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好剧团门口的售票处也准时开了,随后就有个模样肥胖凶悍,手上握着一打票子的中年妇女瞪着眼睛没好气地开着小窗探出头大声来了句。

“喂!那边的还有那边的!不买票看戏都赶紧站到边上去点!别没事一个个没素质地凑在这儿一个劲儿地吵!现在这是政府接手的专业剧团呢!可不叫什么乱七八糟的公鸡剧团了啊!都看见墙上贴的没有!戏票!四十!都买得票看得起戏嘛就凑在这儿瞎看热闹!”

“……嚯!四十!原来这人唱戏居然比鬼唱戏还贵!真是看不起咯看不起咯!咱们这帮穷鬼还是哪天想办法去看鬼唱戏吧哈哈!还是回家过节回家过节,大伙都慢走咯哈哈新年快乐新年快乐……”

嘴上这玩笑话说着,背上带着竹背篓准备继续回家吃年夜饭的老乡们一时间只扭头做咋舌状就和身边互相调侃了几句,又四散开来转身回家热热闹闹过节去了。

待这些热闹嘈杂的本地老乡彻底散开后,县城上方昏黄明亮的天色也随着时间的变化而渐渐西沉下去。

而没有人知道的是,就在那些各自朝远处离去的老乡身后的一条僻静的巷子里,从头到尾倒是真的一直默默站着个如传言中那样背着简易背篓,单手还拄着拐杖的白发青年。

而眼看着不远处那些议论纷纷的人散去,本来也是因为顺道近过这里,才临时决定停下来看看的白发青年只一声不吭地收回自己的视线,又在稍稍思索了一下,才放下心来彻底转身就这么慢吞吞地出了已然恢复一片正常的川剧团小巷外。

这左腿看上去还有些问题,身形十分清瘦俊逸的青年究竟是谁显然一目了然了。

而哪怕此刻他的脸上依旧为了能下山和出门方便些而蒙着难看的白色纱布,可是人面禽诅咒所带来的面部畸形等症状,其实早已在公鸡郎对他母亲怨恨彻底消失的那一瞬间就已经从他的脸上顺势解除了。

这让这段时间对他照顾有加的范细婆婆,范阿宝一家,还有那一晚之后咳嗽好转,终于又可以跑到墙旁边和自己开心地打招呼的杨花都很是为他高兴。

杨花这刚养好病就擅自溜出来瞎胡闹的小丫头更是特意借了把梯子激动又兴奋地爬到墙上来,专门看了看一直以来都给他神秘感觉的邻居大哥哥到底长什么样。

搞得莫名其妙就被当做珍稀动物参观了一把的晋锁阳一方面有些头疼地拿这活泼好动的小姑娘没办法,一方面还是不厌其烦地给好奇心强烈的她耐心的讲了一遍遍关于他本人和她的直接监护人秦艽当晚是如何抓住那公鸡郎和豹女的事。

“所以……所以那天晚上……其实是我爸爸和你一起去抓那些很坏很坏的妖怪呀锁阳哥!!”

“嗯,怎么了?”

像是不明白小姑娘为什么好端端地这么委屈巴巴地看着自己,当时人正好坐在范细家水井旁边的小板凳上,并用手上的铅笔专心帮村里的另一只蚂蚁范树爷爷修理磁带和老式收音机的晋锁阳也不明所以地抬眸看了她一眼。

“……啊啊啊!!为什么啊!!为什么啊!!为什么我那天偏偏要生病躺在家里呜呜,不然我就可以跟你们一起过去看看妖怪到底长什么样了……最关键我还不记得我自己到底为什么生病了……我就记得我好像一直躺在一个罐子里,里头好臭,有一股特别恶心的咸鱼的味道……”

“咸鱼?可秦艽之前不是说你一直在家好好养病吗?”

“是啊,我是一直在家养病啊……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醒过来之后,我身上就变得好臭好臭……秦艽那个坏蛋一定是故意趁我生病的时候干了什么呜呜,他每次都这样……小时候他就整天嘲笑我有龅牙,眼睛太小,嘴巴难看,丢他的脸还像个拖油瓶拖他后腿,现在又把我弄成咸鱼还又莫名其妙地大过年出门不回家了呜呜……哥哥,你说我爸爸他是不是在外边有除了我之外的别的女人了!这个花心大萝卜!!超级大坏蛋!我真的好讨厌他呜呜!”

晋锁阳:“……”

当时气的捶胸顿足,咬牙切齿的小姑娘对自己无良养父的血泪控诉,作为杨花花最忠实的倾听者的晋姓师当时听了一时间竟也莫名有些无言以对。

但显然在哄女人和哄小孩方面,过完年才二十四,年纪尚轻也缺乏实践机会的他一直都不是很有经验,所以面对这样一个年级虽然不大,却思想意外成熟的‘小女人’,最终心情复杂的晋姓师也只是一本正经地放缓声音,并尽可能地用自己的方式耐心地安慰了一下郁闷的杨花小娘娘。

而鉴于那一晚之后,这段时间确确实实从各方面都帮了他不少忙的秦艽本人就因为杨花口中那莫名其妙的原因而消失了两天,甚至于走的时候也只是匆忙地和自己女儿,还有他说了句他有事要出门,就没和其他任何人交代的不见了人影。

“除夕夜之前我会赶回来的,老朋友儿子那边出了点事。”

“那孩子出什么事了?”

“本命年,犯太岁。”

传声鬼里男人的话说的模模糊糊,不清不楚的,所以即便提前被打过招呼,可并不是太清楚他人这两天究竟去了哪里的晋锁阳也没办法针对这次公鸡郎这件事的顺利结束,而好好和前些日子几乎和他形影不离,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男人好好地道个谢。

只能暂时就这么按捺住自己心头因为他人忽然间就不在,所以带起的些许古怪又异样的情绪,又克制住那自己也没搞清楚为什么就有些烦躁的心情就专心地趁着过年这些天独自处理了一下前段时间某些事遗留下来的麻烦。

这其中最重要的一件,当然还是关于豹女和公鸡郎接连在东山杀人和二十四年前那桩子孙债的后续。

事实上,之后晋锁阳对豹女和公鸡郎的处理办法也确实和如今流传在本地人口中的各种神秘莫测说法大同小异。

只是和传闻中有所不同的是,他不仅做了以上的传说那些事情,还额外地给当年失去爱子的母鸡夫人弥补了一些因为当年自己母亲到来而造成的过失,而他所用到的办法就是将那七个一直以来无法逃出的魂魄,包括对他母亲有恩的沈老师的魂魄都放到了母鸡当初那窝的死鸡蛋上。

这些未孵化的鸡蛋原本已经彻底死亡,但因为被当年的母鸡夫人小心藏在灶台底下多年,所以里头的小鸡死了,外壳尚还完整,而这七个魂魄今后便将会在这蛋壳中以全新的生命方式转世,以此偿还他们当年到底犯下的那些错,并逃出被公鸡郎长久囚禁以至于无法转世的困局。

而对于公鸡郎个人而言,他不仅要承担的是拐带了那么多老孩子榨油的大错,还有多年来受人蛊惑,迷失心智泄愤杀人的大错。

只是之后的晋锁阳并没有选择草率地就将公鸡郎轻易置之死地,而他当时其实也并非完全是因为看在母鸡夫人的哀求和那些人皮影的求情的原因,才没有将公鸡郎和豹女一并关进姓书接受更为严重的惩罚。

而是因为那年迈衰老,满头白发的公鸡郎在亲自洗去他脸上的人面禽并认清往日过错放出那些受害多年的影子之后,只一脸疲惫且颤颤巍巍地对他哑着嗓子咳嗽着说了这么一句话。

“你脸上的人面禽已经消失了……但我……我现在没办法把你用以前那种办法送回去了……你如果想要回到自己原来的那个时间去彻底离开这个地方,就得想办法……去找出造成东山时间错误混乱的源头……”

“那个源头现在在哪儿?”

“……在海市……也就是传说中……的云中之国……在那个指使豹女当初来到人间亲自寻找‘仰阿莎阴影’的新海主的手里,或许……会有你最想要的……重新回到另一个时间去的‘门钥匙’。”

“……‘门钥匙’?”

“是……找到‘门钥匙’,你就能打开东山的那道看不见的‘门’回到你原来的世界去,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办法……至于这一般凡人去往云中之国的办法……如果我没记错……那一晚在赤水河中下水救你的……那条青龙应该会知道些什么……”

都到了眼前这种时候了,已经决心放下一切仇恨和怨意的公鸡郎显然也不会再对算是好心饶他一名的晋锁阳撒谎了。

毕竟他如今已经清楚地知道了自己当年和妻子是受豹女和罗刹人所害,心怀愧疚之下肯定也不会再选择助纣为虐了。

只是对于晋锁阳而言,兜兜转转的废了这么多工夫到现在才得知,自己如果想要回到原来的那个正常时间去,回到他原本生活的世界去,居然还是亲自要去一趟那罗刹海市甚至是亲自接触那个身份神秘的海主。

这不免让他在脑子里慢慢回想起之前杨姬曾借助那个梦向自己求救的事的同时,向来不好琢磨的心思也跟着深沉复杂起来。

“晋姓师……求您一定要救救我的小女儿……求求您一定要来海市的救救我……只有您,才能有办法救我们子孙鱼一族啊……”

杨姬悲伤无助的哭声现在回想起来仿佛还在耳边,一想到公鸡郎所说的凡人要去云中之国一定要找到那个行事十分狂傲自负,名声隐约还不太好的赤水龙王,对这位龙王的印象还停留在泥娃娃之前和他科普的各种小道消息中的晋锁阳就有些心情复杂地思索起来。

而伴着各种杂乱零散不成段的线索一一在脑海中浮现,一个人往前皱着眉慢慢走着,但不知为何,总觉得耳边似乎少了些什么声音的晋锁阳一时间竟有些习惯性地抬起眼睛看向了自己好几天都完全空荡荡的身边。

而当他清楚的意识到自己的左手边,并没有一个时常懒洋洋地打量着他,偶尔会对他笑,有着色调苍白单调到病态的手指,皮肤和耳垂,还总是能给他诸多奇妙启发和独特见解的身影后。

此刻正独自一个人背着个装满草药的篓子,拄着拐杖行走在东山县城的白发青年也慢吞吞地停下了脚步,又在面色复杂地望着眼前人潮拥挤,人人成双成对,唯独只有自己孤身一人的状况有点心情古怪地皱了皱眉。

说起来,其实如果这次他的身上没有发生公鸡郎以及之后这一系列发生在范村的事,照理来说往年的这个时候,他应该还是会如过去的许多次一样,安心地呆在陈家偌大的老宅里安心地做他高高在上,清心寡欲的外孙少爷,再度过一个令他心情可以足足恶劣一整年的春节。

毕竟那是他长久以来都已经习惯并被同化了的家庭环境和日常生活,固然身边的人每个都显得虚伪而冷漠,就如同晋锁阳自己从前也时常对他外公,秘书和陈家祥他们摆出的那张冰冷无情的面孔一样。

但那是他自出生就必须习惯和面对的家庭,尽管自从他出生之后,便一切都衣食无忧,甚至比许多人寻常人生来就幸运优越很多,但关于他的人生,理想包括原本应该有的正常的感情交托和寄予对象,他从来就无法凭自己真实的喜好去随意选择。

因为很明白喜欢的东西注定在将来也不可能属于自己,所以渐渐的,总是习惯麻木迟钝隐藏真实情绪的内心也就没有什么会特别喜欢的东西了。

甚至久而久之的,他好像也渐渐忘了自己将来可能会真心地喜欢什么,或是只凭一时冲动而不顾一切地为某件事情而心脏跳动……具体会是什么样的感觉了。

“……诶,你看那边,这大过年的,那边那个白头发小伙子不回家,一个人站在那儿摸着自己的心口干什么呢……”

“不知道啊……不过脸色那么奇怪……眼神还那么飘忽……而且站在那儿和棍子似的发呆半天……是不是在那儿想自己还没回家的心上人了呀嘿嘿……”

晋锁阳:“……”

身后那诡异恐怖又令人背后汗毛都竖起来的对话,一下子便让原本还皱着眉站在那儿,摸着自己刚刚忽然紊乱了一下的心口发呆的晋姓师也跟着一愣并回快速过神来。

待意识到自己完全无意识摸心口测量心跳的行为不仅被人看见了,还由此产生了什么奇怪的误解后,强行冷下脸并匆忙放下手的白发青年也没工夫冲这些不相干的解释着什么。

就这么脸色难看地板着脸往前一路走了几步,又一脸冷酷地将自己刚刚绝不是因为某人才心跳紊乱了一下的怪事抛在脑后就低头看了看手表的时间,又打算赶在天黑之前办完事再找到集市外等着他一起回山上的老塔,并回到范村去赶上范细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一定要回家的年夜饭。

可就在他用着上前些日子下山换草药得来的散钞在接近傍晚的东山县城里走动着,顺带准备帮过节的范细家里都置办些过年这几天要提前预备白米,白酒,糖果之类的年菜之类的东西的时候。

挺忽然的,从前面的集市出来之后状态就一直有些不对的晋锁阳就这么在这不经意抬头间往热闹的集市外头撇了一眼,并十分巧合地注意到了门口一间铺面虽然很小很不起眼,但却挂着不少做工精细的苗银手饰的银匠铺子。

而一眼就无比清晰准确地在那些首饰中看到了一只表面都在闪闪发着光,明显是摆在一堆精致的女人首饰堆里的苗银镯子。

明知道送另一个大男人这种东西肯定很奇怪,但想到那个人手生的尤其漂亮,带上这东西的样子肯定会很好看,心里头却还是莫名一动的白发青年先是表情古怪地站在原地沉默地思索了一下,又在脚步略微别扭紧张不自然地走上前并同铺子里那笑容和蔼温和的银匠的妻子攀谈了几句后,才礼貌地道过谢,并用那老妇人递过来的布帕子包着拿起了那个精致的苗银镯子就皱着眉看了一眼。

“哎,是要买回去送给心上人的嘛……”

“……不是,普通朋友。”

“晓得晓得,现在两个人还是普通朋友,送完就可以开开心心地做彼此的心上人了嘛……”

晋锁阳:“……”

双眼看穿真相的银匠妻子说完这话,就笑眯眯地看着晋锁阳红透了的耳朵根子和压抑着怒火地望着自己的冰冷眼神捂着嘴偷笑了起来。

之后冷着脸强作镇定的白发青年彻底也不想吭声了,就这么干脆利索地付了钱拿上东西就想走人。

所幸前些日子他和泥娃娃一块在山下换的那些珍贵草药给他还留了些积蓄,所以来到东山时基本算是身无分文的晋锁阳也不至于在这种时候手头特别拮据。

可就在他迅速地买好了那样式十分特别的苗银首饰又打算离开时,那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却是忽然拦住他又一脸笑眯眯地同他说了件事。

而当下一听便停住了脚步,一瞬间没反应过来的晋锁阳只一脸奇怪地复又问了句,又从银匠的妻子口中得到一个让他整个人表情都为之一愣的答案。

“您刚刚说……这东西叫什么名字?”

“叫啊……龙,回,头。”

第163章 周

《姓书》云, 义兴人姓周, 伐木途中,黄昏至道旁见一草屋, 一女子出门望周生, 周生曰, 日暮求寄宿。

女应,夜半至一更时, 周生忽闻雷声响于顶, 窗外有小儿唤,阿香, 官唤汝天宫推雷车。

——《姓书·周氏篇》

*

正当晋锁阳因为自己偶尔得到的发现而陷入某种疑问和思索之中的时候。

同样的时间, 不太相同的地点, 公鸡郎和豹女的事这边才刚一了结,就说要有事离开东山几天的秦艽便如他之前和晋锁阳还有杨花所交代的那样,千里迢迢地回到了他从前生活多年的祟界中去处理了一趟私事。

说起来,他自己也已经快有多年没有主动回到祟界中来了, 但架不住这次发生的这桩事情实在太过荒唐可笑, 所以即便秦艽本人并不是很想在这个节骨眼从东山回来, 也不得不就这样匆忙间回来一趟。

而究其原因,这事其实不大不小,只因为他的好侄儿,祟界如今的小祟主张长声翅膀硬了胆子也大了,竟谁也没提前告诉一声的就弄出了一桩让秦艽都不得不替他出面解决,否则就只能和祟界那帮大祟直接撕破脸的麻烦事。

玄丘狐女, 阿香,名字据说出自于传说中西方雷女阿香的典故,听说自小就是她父亲玄丘将军放在心上万般疼惜宠爱的一枚掌上明珠。

玄丘一窝从前都是荒山野岭里头最不入流的野狐禅出身,原先更因为地处穷乡僻壤的苦寒之境,所以代代都是祟界最穷最苦最没出息,连一顿饱饭都吃不起的祟族之一。

可玄丘将军当年有幸效忠并追随于秦艽麾下多年,后来又在秦艽多年后重新回到祟界,带着族狐们在扳倒张秉忠一事上暗中出了不少力,因此秦艽还是祟君时就对玄丘一族一直十分青眼相看,多加提拔。

即便后来他飞升化龙之后,并不时常从东山回到祟界来了,内心格外尊敬和感恩于他的玄丘将军还是一直对他以祟君和主人相称,隔三差五地还有节礼悄悄送到赤水龙宫中来。

对此,离开祟界多年的秦艽虽然从没有主动说回应什么,但偶尔也会稍微给自己曾经的老部下一点薄面,而对于他的独生女阿香,秦艽也只是在许多年前的时候,才听河伯这个操心惯了的老家伙偶然在自己耳边提起过这么一句。

相传这狐女阿香在雷雨天中出生,生来就会不惧闪电还会指着天上的雷不停地笑,所以当年这小姑娘才一降生来到人间,她父亲玄丘将军就因喜不自禁地亲自花黄金万两和无数祟界的奇珍异宝,亲自造了一辆真正的西方雷公车给这小姑娘庆祝生日。

传言那雷公车十分神奇,但凡有幸能亲自驾驶者,无论是寻常活人还是祟界妖魔都能够飞到云中拥有真正的呼风唤雨之能。

雷车前拴着八驾面相狰狞的水鬼和龙鱼,所以既能游入江河又能飞至月宫,更有一根据说由一条龙骨制成车骨做这雷车的主干骨架,因此愈发显得这狐女阿香的雷车来历神秘莫测起来。

只是说来也巧,别人尚且不清楚这玄丘将军给女儿亲自造车的龙骨到底是哪儿来的,秦艽自己却是比任何人都清楚,因为那价值连城的黑龙龙骨正是他当年和某人一块在阴司斩杀年兽和秦玄后所得,此后又赠给了当时不远千里特意来赤水为女儿向秦艽跪求龙骨造车的玄丘将军。

可谁想到多年之后,玄丘将军的女儿长大了,张长声这个小兔崽子也长大了,本该是一桩成全彼此的大好姻缘,某个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死兔崽子却没有给上一代算是老朋友老相识的玄丘将军还有秦艽一点基本面子,相反还亲手弄出了眼前这么一桩让人简直哭笑不得的荒唐闹剧来。

“呜呜……龙君饶命,龙君饶命……奴是真的什么也不知啊……小祟主……头天晚上还在祟殿后头一个人喝酒唱歌吹笛……祟殿中的祟奴都听到了……那咿咿呀呀的笛声可从没有断过……可晚上的时候,河伯带着人进去了趟,又和他说了下下月就要他与阿香姑娘订亲的事……”

“人好端端地在,怎么又没了,后来呢?”

“后来,后来小祟主就消失不见了,奴奴们在外头守着,却谁也没瞧见小祟主具体是怎么跑的,好不容易找了找就看到祟殿后头隐约多了个新刨出来的狗洞……想来可能……是小祟主被婚事的事给吓着了,所以披着狗皮就悄悄的溜走了……”

“狗皮?那狗皮不是早烧了吗?怎么还会给他留着用来逃跑?”

“这……这都是……是老臣的错呜呜……那狗皮小祟主当初说觉得留着狗皮有些好玩,于是就一直留着了……龙君,老臣发誓下次再也不逼小祟主做任何事了……现在这人间祟界我们都已经找遍了,可就是找不到他……眼下他这么赌气一跑出去,万一在外头出个三长两短的……老臣怎么对得起奉青祟主,小祟主的亲娘,晋姓师还有您啊……”

满满一祟殿跪在临时从东山赶回来的秦艽脚边大哭认错的祟奴们还有老泪纵横,捶胸顿足的河伯嘴里就是如此说的。

这时候这常年阴暗的祟殿之中,明显已经为了下月要迎接新娘娘的到来而张灯结彩了。

那为小祟主和玄丘将军之女准备的礼单花轿彩礼也是基本准备的差不多了,只可惜本该好好呆在这儿好好享受美娇娘娶进门喜事的新郎官却,这么莫名其妙地自己从后门口一个人匆匆忙忙的刨狗洞跑了。

对此,一直都没怎么认真管教过这小子的秦艽也没有对张长声就这么擅自逃婚的事发表什么看法,但收到祟界急信之后,他还是被一把年纪就差没急疯了的河伯就这么临时从东山请了回来,又代为处理了两天祟界繁忙的事务,还抽空见了见气的脸都绿了,但被他安抚着还是决心忍下来的玄丘将军。

只不过帮河伯他们找人这种事秦艽显然没什么兴趣掺合,毕竟某个臭小子从小就小聪明多得很,他要是真想花心思跑,也不想娶这个素未谋面的玄丘将军的独生女儿,估计这世上也没什么人能轻易逼得了他。

再加上这小子明显也了解自家秦叔叔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为人肯定不会帮着河伯他们来抓自己的,所以这次他这才放心大胆地就一个人就这么溜出祟界去了。

可很显然机灵惯了的张小祟主并不了解以秦龙君的脾气,就算不会主动插手他张长声逃婚的事,他也不会就这样随随便便放过他这么就这么擅自乱来,还给他大过年添这么多麻烦的臭小子的就是了。

所以接下来尚不知祟殿中究竟发生什么的邪祟们只听说了这样一个奇怪的传闻,弄得满大街的邪祟都跟着祟心惶惶了起来。

“诶,听说了没有,祟殿这两天正四处派人在外头打狗呢,听说专挑白的打,看见路边有可疑的白狗就立马下药套麻袋带走……莫不是咱们的小祟主最近喜欢上吃狗肉了啊?”

“什么小祟主,你是真傻还是假傻,竟然不知道有个咱们祟界多年前有个谁也说不得的‘大人物’这两天悄悄回来了?我劝你最好别擅自议论祟殿的事,否则啊让那位不小心听见了,他可不似咱们小祟主这般脾气温和不爱与人动气,直接就能挥挥手让你全家老小没了脑袋……”

“你……你可别随便胡说!那人……那人不是听说早就在祟界销声匿迹了嘛……怎么可能现在还卷土重来呢……我只听说那……那人心胸狭隘,凶神恶煞,性情残暴,脑袋上长了七个吃人的蛇脑袋,还爱奸淫男子……这次真要是他回来了,咱们祟界还能有安生日子过吗……”

夹杂着这样奇奇怪怪的传闻,张长声在婚礼一月前逃婚的荒唐事竟也没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

这之中因为秦艽确实已经快有二十多年没主动回到祟界来,以至于祟殿中都有很多人根本没能认出他脸的脸来,更不会引起城中太多其他邪祟的注意。

因为任凭是谁都无法想象,曾经鼎鼎大名,光是一个名字喊出来就能令妖魔们魂风魄散的妖界大将,祟君秦艽会这么随随便便地重新回到这终年暗无天日,并几乎让他恶名远扬的祟界来了。

更不会想到他根本没长七个脑袋,也不吃人,更不爱奸淫男子,烧杀抢掠,只除了他……确实有些心胸狭隘,最讨厌别人在背后莫名其妙地诋毁他本来就不怎么样的名声,还故意说他坏话了。

可显然,这次来去匆匆的秦艽也没时间去管是不是又有不怕死的在说他坏话了,因为暂且处理完张长声逃婚的事又稳住祟界其他的大祟后。

他就一副完全不想和任何无关人等多说废话的样子让龙宫的鲛女驾着龙鱼马车一步步从云中飞进了祟界乌云密布的都城大门,又带着一身奔波劳累多日后的疲倦地懒洋洋回到了恰逢除夕夜晚上,家家户户都在欢度新年的东山。

只是他原本心里是盘算着无论如何是要赶在今晚年夜饭之前回到范村去和养女还有某人一家新年团聚的,但一想到自己现在这样没一点回去样子一眼看上去势必会很难看也很狼狈。

一向对自己在某人眼中的外表和形象有种病态的偏执和在乎的秦龙君就这么强迫症发作地靠在马车旁脸色不太好地眯了眯眼睛,又转头就一个人一声不响地回了趟山上湖水之下,寻常人压根无法下水真正进入的赤水龙宫。

大冬天的赤水龙宫,笼罩在烟青色的湖底礁石和苔藓之中。

四周烟雾缭绕,弥漫着淫靡香味的金色龙池深处,面容美艳,身段婀娜的鲛女们正摇晃着尾巴小心从龙池外游入,又低眉顺眼地捧着换洗衣服守在龙池外深处。

身体一进入温水中就恢复了原形,满后背都是刺青和龙鳞的秦艽闭着眼睛面无表情地像斑斓条剧毒的蛇一般趴伏在湿漉漉的龙池旁边。

等挥挥手示意青色纱帐外那些鲛女都先行离开后,面容阴郁苍白眉梢带着丝丝情欲气息的男人才眯着眼睛懒洋洋地将下巴挨着身旁冰凉刺骨的池壁。

又在这相对私密潮湿的空间里,仿佛早已按捺不住地将自己同样常年没什么正常温度的手落到温水里头属于自己身体的某个炙热的部位,又在脑海中浮想联翩地尽情幻想着走之前的那个抓公鸡郎晚上某个白发青年是怎么一脸焦急地抓着他的这只手冲自己开口道,

“别动,抓着我的手!”

现在想来,白发青年的那只手似乎很暖很烫,带着明显的力量感和对他人不掺任何杂质的保护欲,就和现在水下正缓慢地动作取悦他的那只手一样,让舒服爽快到闭上眼睛一句话都不想说的秦艽整个人都有些止不住疯癫偏执甚至为其淫声呻吟起来。

“晋……晋……锁阳……”

而一旦陷入这种对他而言其实十分少见的身体抑制不住动情时刻,离开东山的这些天确确实实很累很忙,也很想很想某人的秦龙君就这样躲起来一个人放纵享受了片刻,直到他懒洋洋地终于靠着手和脑海中的幻想发泄完,他这才赤身裸体地趴在龙池边喘着气稍稍尽了兴。

期间,整个赤水龙宫上下好像就横行介士一个人发现他人居然悄悄回来了,还在龙池这儿呆了一会儿。

而估摸着秦艽应该一会儿就得立刻回范村过新年去,所以这些天一直帮忙留在东山的横行介士也算是相当尽忠职守将最近发生在范村和县城的公鸡郎事件后续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秦艽。

而对此,此刻已经身着青色鲛纱撑着头躺在水下的赤水龙宫里头,瘦削苍白却充满力量感的腹部和腰部线条在床榻旁烟青纱帐后若隐若现的秦艽却只是在勉强耐着性子听完,这才好像压根并不关心前面那些乱七八糟的事般抬抬眉毛古怪地问道,

“就这样没了?”

“额……没了啊,您还想听什么。”

“你说我想听什么,除了处理公鸡郎和豹女后续的事,晋锁阳这两天白天和晚上……还在干些什么。”

一听这怪里怪气的话就瞬间尴尬地卡住了,横行介士嘴角抽搐地看着自家表情诡异的龙君有偷窥癖好的变态似的假笑着盯着自己,瞬间就有点同情这两天好不容易过上一点安生日子的晋姓师,而仔细琢磨了一下之后,横行介士才这么结结巴巴地开口回答道,

“额……白天就杨花小娘娘好像经常去范细家里找他,他自己倒是偶尔会去山下……晚上就……和平时一样地坐在窗口没什么特别地看书啊,写字啊,偶尔好像帮村里人做些旁的事,然后就……十点准时躺下睡觉啊……”

“哦,难道,他这两天有没有没表现出什么反常之处?”

“奇怪之处的?您……您是指哪方面的反常之处啊?”

“……”

横行介士这一脸呆头呆脑的样子让眯着眼睛转头看向他的秦艽一瞬间隐约也有些不悦,但转念再一想到以某人那样死人一样正经的性格即便真的有什么也不会和外人轻易说起,更不可能失态到让横行介士都能轻易发现的地步。

所以想了想,再次回忆起那一晚两个人抓住豹女时,有个人是如何忽然心急火燎地跑出来抓住他手的秦龙君还是不动声色地收回了自己的视线,又在懒洋洋撑着头把玩着手上的触感柔软滑腻,还带着一股令人腹下发热气息的冰凉鲛纱才怪气怪气地眨眨眼睛笑起来,并勾勾手指主动启发起面前的横行介士道,

“就比方说……有没有做梦忽然叫我的名字?有没有因为我不在茶不思饭不想了,你再仔细想想,我多给你两次机会,老实说,有没有,嗯?”

横行介士:“……”

作者有话要说:①阿香,出自西方驾驶雷车的仙女名。

第164章 周

无聊透顶的龙王对自家可怜下属的摧残再一次发挥了十成十的效果, 至少一直到当晚秦艽主动离开龙宫回到范村去之前, 被他刚刚捉弄的够呛,还不能直接和他生气的横行介士都是一副脸色郁闷, 有苦难言的憋屈样子。

而心里原本也没把先前那些胡乱问出来的问题真的当真, 似笑非笑的秦艽顶多也只是故意用拿那些奇奇怪怪的话逗弄了一下在他面前一本正经惯了的横行介士。

所以从赤水湖下褪去龙的形态, 再次恢复人形后,他人才一上岸, 便又恢复了往常那副在晋锁阳面前一直精心保持的寻常人样子往半山腰上的村里一步步赶。

这个过程中, 尽管他心里其实也差不多猜到了,以眼前这个比较晚的时间点来说, 别说是成天和老头子一样一向早睡早起惯了的晋锁阳, 就连本地村子里压根没有守岁习惯的杨花还有其他人或许都已经早早躺下睡了。

只是心里知道是一回事, 无论如何还是要回到那个特别的人身边去,仅仅只是在窗前远远看一眼都会觉得有稍许的安心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而这么一想,低着头眯了眯眼睛,回忆起手掌心那份格外想念的温度秦艽也没再言语, 径直抬脚就顺着落满雪花的山路和头顶的月光往村里的方向去了。

这一路上东山的野林子上方都在下着不大不小的雪, 白花花的悄然从头顶间下间停的落, 倒也没有过多地影响雪地上秦艽独自前行的速度。

可路上不巧近过结了冰的赤水湖泊的断崖上时,偶然间冲山的另一边边抬起眼睛时,他却有些古怪地停顿了一下视线。

等将灰色的眸子落在不远处那处仿佛一直存在,却仿佛忽然出现的奇怪断崖看了看的秦艽也没有主动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