的词晋锁阳还是隐约听懂了,而莫名其妙被一个精神有问题的老头子骂不知道害臊,他自然也没忍住冷下脸来地抿了抿唇,只把旁边的石县长吓得魂飞魄散,又赶忙出来跑出来圆场并干巴巴地冲他苦笑着解围道,

“您……您千万别和一个老疯子计较,他说话根本不过脑子的,就整天瞎胡说……我看,我看咱们还是早点上山视察情况吧……前面这段石子路载重不够,不能坐汽车,只能坐驴车,咱们一行人上去也得好一会儿呢……”

“……嗯。”

虽然脸上还是有点不高兴,但面无表情的晋锁阳在盯着那门口缩着的老汉兀自沉默了一下后,最终还是冷冰冰拿上自己放在一旁的大衣外套穿上并快速地迈出了招待所。

而秘书和石县长见状也各自松了口气,对视了一眼之后才惊魂未定地让人先带着傻老汉,又跟在他的后面一块出招待所去了。

因为这个令人不太高兴的小插曲的缘故,接下来一脸紧张的石县长都寸步不离地跟在那傻老汉身边,就怕他忽然说什么莫名其妙的话把晋锁阳给再一次惹毛了。

可整个队伍里就属老汉本人的岁数最大,再加上他们这一行所有人接下来都需要他帮忙带路的原因,所以最终他只能和晋锁阳石县长他们都挤到了一辆驴车上。

不过临要上驴车前,石县长其实也有主动征求过晋锁阳的意见,但晋锁阳一个好手好脚的年轻人,显然也不至于对一个脑子不清楚的老年人还那么记仇无礼不客气。

所以在简单地表达了自己对同车上山没什么意见后,他就眼看着老汉和其他人一起上来了,还主动往旁边慢吞吞挪了挪座。

然而理想和现实总归是充满差距的,因为那个傻老汉也不知道是那根筋搭错了,就是对他这个外来者显得不太友善。

而清晰地感觉到浑身脏兮兮,臭烘烘的傻老汉一脸呆傻地挤在晋锁阳旁边蹲下,还猥琐地低头抓了抓裤裆的那一刻,一脸紧绷的白发青年身上所散发出来的那种冰冷到令人害怕的冷意,不自觉打了个哆嗦的石县长只面露尴尬地咳嗽了一声,又勉强虎着脸瞪着傻老汉凶巴巴地呵斥道,

“一大把年纪了还毛手毛脚抓什么抓!让别人看了该笑话!快把手给我收起来……额,大少,对不起,让您又见笑了让您又见笑了……”

“……”

石县长的话让原本就烦躁地皱着眉的晋锁阳一时间更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但接下来他确实是在有意无意地避开了和那个奇奇怪怪的老汉发生更多直接交流机会。

而明显自得其乐的傻老汉倒是也没去管自己这样是不是被城里来的清高大少爷给嫌弃了,只疯疯癫癫地坐在驴车前面就死皮赖脸地和身边的石县长套近乎多要了两根烟,又在伸手抢到烟之后低下头嘿嘿傻笑了几声,就这些价格昂贵,平时压根见不到的好烟都给一股脑装到了一个破破烂烂的烟盒子。

“老汉,你不是不会抽烟吗?怎么这么多年来总问别人要烟?”

似乎是觉得他这一直费劲收集香烟的习惯怪神奇的,坐在驴车旁边的石县长闲着无聊就有些好奇地问了他一句,而呆头呆脑的老汉闻言也龇牙咧嘴地笑了,随后才用蹩脚的普通话一脸喜悦地盯着手上的香烟盒开口道,

“攒香烟换稻谷,给我哥哥嫂嫂送到上山去~嘿嘿~”

“啧啧,这又开始说胡话了,你自己都这把岁数了,你哥哥嫂嫂今年该多大了啊……而且你还真有哥哥嫂嫂啊……”

“有的有的,三十夜里哥哥悄悄娶的嫂嫂~在山洞洞里~悄悄拜的堂嘿嘿~我都看见了~嫂嫂贤惠,会纳鞋底~会做好舒服好舒服的棉鞋~唉~就是命不好~好心好意就遭了几只豺狼的惦记——”

“豺狼?怎么可能?我们这终年潮湿的山里哪来的豺狼?”

“豁,不止有,还有好几只,披着人皮,人模狗样,足足有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哦哟肚子里还有一只……”

“真是个疯子哈哈……不许胡说,给我们好好带路,带好了再送你两条好烟好不好?”

“好,好好,好好……”

老汉这些毫无逻辑的疯话起初并没有引起身旁任何人的注意,但感觉到他古里古怪的眼神似乎在一直盯着自己,时不时还拿脏兮兮的手指不停地朝自己这个方向抖来抖去的乱指,皱着眉没吭声的晋锁阳心里还是莫名其妙地多了丝不太对劲的感觉。

可周围一直在用方言和他交谈的石县长他们看上去都习惯了老汉这个前言不搭后语的说话方式,不仅只顾着在那儿哄堂大笑,还压根不把他话里的话当一回事,搞得脸蛋被山里的天气冻得红扑扑的老汉也跟着拍着驴车的车板地叽叽呱呱大笑了起来。

而在一旁看着这滑稽闹腾的一幕,却一句都没听明白的晋锁阳接下来也没有主动开口说什么。

只是眉头皱紧着将心中的某些疑问都强行压下,又相对小心地尽量避开了和这个奇怪的老汉的更多接触,并将自己的手机,总是随身携带着的虎威和那张他从出生就被他母亲交代要带着的范家护身符悄悄放在了兜里。

他没注意到在他将虎威和范家符放在一起的时候,他的手掌之间隐约闪过一丝淡淡地金光,但做完这一切后,和单独被他留在招待所的秘书最后交代完部分行程事宜的晋锁阳还是就这样和石县长一行人一起正式进入了终日被云雾环绕着的东山,并打算对他母亲留下投资考察计划进行初步的考察。

他不知道自己这一去,就将会在这神秘莫测的深山中自此开始一段令他毕生难忘,甚至彻底改变命运的奇妙旅程,毕竟此刻……在场的所有人还对几小时后后即将发生的那些事一无所知。

……

13:00 晋锁阳和石县长一行人未归。

17:00 晋锁阳和石县长一行人未归。

20:00 意识到情况可能不对的秘书急忙赶到县政府和派出所汇报当天的情况

21:30 本地多名公安干警和护林员在半山腰发现了已经被剥皮开膛的毛驴和昏迷不醒的石县长等人。

23:00 晋锁阳本人在山中彻底失去踪迹。

……

辛酉年,辛丑月,壬子日,汉族传统节日之一小年。

掉落在鸡笼岩石下的破碎手机屏幕正闪烁着微弱的光,一双血淋淋,指甲缝里都是泥土的手颤抖着试图去触碰那只手机,可屏幕只是在闪烁了几下之后划过一条条信息内容,并最终黑屏化了。

远处的陡坡上依稀有小孩子在玩闹笑闹的声音,但似乎离他很远很远,直到那只手的主人的意识彻底消失,头顶照亮半个山峦的红月才彻底升了起来。

【139XXXXXXX】

喂,阳阳,你现在到底在哪儿啊?你人都不见三四天了,你倒是给我回个电话啊。

【139XXXXXXX】

你能不能别和小时候一样,一遇到你不想搭理人的时候,就找个没人的地方不和任何人联系啊,家里现在都被你搞得乱成一锅粥了,你好歹回我个短信啊啊。

【139XXXXXXX】

行行行,我知道除了你已经去世的妈之外,你不喜欢任何人来干涉你,包括你亲表哥我,但这些话我还是要说……陈家祥和徐文慧那天晚上都已经跪在二伯面前哭着低头认错了,你就行行好放过他们一马好不好?

【139XXXXXXX】

昨天晚上二伯都已经说了,这次肯定是他们做的不对,徐文慧的爹妈不该在和你妈妈有双方家长约定的前提下,和陈家祥搅和到一块,陈家祥那小子也不该没轻没重没脑子地为了个女人就和你动手,可你不是从小到大一直对徐文慧一点兴趣都没有,别说手了,连头发丝都没碰过一下嘛,现在能顺利和她撇清干系,还教训了你一直讨厌的陈家祥你难道还不满意?你总不能什么都不管就把自家人这么赶尽杀绝吧?

【139XXXXXXX】

算我求求你了,你这次就别和所有人过不去了成不成……赶快回Y市来,再过几天就是狗年春节了,本命年最后几天一个人在外头也不安全,你就先回来,大家一起好好过个年,也别把真的有些事都弄得太难看行吗……

【139XXXXXXX】

锁阳,说真的,我说这种话你可能不太爱听……但你一生下来就比我们所有人幸运,爷爷喜欢你,器重你,你也确实是咱们家目前最出色,最受他信任的小辈,所以从小到大,家里的其他孩子包括我,陈家祥还有佳佳他们都一直不敢惹你,同时又在心里羡慕你……

【139XXXXXXX】

你从小到大都不爱搭理人,除了你妈妈之外家里任何人都不在你眼里……当然,也包括我,可,可你现在这么绝情地把家里的所有人都给得罪光了,你真觉得自己一辈子能一点不靠别人,就这么排斥所有人信地活下去吗?得饶人处且饶人啊,万一哪一天你落难了,或者需要别人真的帮帮你,你却没有任何人能依靠,到时候你又该怎——

……

【嘟——嘟——嘟——】

作者有话要说:

辛酉年:就是2041年,陈如沁怀着孩子进入东山是2019年,大舅上一次死亡是2017年

第131章 杨

三江公路旁的加油站前, 一辆和路面积雪严重的公路还有沿途收费站显得格格不入的木板牛车正在苗族老人吉格和他孙子壮壮的驱使下慢悠悠地朝前走着。

车上有腊肉, 白酒,米面, 还有给家里小辈们的新衣裳, 满满当当的一大车装的都是一家人整个新年的希望。

今年已经六十三岁的吉格因为新年节日的即将到来的缘故, 一直在嘴里愉悦欢快地哼着歌,歌声并不清亮, 但却是一首苗侗当地口口传颂的节日歌曲。

歌里唱的是一个虽然家境贫穷, 却还是每日辛苦劳作,最后得天上的神明帮助在年三十带回新鲜米面的苗族青年。

这就是吉格祖辈那一代人过去生活的真实写照, 只不过神明这种概念, 在如今这个社会已经逐渐开始变得模糊起来, 曾经只是个小孩子的吉格也早已经在岁月的变迁中成了家中爷爷辈的人物。

而对于他来说,到了如今这个做人家长辈的岁数,偶尔还能放在嘴上和孙子孙女洋洋得意地吹嘘的精神财富,就是他还是个小家伙的时候, 曾从自己爷爷的口中听到过关于各种苗侗地区山中神明的故事了。

“阿爷, 你再给我说说个阿佳老爷去冰洞里钓鱼, 然后失足掉到河水被龙神给救了的事吧……”

“嘿,你这个小子,这种故事在家都听了多少遍了啊?怎么还要听?”

“额……我就是想听这个嘛,你就再给我说一次吧好不好……你再给我说一次吧……求求你了阿爷……”

宝贝孙子在耳边没完没了的央求声让坐在牛车前面抽着烟袋的吉格有点无奈地选择了妥协,但是鉴于龙神在冰洞救人这种俗套的故事他实在已经说过太多遍了,所以这次他便干脆打算换个新鲜花样。

可一时半会儿的他也想不起来什么特别有印象的故事了, 于是白发老人家只能在眯着眼睛稍稍酝酿了一下之后,这才老神在在地开始对壮壮讲述起了一个他之前都很少和别人说起的故事。

只不过他这次所提到的事情,却和以前他总是在词里行间提到的龙神的高大形象略有些不同,可把原本满怀期待的壮壮给听得一愣一愣的,张大着嘴瞪着他半天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许久才一脸纠结地小声道,

“阿爷,你说……住在龙宫的龙其实都很吝啬小气……爱干净脾气大……动不动就冲人发火……还特别特别地难伺候?”

“额,对啊,你要是敢用手随便碰他的鳞片一下,他说不定都得发火吃了你呢……”

“可,可你以前不是总说龙身上的鳞片很漂亮,很厉害,会在天上飞还会很好心地下凡来帮助人……”

“唔,其实那得看他那天的心情,要是碰上他那天正好心情不太好,那就说不定了……他会一脸不耐烦地盯着你,然后阴阳怪气地臭着脸说,看什么看,你这个胖嘟嘟,傻乎乎像头小花猪的臭小鬼……”

吉格忽然粗起声沉下脸的逼真模仿把壮壮弄得一下子呆愣住了,大概四五秒之后,本来还好好的小胖子才一脸‘伤心欲绝’地红着眼睛仰起头来大哭道,

“呜呜,不要,阿爷你肯定是在说谎,呜呜,我的龙神才不是这样的啊啊啊,我的龙神肯定不是这样的,我要回去告诉阿奶,说你骗我,还说龙神坏话呜呜……”

壮壮被刺激到瞬间崩溃大哭起来的样子把吉格弄得也一下子傻眼了,毕竟他开始只是想开个小玩笑,谁知道宝贝孙子的反应居然会这么大,而亲眼看着自家傻孙子一口一个回家要告诉他老婆子吉格也是慌张地很,只能手忙脚乱地咳嗽着将这小崽子哇哇大哭的嘴给捂住了,又一脸写着无奈地小声嘀咕道,

“你这小混蛋,不是,不是你一开始要听这个的吗……”

“窝,窝要听龙神下凡救人的故事呜呜……”

“……可龙也不是都天天有空啊,怎么可能有那么多下凡救人的时间……平时保护着河里的小鱼小虾,岸边的那么多村民,顺便看管河里的水鬼们不闹事就很不容易了好吗……”

“那我也不相信龙神是个爱欺负小孩,整天凶巴巴的小气鬼……一定是你故意骗我的……”

“咳……这倒还真不是……”

“阿爷!!”

耳边来自孙子愤怒的吼叫把吉格弄得没忍住头疼地停下了嘴,等和自家这吃里扒外的小胖子对视了一眼后,白发苍苍的吉格这才撇撇嘴妥协着安抚道,

“唉,好了好了,真是输给你了……你这个小混蛋,把眼泪好好擦擦阿爷再给你讲一个……这个保证是你喜欢的,不过和咱们可没什么关系,是在很多很多年前,关于山那边的另一条龙和一个不知名的少年的故事……”

“这是什,什么故事?”

“一条龙为了寻找那位曾经帮助过他的黎族少年而义无反顾地停留在人间等待百年,即所谓……①龙回头的故事。”

……

“两斤菌子,猪肉,还有竹笋,葛根,米酒和香烟,一共八十五块八,我帮您拿塑料袋一块装篓子里,您看对不对……”

东山县县城内一年一度的新年集市上,张贴着龙神画像的米面粮油店的门口和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正徘徊着大量背着竹篓子,头上包裹着青色包头,耳朵上则佩戴着银饰的侗族,苗族本地人。

这种热热闹闹的赶集是本地小年前夕的一项特殊传统,因为通常今晚各家各户大多会聚集在一起提前吃一顿丰盛的晚餐,所以下山来买些美味的肉食和酒菜回去就成为了欢度节日的必备。

不过这也促成了不少做小生意的本地人趁机在这里兜售自家米面粮油的机会,以钱换货,以铜制品换货或是用各自家中需要的东西交换蔬菜肉类都是常有的事。

眼前这正操着一口蹩脚普通话的中年摊主就正是其中一员,这么多年来,每逢过节的前几天他几乎都会准时出现在这里摆摊兜售自家的菌子,米酒和竹笋,本地人看他面熟自然也就照顾着他的生意。

只是等他刚想将面前这人之前需要的那些东西都快速简单装好,又打算随手递出去后,一直低着头的中年摊主却忽然对上了这人带在右手手腕上的那一只粗糙简陋的银镯子。

要说这单薄的一只银镯子肯定是不值什么钱的,但它特别就特别在于,这本该佩戴在一般侗家女孩身上的龙纹镯子,此刻竟然是出现在一个男性特征还挺明显的成年男人手上的。

而明显一愣又赶忙抬起头来,一脸意外的中年男人这才有些惊喜又难以置信地盯着剪去一头长发,风尘仆仆,背后还背着个竹篓子的瘦高男人大笑起来道,

“诶,竟然真的是你啊,杨花的爸爸,你忽然剪了头发我都差点没认出来,这次居然赶在过年前回来了?不是听说之前出门早早地去了吗?”

“嗯,提前回来了。”

“这头发看着好像没有你以前的头发好看,但还算精神,是在哪儿剪的?”

“嗯,刚刚路过前面的理发店就把头发顺便给收拾了一下……不过请问,最近在山上看到杨花了吗?”

“没有,杨花最近很乖的,都好久没看见她一个人乱跑了……”

“②那有听说山上出什么不好的事了吗?”

“也没有啊,一切都挺好的,大过年的谁家会让小孩子乱跑出什么事了……”

“……嗯,那就好,多谢。”

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神情很淡地眯着眼睛回应了摊主的话,被称作杨花爸爸的男人从眉眼看上去其实已经有点年纪了,但不知为何,一般的旁人就是很难从他的外表上判断出他究竟今年是多大岁数。

而硬要说这张大众化到压根不会引起任何注意的成年男性面容有什么特别的地方的话,就只有那双稍微带着点旖旎味道的灰色眼睛稍微给人一些不一样的感觉。

不过不可否认的是,这样一双美丽的眼睛即使长在一个长相天生平凡,并不女气的男人脸上其实也并不别扭。

至少摊主更多数时候也和这种周围的其他人一样把自己注意的重点大多放在这个来历有些神秘的男人本身,而不是他的外貌上。

所以此刻面对着男人客气的道谢,为人十分不错的中年摊主也只是热情地笑了笑又赶忙摇摇手道,

“唉,不用谢不用谢,之前还多亏你帮忙在山上找草药才把我老婆的风湿病给看好了,这件事我最后还没来得及谢你了……来来来,今天正好是小年,这些野杨梅,乌柿子还有无花果干就带回去给杨花吃着玩吧……她知道你回家了也一定特别高兴……”

摊主的好意男人倒是没有一口拒绝,思索了一下并简单地道过谢后,他先是把之前买的那些年货和香烟的账都结了,这才重新背起篓子并和摊主出声道别后迎着人群慢悠悠离开了。

而接下来这一路上,难免又遇到各形各色忽然就认出来他这张脸的人,相对被动地接受了一些过年总要准备的肉食咸菜后,好不容易趁着过年回一趟家,此刻终于是能回家见女儿的男人这才找到了一般会在集市外抽烟,顺便等着生意上门的货车司机老塔面前。

“嗯?你居然今天就回来过年了……往常不是还要再等几天的吗?”

照例是这样的开场白,接过男人随手扔过来的那包香烟的老塔心情不错地拆开来点火抽了根,等看到坐上副驾驶座上后,气色明显不是太好的男人自己同样低下头点燃着抽了根之后,嘴里叼着烟的老头才有点疑问地补充了句道,

“怎么心情看上去不太好?不会是找人的事这次还是不太顺利吧?”

“……”

这话让靠在副驾驶座上一声不吭的男人稍微沉默了一下,等面无表情的看了眼车前镜里面映射出来的那张难看又憔悴的脸后,他这才眯起灰色的眼睛不置可否地开口道,

“从来就没顺利过,也没什么还是不还是了。”

这话听着其实挺平静的,但不知为何就是给人一种有点不太舒服,甚至十分压抑的感觉,而每次见着他的时候也大多会说上这么句话,知道他可能会听不下去,但已经上了年纪的老塔还是有些不忍心地开口道,

“唉,其实也是你自己太过执着了,一个你花了那么多年时间都没办法找到的人,本身还存在于这世上的几率就很渺茫了……”

“……”

“往开了想想吧,你现在身边还有一个杨花,至少老了也不会是无依无靠的,何必要一直等着这么个完全没有指望的人呢……”

“……”

“人就该好好善待自己,你自己想想你这么多年都找了多少地方了,就差没挨家挨户的一个个去找了,可万事万物其实都要讲究个缘分,万一你和那个人这次是真的没缘分了,你这么一直不肯撒手也没办法啊……”

老塔说这些话显然是心里真把他当朋友才这么说,放在以前他也未必会说这些不中听的话,可听他说了这么多,一直在仰着头懒散地抽烟的男人却始终没个正经的回应,而就在老塔以为他根本不会回答自己时,眯着眼睛的男人这才语调很平稳地淡淡开口道,

“我记得二十四年前,有一个人对我曾经对我说过同样的话。”

“……”

“十二年前也有。”

“……”

“六年前也有,五年前好像也有。”

“……”

“不过我每一年回答的答案也都一样,除非那个人有一天自己亲自出现,然后告诉我别再等他了,否则我就一定会找到他。”

“……”

“是他说的,永远不会丢下我一个人,我得亲口问问他,现在有没有忘记这句话。”

这话让老塔顿时哑口无言了,因为他忽然发现自己好像不知道该怎么劝旁边这个固执的要死的家伙了,还有点稍微被感动到,甚至真心有点想鼓励鼓励他了。

可显然,已经习惯了这样日复一日生活的男人并不需要他的鼓励,因为从始至终他的眼神都是平静且毫无波澜的。

以至于老塔和之前的许多年一样把他送到范村前面的陡峭小路上又放他下来时,他眼看着再一次选择在一年即将过去时,剪去长发的男人慢悠悠准备离开时,欲言又止了半天还是对着他的背影喊出了这样一番话。

“喂,山上最近好像不太太平,我好几次经过前面的鸡笼岩石都看见红色的月亮了,你可要好好看好杨花,最好有空去山上看看,千万别让你那个傻闺女出什么事。”

“……”

“还有,你还是长头发好看点,下次别再因为心情不好就随便剪了,一切总会好起来的……还有,新年快乐,欢迎你回家,秦艽。”

“……”

这话让背着竹篓子独自往前走的男人稍稍停下了脚步,等在脑子里仔细回想了一下,他发现自己好像确实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到别人叫过他真实的名字,而停下脚步又冲身后的老人挥了挥手后,他这才回过头淡淡开口道,

“嗯,谢谢,祝你也新年快乐,老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