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嫣嫣!”我抓住她的手,鼻子发酸。

她粉黛淡施,长发如瀑,挽着精致手袋,身边站着的面容平凡的男子应是爱人,一起来看婚纱照,想必好事已近。

大学时我刚去香港,我们还有联系,但后来渐渐稀少。

她换了几次手机号,不知何时就消失在人海。

太多的故人,皆是如此。

但在这街头重新遇见,却仍然百感交集加欣喜若狂。

“我不敢相信是你…我对你妹妹的样子还有印象,看到你们在一起,才觉得可能真的是你!”她用力摇我的手。

我们拥抱在一起。

召唤何欢过来接走若素,唐嫣嫣也遣散了她的良人,我们一起坐在咖啡厅里叙旧。

“我以为你会留在京城打拼几年,没想到这么快就结婚了。”我感叹。

她大学时考去北京,柔弱的外表,却是要强的个性,我以为她会喜欢那个城市。

她轻笑,修长的手指转动咖啡杯。

“大学时疯玩了几年。”

“你?”不可思议。

“嗯。你肯定想不到,我大学时抽烟,喝酒,泡吧,换过六个男朋友,把这辈子该玩的全都玩过了,好像人生一下子就过完了。”她按铃叫来服务员,点了一盒女式烟。

袅袅上升的烟雾里,她姣好的面容变得模糊,刚才在婚纱店里见到的明丽温婉的唐嫣嫣不见了,我在她的眼神里,居然看出几分烟视媚行来。

我惊住。

和我一起画墙画的唐嫣嫣,听到不利传言会哭的唐嫣嫣,挑婚纱照的唐嫣嫣,抽着烟淡漠着表情的唐嫣嫣。

我有一种错乱的感觉。

“发生了什么事?”我记得她大一时我们还有联系,她还向我倾诉过那个在她窗下弹吉他的男孩。

“很普通的事,有个男孩疯狂追求我,我终于也爱上了他。但是在我最幸福的时候,他决定跑去给别的女孩弹吉他,我才发现我不过是他的数个听众之一。”

果然是最常见桥段。

“我苦想了半年,想爱情到底是怎么回事。后来发现想不明白,我决定去实践中寻找答案。”

最后呢?

“最后玩到大学毕业,我妈叫我回来,说结婚对象已经安排好了,是政府上班的公务员,人不错,前途不错。我就回来了,和他谈了两年恋爱,准备结婚。”她说话的声音依然轻柔,但手指间的香烟却令她的倾诉饱含风霜。

我把手盖在她的另一只手背上,轻轻拍她以示安慰。

“你后来怎么样?怎么没留在香港嫁个有钱人?”她调侃我。

“没有有钱人要我,只好回来。”我讪讪而笑,心里却浮现出彦一的影子。

“你什么时候回头,我都在这里等着。”他的脸还是那么苍白,但眼睛黑亮如婴儿,那么认真和专注,那样的眼神总能让我想起一个人。

“回来有目标了吗?”她按灭香烟,烟雾渐渐散去,她又变成那个温婉的宜家女子唐嫣嫣。

“还没,昨天才到,先把工作的事定了。”

“没想到你会变女强人…还是趁年轻,像我一样,挑个好卖家,安定下来吧。对男人来说,女人不需要太能干和聪明。”她诚心诚意。

“嗯。”我点头附和。

但话题无法再深入,我们开始吃午餐。

告别的时候,唐嫣嫣突然看了我一眼,笑了笑说:“你还记得我们高中的时候都喜欢同一个男生的事吗?”

当然记得,那是我们的友谊曾经最重要的转折。

她不提那个名字。

“我还给他写过情书…那时候真单纯,对不对。后来我才明白,对男生哪里需要那么麻烦,他们其实都一样,用点手段分分钟可以搞上床。”她耸了一下肩。

我没有接话。

我们互留手机号码告别。

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我没有立刻坐车,让十月的微风吹拂着我有些混沌的头脑。

这才确认,原来时光真的已经过去八年。

八年的时间,让少女纯白的履历画上七色彩虹,上课铃消失的时候,下课铃也同时不再了。

我突然,很想闻闻高中校园里,那甜美的桂花香。

这是我高中毕业后第一次回到这个校园。

已经是深夜时分,所有的教学楼空无一人,有月光,并不黑暗。

月光照着白色的教学大楼,它的外墙已经斑驳,有一面爬满常春藤。

我慢慢走到学校的大铁门外,透过布满铁锈的栏杆,贪婪的朝里张望着。

那曾经种满围墙边的桂花树已经不见了,围墙被拆掉,校园得到扩建,操场还是在原来的位置,但是十月的空气里没有了桂花的香。

闭上眼睛,仿佛还能听见那熟悉的广播体操音乐,上千的学生穿着同样的校服,在懒懒的做着体操动作。

白衣的少年,目光扫过所有人群,他表情温柔,但姿势骄傲而孤独。

睁开眼睛,所有幻象消失,月光不说话,星星不说话,花朵也不说话。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我一个人,守在回忆里。

脸上有一些潮湿的东西,在夜风里迅速冰凉。

我轻声对自己说。

“封信,别来无恙。”

11、原来他一直留在原地,而我却傻傻的追去天涯海角

“安之!程安之!”有人用力敲门,语带哭腔。

我穿着睡衣跑去开门,顺便抬头看了一下挂钟,凌晨两点。

听声音是孙婷。

孙婷是我的新朋友。

回来已经一个多月,我迅速进入新的工作环境,在香港时我就职的是一家国际教育集团,分支机构遍布全球,我当时虽只入职两年,却深得我的上司欣赏,当我坚决要回C城的时候,上司劝说无果,最终帮我申请了平级调动到C城的分公司任职。

我负责一款韩国引进的早教产品的改编开发,项目组里有十余人,在没有做出成绩前,大家对我这种空降身份理所当然的冷淡观望,但只有行政部的孙婷对我友好。

她心思单纯,为人热情开朗,听说我在找租住的房子,立刻介绍了她楼下的一户待出租空房给我,我去看后觉得不错,就此和她做了邻居。

其实刚刚回到父母身边,本是不应独居的,但是这些年我已经养成了深夜工作的坏习惯,妈妈看到不免心疼阻拦,所以还是坚持出来租房。

我打开门,果然是孙婷,光着脚穿着拖鞋,失魂落魄的一把抓住我。

“土豆发烧了!我怕我怕!”她像小孩子一样跺脚。

小土豆是她两岁多的儿子,小家伙虎头虎脑,非常可爱。

平时土豆都是奶奶照顾,孙婷少有亲自哺喂经验,这会儿奶奶到其他城市探亲半个月,她老公小梁又出差了。

我跟着她跑去看土豆,土豆小脸果然烧得红红的,喘气很粗,间或着大哭呛咳不止,看起来令人心疼。

“我们家奶奶一定要我现在把他送到平时最熟的医生那里去,不许去别的医院。她刚才已经电话和医生约好了,你能开车陪我去吧?”她眼泪都快滚出来了。

自从一年前孙婷自己开车出过一次事故后,她就再也不敢自己开车了。

深夜抱着生病的孩子打车又怕站在街边吹到冷风。

我手忙脚乱换衣服,然后孙婷抱着土豆,保姆拿着其他东西,大家坐电梯下到车库一起上车出发。

我对路还不熟,车也是孙婷的车,我第一次开。但幸好半夜车少,二十分钟后也算顺利开到了。

土豆奶奶指定的医馆是繁华地段的一栋四层建筑,在周边的大厦中,它显得扎眼的矮小,但“风安堂”的古朴牌匾和一下车就能闻见的淡淡草药香却让它为这个城市平添一份文化感。

我停车的时间孙婷和保姆先抱着土豆匆匆进去了,我看到有护士连忙打开门,门里漏出暖色灯光。

当医生真的很辛苦。

我一边感叹,一边泊好车跟进去,进门时瞄到一眼旁边的玻璃,玻璃上映出自己头发乱糟糟。

进去后先是抓药的大厅,一面透明的药柜里陈列着各种上好药材,另一面靠墙则是褐色的木质药隔,庄严而优雅的一层层排满至顶,我过去在香港经常见到这样的大型中医馆,但回来后反而很少看到。

穿过大厅进入有着灯光和语声的医生办公室。

背影年轻挺拔的医生正背对着我们在触诊小土豆。

孙婷跟在他后面团团转。

“怎么样?封医生!不会烧傻吧?我婆婆不让我给他吃退烧药,说先抱来给你看…”

路上她已经提到过,这是全城最有名的中医生之一,据说每天排号一百个都不够,黄牛党炒卖代挂号都已经炒到两百块一个。

“那他怎么会半夜接诊土豆?”我好奇了一句。

“这个说来话长了,其实我婆婆呀,年轻的时候可是大美人,据说被那医生的爷爷追求过,现在人老珠黄了,人家的爷爷还念念不忘,我家土豆只要生病,总是一个电话就把他孙子给轰起来了。”孙婷口无遮拦。

但是此时此刻,那年轻医生的背影一进入我的视线,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就无缘由的猛烈收缩了一下。

像猝不及防中,被重拳击中,一瞬间没有任何思考就要倒下。

封医生。

孙婷居然没有提到过这医生的姓那么特别。

她没有给我任何心理准备。

那沉稳转身的男人,依旧美好的面容,略带疲惫的神情,在梦里出现过千次万次的脸,却再也不敢下笔描绘,怎么会就这样出现在我一尺之遥的地方?

八年前,含笑的少年与面前英俊的面容如幻灯片般重合在一起。

封信转过身想对孙婷说什么,却蓦然见到我的样子,面上小小的一怔。

孙婷顺着封信的目光转脸,也发现我的异样,吓得赶快扶住我。

封信很自然的一伸手搭住我的脉搏。

成熟而优雅的医生。://.bookqi./yanqingxiaoshuo/

他的手指依然温暖,却比八年前更沉稳有力。

“是我朋友…可能是我半夜突然把她叫起来开车太急了…安之,程安之你还好吧?”孙婷非常不安,转头向封信解释。

我没事,我只是有点颤抖。

我看到封信听到“程安之”三个字的时候表情并没有变化,他示意护士端来一杯热水。

“坐一下定定神。”他说。

他原本语声就沉静,现在连那一丝少年的轻快调皮也去掉,分明是温和语气,却只让人觉得夜凉如水。

他不记得我了。

我写了明信片给他,请他一定要记住我的名字。

但他还是那么自然的把我忘记。

孙婷看我无事,嘱我坐着,又和封信去交谈小土豆的情况。

“麻黄3克,杏仁9克,芥穗12克,桔梗……”

宁静空气里的语声,如静湖深处最温柔的水草,穿过那么长久的时光,穿过那么深沉的思念,将我一点点缠绕,吞没,拥抱。

我是何其幸运,今生得以再见。

我又是何其不幸,于君仍是路人。

我坐在封信的医馆门口的台阶上,抱着膝盖埋着头像一只被弃的小狗。

我想起三个月前,我在香港接到在西藏旅行的七春打来的电话。

她是我多年来唯一保持着联系的朋友。

在电话里,她的声音因为信号原因,有些模糊,但我知道,她一定是用的那种恶狠狠的语气。

“回去吧,封信不在香港,他现在就在c城。前几天有同学看到他了。”

“当年他高考后就没有了消息,没有任何同学老师知道他的去向。他原本报考的两所大学,一个在北京,一个在香港。你跑去北京那所大学一个系一个系的找,确定他没有去北京。你就毫不犹豫的选择了香港那边的大学。”

“这些年你在那边读书,在那边工作,一把年纪了连个恋爱也不谈,还不是想在那边遇到他。”

她高亢的声音到了最后,终是一声叹息。

“程安之,我不知道该扇你一巴掌,还是该赞你一声好棒。你这个二逼女子,居然在挑战世界上最强大的东西,时间…”

在那个电话后,我没有一秒停留,开始交接我在那边的工作,联系回来的事情。

彦一说,他就是在那一刻死心的。

这个城市这么小,我才回来一天,就遇见唐嫣嫣。

这个城市又这么大,八年了,才有同学偶然传来见到封信的消息。

原来他一直留在原地,而我却傻傻的追去天涯海角。

12、让你从此不再惊,不再苦

若素的婚礼,全是何欢一手操办。

这个男人能力非凡,且敏感细心,这些天来对若素的呵护宠溺毫无遮掩,已经被我真正视为亲人。

虽然对于他们的爱情,婚礼只是一个补充的形式,但双方父母都是本地人,各自有不同人脉,婚礼要求就是风光。

确实是风光。

本城环境最好的假日酒店,从穹顶到椅背罩布一律是金色却不显俗气,满铺的干净地毯只让人觉得背也须挺直几分。

何欢打点得太完美,几乎没有需要我这个姐姐插手的地方,我只分得两个任务,一是陪着美丽的若素在休息室边等边聊天;二是交换戒指和宣誓的环节,为若素弹奏她最爱的钢琴曲《summer》。

其实我不会弹钢琴,只是最开始和彦一接触的时候,他变着法子为难我,其中有一项就是要我弹《summer》哄他入睡。

我用了世界上最笨的方法,找了一个会弹钢琴的同学教我反复强记练习,半年后有一天我在彦一家的客厅里流畅的弹出这个曲子的时候,我们的关系已经很好,他也已经忘记了当时给我出的难题,但我把它当成生日礼物送给了他。

他十九岁的生日。

那一天他安静的听完,然后抱住我号啕大哭,我吓坏了。

但从此以后,我说什么,他都听从。

这个孤独脆弱得像一片云朵一样的少年。

这个曲子,也成为我这个不会弹钢琴的人,唯一会弹的钢琴曲。我对它的熟练程度,恐怕在行家看来都几可乱真。

这个秘密有一天说给若素听,于是被她威胁。

“你给你的香港弟弟弹了无数次,你的亲妹妹吃醋了!”她理直气壮:“这也是我最爱的钢琴曲,老姐你不给我婚礼上弹,我就吃了你!”

她最近很喜欢用“吃了你”这个说法,我很怀疑是何欢的影响。

但我没办法不妥协。

此刻,手指在琴键上游走,熟悉的曲子在空间里温柔的流动,我看着爸爸把妹妹的手交到那个成为我新家人的男人手中,不知道为什么,鼻子一酸。

那一刻下面宾客的喧哗,远远传来的孩子欢叫,服务员上菜的身影,空气里的淡淡菜香都不知不觉淡去。

眼泪不经意间浮上来。

我的妹妹出嫁了。

而远方的彦一,有一天,上天也会给你这样的幸福归属吧?

让你从此不再惊,不再苦,不再对外面的世界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