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望向那片野林子后方的苍白男人才忽然间怪怪地转了转灰色的眼珠子,又显得不太友好地就冲着身后那片明明空荡荡的雪地后面懒洋洋地勾了勾嘴角。

“你是哪来的, 躲在那儿干什么,给我立刻滚出来。”

“……”

“小丫头,我劝你最好别给我装聋作哑,也稍稍识趣一点,你要是再这么继续跟着我,我可不保证待会儿不会一时兴起,就剥光你身上这身毛皮在这大雪地里活吃了你了。”

“!!”

这话说着,秦艽还仿佛十分‘阴狠’和‘贪婪’地舔了舔自己白惨惨的下嘴唇,而十分确定自己话音落下的一瞬间,那只跟踪人的手段相当的不入流,身上还有股属于妙龄少女的香粉味道的小野祟从野林子后面被自己吓得飞快跑远了。

随后因为眼下还有事要急着离开的秦艽才将心底浮现的那片刻的疑问和思索压下,又在确定那断崖后再没什么十分鬼鬼祟祟的活物跟着自己后,才挑挑眉想着下次有空再来仔细看看就继续抬起脚往前慢慢地走了。

他不知道他这边才刚一走,另一边断崖旁的野生椴木树丛后面,真的就有个灰扑扑的大尾巴小心翼翼地顶着两三片枯掉的叶子害怕地抖了抖,紧接着一双湿漉漉,怯生生的小狐狸眼睛才畏惧地冒出来瞧了瞧男人已经远去的背影一眼。

而直到确定人已经走远了的秦艽应该是什么听不见了,有个语气听上去也相当委屈巴巴的女孩子声音才这样一个人自言自语了起来。

“张长声,你这个……良心被狗吃了的负心汉……都是你害的我才掉到这种破地方来的……可这儿的乡下人……怎么一个个的都这么凶这么吓人……啊啊……我到底该怎么把那些坏蛋在时间的另一头对河水做的坏事……悄悄告诉他们啊……又该……又该去哪里找你啊……都是你,都是你,让我在这个破地方……白白等了那么久你都不来……弄得大过年都回不了自己的家去……还那么冷……阿嚏……阿嚏……”

小狐女娘娘越说越委屈的呜咽声和逐渐微弱的打喷嚏声最终还是化作雪地上的一缕呼啸的北风卷着山上洋洋洒洒的雪花消散了。

没有人发现这只通体灰色的小狐狸说完这番话之后,转头就像整个人飞起来一般摇摇尾巴跳进了一片红色光亮的断崖的下头,又彻底消失不见了。

而另一边,尚不清楚自己刚刚无意中拿话吓唬走的就是张长声那小子的烂桃花的秦龙君倒是一路就这么摸着黑顺着村口那口熟悉的枯井,并缓步靠近了夜色中那蚍蜉马村子尽头的木质小楼。

视线所及,大年三十晚上的自家和范细家的院墙尽头都是一片软绵绵的冬雪,雪地上有不少村子孩子们玩耍后遗落下来的爆仗和烟花棍,还有一些黑乎乎,脏兮兮的同样也属于小孩子们踩踏之后遗留的脚印。

路的尽头堆着几个表情或滑稽或生动,鼻子上或脑袋的位置上隐约还插着根红缨萝卜的雪人,远远地一看那圆滚滚的白胖样子就显得喜庆可爱,十分有正月里热热闹闹的气氛。

不过一开始压根也没注意到门口这些奇形怪状的雪人,正当弯腰走到门口秦艽准备缓缓绕开那些障碍物,并放轻些脚步推门走进自己家门时,不经意间,他却在门口那些孩子们亲手堆的雪人中看到了一个相当格格不入,甚至造型有点诡异惊悚的存在。

而几乎一眼就看清楚了这个大半夜堂而皇之地放在这儿,简直能活活吓死人的鬼玩意儿上方的绑着的一块布条子,扯下来随随便便看了眼的秦艽一看清楚上面写着的都是什么顿时脸色就阴沉了下来。

【都给我听好!这是我范阿宝给我未来的媳妇杨花亲手做的龙神雪人哈哈!哪个不怕死的要是敢随便伸手乱摸!明天早上起来我就把你们牙都统统打掉听到没有啊!哼哼!】

龙神本人:“????”

这鬼东西究竟出自谁手,简直当下一目了然了。

被某位臭不要脸,小小年纪就不经过允许和自己抢女儿的小混混气的脸色阴晴不定的秦艽一时间先顿了顿脚步,干脆就这样臭着脸压抑着暴躁打量了一眼自家家门口那个脑袋上各插了两根拿刀刻过的红缨萝卜,粗壮身体还像条巨大而畸形的蚯蚓一样恶心地盘在一块的……‘不明生物’,又有点不确定地在心里自问自答了一句。

这是……龙?这居然是龙?这分明……就是一头……猪……

不知道为什么,说出心里那个自己都有点忍不住冷笑起来的答案的时候,秦艽总有种自己在侮辱自己的诡异错觉。

而还没等面露嫌恶的秦龙君站在自家门口尽情地‘欣赏’完这个简直在严重侵犯他肖像权的鬼东西,并十分幼稚地干脆一脚直接把它给踢烂掉,好明天一早活活气死隔壁那个名叫范阿宝,整天都在痴心妄想白日做梦的兔崽子。

挺忽然的,一直没来得及仔细留心身后动静的他就感觉到自家围墙的尽头有什么细微的动静,伴着一阵好像有点可疑的咳嗽声传来。

而起初还以为又是先前在山里悄悄跟踪他的那个来路不明的小东西,可察觉身后近在咫尺的那熟悉又清冷的气息后,一瞬间背脊都僵硬住了的秦艽只面色古怪地转过头来……

——又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浑身上下也和那些小雪人一样雪白雪白的,刚刚一直一声不吭地坐在黑乎乎的墙角,居然就这么被他直接忽略掉的清俊身影慢吞吞拍了拍膝盖上的雪,又显得有些迟疑和费解看了看他神经兮兮地抬起一只脚对准那个‘畸形龙’的奇怪举止一眼。

“你现在这是在……干什么?”

“……”

“你……很讨厌这个雪人吗,秦艽?”

秦艽:“……”

……

“你……刚刚一直坐在那个地方?”

“嗯。”

“这些点心是哪儿来的?”

“……山下买的,好吃吗?”

“嗯……还不错。”

大年三十的晚上,红色的月亮还安静地挂在东山的上方。

围墙边的雪花一片片地缓缓地落在外头屋檐上,一块坐在范细家氛围相当熟悉的墙头下,之前快有好几天没见面,此刻氛围也相当古怪僵持的两人却是相顾无言地捧着一包糕团点心坐在雪地前望着头顶的月亮。

那包糕团点心里有东山人比较爱吃的红点稞稞,米酒馒头,还有一些表面撒着白糖的柿饼,都是晋锁阳白天在山下集市的时候给他买的,正好此刻用来给已经吃不上年夜饭,只能躲在这儿悄悄说话的两人一起做了顿的宵夜。

而晋锁阳在此之前其实已经在秦艽家门口等了足足有两三个小时了,下午的时候他人就从县城坐着老塔的车早早地回来了,之后就一直留在村子里前前后后地帮范细准备年夜饭压根没出过去。

晚饭他是和泥娃娃,范阿宝还有杨花这些人一块在范细家吃的,虽然仅仅只有四五人在场的团圆饭气氛不算十分热闹。

他本人也实在不是那种话特别多,口才很好,又能活跃气氛的那种人,但这些天以来关系相处的不错的大家伙,在这个特殊的中国传统节日团团聚聚吃顿丰盛年夜饭那种感觉好像也不错。

而吃过晚饭之后,他就耐心地帮着年迈的范细一块安抚着今天明显等爸爸回来等的都生气了的杨花回家上楼睡了觉。

又在原本准备躺下好好睡觉,却在发现自己压根翻来覆去睡不着之后,这才一个人皱着眉下楼来到屋子前面坐着,顺便等着说好今晚一定会回家的某人回家来。

这久违了因为什么人或者什么事而带来的奇怪失眠让晋锁阳一时间有点心烦意乱,但既然都大半夜的冒着雪从家里出来等着某人回来了,所以他也没再欲盖弥彰地转身回去,就只是沉默着像个被冰雪包围着的大号雪人一样等候在这条村口回家的必经之路上。

而在这个过程中,一个人心情复杂地望着头顶越下越大的雪的晋锁阳也没和平时一样干些什么别的替村里老人帮忙解闷的杂事以至于错过某人回来的时机。

只是趁着这会儿身旁正好没人打扰他的时候,就把下午在山下买的那个样式奇特的苗银镯子就包在外头的布手帕里拿出来看了看,又低头皱着眉回忆着先前从年迈温和的银匠妻子嘴里听说的故事就这么一个人独自思索了一会儿。

“所以说这个龙回头在过去……还有什么特殊的由来吗?”

【是啊,相传这‘龙回头’是当年从黎族那头传来的,听说过去手艺灵巧的银匠们一般一生只会打一对龙回头,若是天生的有缘的男男女女,就能寻得一人一只。】

“……”

【此后无论是因命运被迫分离还是各自去往异地再难重逢,只要对方的手上还始终带着这个东西,即便远隔千山万水都能够换得心上人的回头,而说起这东西的典故和由来,其实咱们本地还有个这样的故事。】

“故事?”

【说从前的黎族有这样一个传说,一个家境贫穷的黎族少年有一天在黎山的河水边捡到了一条因雷雨过后而浑身伤痕累累的龙,龙的龙角和鳞片在当时可以说是价值连城,如果杀死了面前虚弱的龙就能给少年换来许多财富,可当时家中可以说贫如洗的少年却没有选择那么做,而是把受伤的龙留下来又带回了家里。】

“……”

【他用清水给龙清洗伤口,摘来山中的草药悉心喂养龙,直到龙身上的伤口都渐渐好了,他们也在这些相处中因此结下了深厚的情谊,有一天,南方发起了大水,黎族少年的家乡也受害了,受伤的龙飞为了救起洪水中也险些丧生的少年便飞上了天空动用法术去救了很多人,可是正因为这样,那条龙的真实面目也被那些他从洪水中一一救下的凡人看了个清楚,这让他不得不被迫选择离开了黎山,也不得不离开了那当初救下他并收留他的黎族少年。】

“……”

【这让此时感情深厚已经再难分开的两人都分外难过,可自此天各一方的命运也仿佛是注定的了,因为谁都明白,天空和河流才是龙的归宿,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压根都无法用自己的力量去改变这一点,而在他们交换下那对留给彼此的龙回头,并被迫天各一方的那一天,那条回到龙宫龙还与那黎族少年订下了这样一桩关乎与彼此一生的重逢约定。】

“什么约定?”

【……龙说,我与你分别之后,黎山山头便再也不会在清晨下起雨来了,我会在云上将雨水留在中午和黄昏,等你从山上砍柴回家不受雨淋后,再朝人间赐下雨水,但如果将来有一天,你在山头上一早就看到天上下起雨来,这就是龙在云上哭,那也正说明,你我即将重逢的日子就要来了,我终于回来找你来了……】

……

——【而这……就是龙在即将离开人间的最后一刻决心为心上人回头……即所谓龙回头的故事了。】

第165章 周

龙回头的古老故事, 伴着银匠妻子那番唏嘘不已的话听到最后竟有些意味深长。

晋锁阳在山下听完这个曾经从秦艽口中偶然间听来的典故, 又坐着老塔的货车回来之后就觉得心情有点难以形容,仿佛自己的脑海里隐隐约约地回忆起了什么久远到令他自己都快忘却的, 令他并不太开心的事。

只是再等他往前细想, 有些遥远模糊的如同上辈子发生过, 却遗忘了的记忆又仿佛沙盘上的不知名粉末被风一吹就消散了。

这让他不由得回忆起了曾经他刚从原本的时间掉进这个时间的范村时,总是不知道为什么会半夜梦到的那个奇怪的梦,

梦里有一座桥, 还有那两个坐在桥下仿佛约定了什么的模糊人影。

但好像自从他和秦艽前段时间开始整天忙活上山下山公鸡郎的事情后,他就再也没有梦到那个让他心情压抑心烦到无以复加的梦了。

秦艽, 秦艽, 最近身边反反复复的围绕在眼前的好像是这个名字。

这个忽然从心底再次冒上来的念头不由得让晋锁阳足足困扰了两天的心情又难以形容了些。

不过大概是他心里头明显有什么心事这件事实在表现的太明显, 今晚傍晚一块在范细家吃过年夜饭后,把顽皮吵闹的范阿宝和杨花一起赶到外面雪地去玩的范细还特意在小院子前面和他单独聊了聊。

而或许真的是长久以来,自己的周围也的确没有什么比较合适的倾诉对象,所以认真地在心底想了想, 陪着因为天气寒冷而不停摇晃着头顶触角的蚂蚁老太太一块坐在天井边的白发青年也略微皱着眉抬起头, 又以一种自己也不太好形容的口气冲着眼前红色的月亮缓缓开口道,

“我从很久以前开始,就更习惯孤身一人,我不喜欢被人从外界随便打扰,也不觉得仅仅依靠自己的情况下,我的世界是否还需要什么朋友……但最近,我觉得我身边的有些事好像发生了一点变化。”

“哦, 是什么变化?”

“……”

“是不是忽然觉得自己身旁其实有一个相处的不错的朋友也挺好吗?”

“嗯,有时候会有些麻烦……但是有时候好像也不错,好多次,都因为有他在身边,才感觉眼前的那些麻烦事不显得那么困难重重,还是可以和他一起面对和想办法解决的。”

因为天生的性格并不擅长说谎,所以这段时间确实深有感触的晋锁阳哪怕好像并不想承认但还是表情复杂又认真地回答了。

而看见他死死皱着眉仿佛心底有些莫大的困扰的样子,一旁以蚂蚁的智慧明显不太了解这个年轻人担心什么的范细也忍不住笑了,随之才略显好奇地开口问道,

“那还有什么好烦恼的呢?有朋友不是一件很好的事吗?”

“……因为他是一个很好,很值得任何人和他结交的人,而我并不是。”

“嗯?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对我的意义不太一样,也许是因为我之前从没有在我的那个世界里见过像他这样的人,所以他的一切对我来说都很特别,也很神秘……我看的出来,他是那种独来独往,洒脱傲慢惯了的人……可我不一样,我只是个寻常人……也有很多寻常人身上的缺点,世俗,平庸,总是没什么耐心,脾气不好,对人也总是很冷漠,不爱去关心自己身边的人是怎么想的,还总是说些……不讨人喜欢的话,能赢得别人好感的一切美好品德我都不具备,而且我现在还发现……”

——作为朋友,我对他……可能也不是目的全然单纯的。

这后半句话面露复杂的晋锁阳莫名地没有主动说完,毕竟事关他自己心底那尚未完全解开的那桩令人尴尬地疑问,所以他并不想让范村的其他人看出来。

而看样子也完全没往别处想太多的范细则是不甚意外地微微一笑,但想到以年轻人性格确实很陷入这样那样的烦恼,所以从一个活了上百岁的老山精的真实角度,白发苍苍的蚂蚁老太太最终还是给了晋锁阳一番堪称最好安慰的话语。

“有朋友是好事,毕竟人不可能永远是孤独的啊,如我们蚂蚁一族,可是最不能离开自己的朋友的,不开心的时候,其实只是想有一个人能陪陪自己啊……这个时候,不管是一起吃些自己喜欢的东西,还是一块做别些的事情,无聊或是有趣与否,只要对方能愿意为你留下,都会不由自主地心存些许不同,甚至生出一丝感激。”

“……”

“锁阳,你其实也只是在担心会不会被自己真心在意过的人又一次伤害排斥或是远离,再这么一个人一直孤孤单单下去而已……一个人真的太寂寞了,可有的时候不去试试,又怎么会知道自己和对方能不能做到呢?无论结果与否,无非是个准确的答案罢了,你又不知道你的朋友是如何想的,如果真有烦恼和担心,不妨就去亲自问问他是怎么想的吧?”

善良可爱又充满了对这世间的温柔的蚂蚁老太太的话听上去也不无道理,至少把晋锁阳打从两天前秦艽忽然之间离开后,就开始心烦意乱的心情终于稍稍安抚下来了一些。

而既然心底选择了采纳范细的部分建议,所以决定了一件事就向来不喜欢拖泥带水的晋锁阳便干脆决定用最直接的方式,去问问秦艽是怎么想的来解决一下自己之前心底的烦恼。

可还没从傍晚就一直坐在雪地上的晋锁阳皱着眉一个人仔细琢磨出一个前因后果来,他守在这大门口足足等了快大半个晚上的人就回来了。

而且,居然还直接无视他这么个大活人的存在,对着大门旁边一个雪人就自言自语,行为诡异的不知道干什么了起来。

这样的结果显然连专门等在这儿晋锁阳自己都没有想到,所以一时间不由得深深怀疑起自己在对方心中到底是有多没存在感的晋姓师也莫名地有点小郁闷。

而一想到刚刚自己没忍住在旁边不高兴地冷着脸咳嗽起来之后,四目相对的两个人之间瞬间尴尬到无以复加的诡异气氛,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的晋锁阳也是心情相当复杂。

可等他随后注意到在门口站着,浑身风尘仆仆赶在过节晚上回家来的秦艽一看就没有来得及吃晚饭,甚至嘴唇和面颊都有些被冻得发白,愈发衬托的他整个人像张边缘无比锋利伤人,实际却又脆弱引人怜惜的白纸了些。

身上的冬衣相对于他来说,还是比较暖和厚实的晋锁阳想了想还是不太放心地皱了皱眉,又在强行克制住自己唐突地拉住他的手掌焐热一些的冲动后,这才把先前早就给他准备好的点心从身后拿出来,又在随后才难掩某种异样情绪之后才皱着眉干巴巴地问了句道,

“怎么……穿的这么少。”

“嗯?”

“你不冷?”

“……”

“你……你要是……觉得冷,可以稍微朝我这边坐过来一些。”

一时间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一脸莫名其妙以至于挑挑眉的秦艽明显有些意外于以他之前对谁都一个样儿的面瘫样子,怎么会这么忽然好像中邪了一样地冷着脸,还用这幅鬼上身一般了的样子说出这种话。

而没忍住抬起头盯着他看了他一眼,小心手捧着掌心里那些基本摔碎了的点心的秦艽也没吭声,因为他这番话而五味杂陈的心里却不免有些不确定起来,甚至总觉得仿佛从刚刚起,白发青年给自己的感觉好像就有点……和之前都不一样了。

毕竟,特意大晚上冒着雪等候在他过年回家的必经之路上,特意注意到他回来太晚一定会没吃东西,还有这些好像被什么等人等的心烦意乱,完全没有耐心,却还是固执死板地等在这儿的人弄得有点卖相糟糕,让人没什么食欲的点心。

这些奇怪反常的行为无论从哪方面想都有些的傻乎乎的过了头,甚至完全不像之前那个对人时常孤傲清高,冷面待人,看着就不太好相处的白发青年了。

像是多了些不自觉就会关心他人的温情味道,很生涩,很笨拙,很害羞,但同时也真的非常非常的认真和坦诚。

而花了快一分钟也没想明白自己才仅仅离开这里回祟界两天,身旁这位仿佛被罗刹人偷偷调包了的晋姓师到底是怎么了。

平时阴险狡诈爱琢磨人心,在这一刻却又开始怀疑人生的秦龙君刚有些疑神疑鬼地眯着眼睛在心里想着,是不是自己精心掩饰的身份哪里出现了问题,是不是自己从前某桩的黑历史被哪个嘴贱的给告发了,还是自己老是悄悄半夜睡不招想着他,还和变态一样躲起来偷看他照片的事就此被拆穿了。

面色狐疑且僵持着的秦艽就见身旁从刚刚起也有些紧张地没吭声的白发青年皱着眉一本正经地抬起头,又好像很在意什么事一般地对上他的眼神烦躁地抿了抿唇叫了声他的名字。

“……秦艽。”

“……嗯?”

“我能很认真地问你个问题吗。”

“……”

“我刚刚坐在那儿的时候,真的……对你来说,一点都没有存在感吗?”

这个思路仿佛很迂回很诡异,也很晋姓师式的问题把秦龙君弄得更一脸发懵了,以至于从晋锁阳自己这个角度居然能清晰地看到一向对人对事都很懒散又想法成熟的秦艽忽然间冲人一发呆起来眼睛居然是一单一双,这个样子连那张平凡的脸都就看起来显得年轻青涩了不少。

而因为这个神奇的发现,本来还在这儿牛头马嘴了半天也没说个明白的两人也是猛然间保持着这个相当近的距离古怪地沉默了一下,随后意识到气氛相当不对的二人才各自表情复杂地掩饰性看向一旁,掌握了绝对发言权的晋锁阳又率先开口道,

“能不能麻烦你先别这么看着我,让我一次性对你把……有些话说完。”

“……嗯。”

这段对话之后两个人又莫名其妙地保持着这种微妙的气氛沉默了。

直到这种紧张窒息到令人脸红心跳的奇怪氛围把两个不知道为什么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的人完完全全地包裹在一个已经容不下第三个人的密封空间后。

已经清楚地意识到今晚某些的情况开始有些朝着一个自己没有料到方向的秦艽才面色古怪,手脚发凉地听着身旁的白发青年皱了皱眉,又像个耳朵耷拉着的白毛大兔子低下头,并在将一个让秦艽怎么也想不到的苗银镯子包在手帕里取出来后,才显得严肃且坚定地开口道,

“其实,我刚刚本来……是想和你认真地说一说这些天发生的事的。”

“我想告诉你,我这两天已经把公鸡郎和豹女的后续都基本处理完了,我脸上的人面禽也都好了,泥娃娃和公鸡郎给我的线索说,如果接下来要找到东山的出口,就得去罗刹海市找‘门钥匙’。”

“我不知道那个‘门钥匙’指的会是什么,但我找了找姓书里的记载,发现唯一能去到云上和月亮上的办法好像是要寻找到传说中阿香的雷车,并向这位西方女神寻求帮助,所以我可能最近要想办法找找……那七个生魂我放到鸡蛋里送到母鸡夫人那里去了,往后他们应该会开始新的轮回,我母亲的心愿这下也彻底了结了。”

“……杨花这些天没有调皮再跑到山上去玩,她一直在家里和范阿宝还有村子里的其他蚂蚁孩子一起跟着我学写汉字,还说想等你回来之后,就给你看看她自己写的信,只是你今晚没有赶回家,所以她就赌气送给她最喜欢的龙神了,我觉得你可能会想看一看她平时究竟在想些什么。”

这话说着,仿佛之前早有准备的白发青年也稍稍地有些腿脚不便地慢吞吞站起身来,并在秦艽一步不吭的冰冷注视下走到了那个‘雪龙’旁边,并取出了这个‘雪龙’脚底下放着的一碟子红点糕团,一碟子白糖柿饼……和悄悄压在碗底下的那张字迹略显稚嫩的小纸条。

……

【给世界上最仁慈最聪明也最厉害的龙神,你好啊,我叫杨花。】

【你今天和你的家人一起吃年夜饭了吗?要是没有,请稍稍抽出一点时间听我和您说的这些心里话吧。】

【明年我就要十二岁了,我以前总是在想自己到底是一条被秦艽随便从哪儿来捡到的鱼,真正的家人又会在哪儿,但是最近我好像又忽然不太想知道了,因为越长大我其实就发现自己……其实很喜欢很喜欢我现在的家,秦艽或许不是个和锁阳哥哥那样什么都很好很好的大好人,但他总是口是心非,我知道他心里还是很在意身边的人,那如果以后一旦找到了我的妈妈,我到底是该选择继续和秦艽在一起,还是和我的亲生妈妈走呢?】

【秦艽除了我,在这个世上好像已经没有像样的家人了,他虽然从外表看上去其实已经是个厉害的大人,但是我知道,他有时候比我还要幼稚脆弱小心眼,不喜欢别人议论他,不然就会生气,臭美脾气差难伺候,需要别人去一直哄着他,还总是喜欢和人闹别扭,因为小时候没有人对他好过,所以长大了,以后他有很长一段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对自己喜欢的人好,可是很神奇的是,现在的他也努力地渐渐学会了,这对他说,其实也是很辛苦很了不起的啦哈哈哈哈哈。】

【听范细婆婆刚刚给我和阿宝说,今天这个日子在古时候,原本这世上的所有人都是要全家人一起团聚的,只可惜我爸爸又没有回来,我们这一家人今年到底也没能一起团员。】

【我本来是想把这些我和范细悄悄学做的糕团还有好吃的柿饼都留给他的,但我今天晚上在门口等了他好久这个大坏蛋还是失约了,所以我决定不留给他,统统都送给您了。】

【也希望您收下这些好吃的糕团和柿饼吧,能在明年继续保佑范细奶奶,阿宝,锁阳哥哥还有村子里的大家,谢谢,也请你一定要保佑我爸爸一辈子开开心心,来年能早日找个喜欢的人一生一世地对他好呀~】

【这个世上最喜欢龙神的杨花】

养女的这封笔迹尚且十分稚嫩生涩的信好像一份来自除夕夜的意外礼物,至少一直以来也有思考过该不该将她托付给杨尧这个所谓的同族的秦艽忽然有了一丝他并没有想到的迟疑。

因为从始至终其实都十分自负地认为自己就能给杨花稳定安逸的生活,却唯独忘了也许这丫头的心里真的也和曾经年少时的他自己一样自卑且无望地渴望着和自己真正的家人团聚。

然而还没等他琢磨琢磨并好好细想一下让横行介士去把杨尧再找来的这件事,身旁那个刚刚才把他搞得呼吸不稳,血液倒流甚至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的啰嗦情圣版晋姓师就又开始了。

只将如真正被头一次地当面表白了,以至于有些寒毛直竖的秦龙君弄得更手足无措了,完全丢了平日里‘欺男霸女’,‘作恶多端’,整天戏弄自家下属玩的邪魅龙君气质,显得整个人傻乎乎起来。

而要是先前在龙宫里头还被自家龙君半嘚瑟半摧残的伤害了半天的横行介士看到眼前这一幕,估计也得目瞪口呆,再揉揉眼睛好好瞧瞧自家龙王爷这百年难得一见的……居然也会不好意思的样子。

“和杨花一样,我也很希望你能够一直开开心心……我知道这么多年你一直都不太喜欢和外面的世界的人接触,也有很多自己解不开的心结,但是你如果以后你有什么烦恼,我不介意去花更多的时间了解你,无论是什么时候你需要我,我希望传声鬼那头……我都可以陪着你,说一些开心或是不开心的话。”

“还有,我今天下山的时候,还偶然从一个银匠妻子的嘴里听到了你上次和我说的那个……龙回头的故事,我觉得很特别,也确实很适合你,所以就……买了下来。”

“这些话原本都是我提前准备好的,但是刚刚看到你,忽然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发现自己一瞬间好像有点忘了我原本……都想对你说些什么。”

这一番话算是迄今为止晋锁阳这辈子说的最长最花心思也最为浪漫的话了,在他冰冷封闭完全拒绝他人靠近的前半生里,他从没有对这世间的另外一个人产生过这样复杂冲动却又热烈到愿意去主动接近的情感。

可是在这一刻亲口对面前相处有一段时间的男人承认并说出这番发自内心的真心话时,他偏偏又并不觉得唐突和冒险。

因为有时候,事实也确实如范细所说的那样。

一个人的时候总是很孤独的。

心里不开心的时候,其实只是想有一个人能好好陪陪自己。

这个时候,不管是一起吃些自己喜欢的东西,还是一块做别些的事情,无聊或是有趣与否,只要对方能愿意为你留下,都会不由自主地心存些许不同,甚至生出一丝感激。

他不是真的就一点不担心自己今天将这番话说出来之后,曾经愿意豁出性命去跃入冰冷的河水中救起自己的秦艽和他也许就再也做不了朋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