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哭了,视线就有些模糊,待仪式结束,大家开始吃喝,我忽然听得一声大喊。

“程安之?”

我揉一下眼看去,竟然是何欢的爸爸。

“何老师?”我眨眼睛,声音迟疑。

他穿着唐装喜气洋洋的一把抓住我的手。

“你回来了?你怎么没发邮件跟我说?哎呀你是小素的姐姐?这太巧了吧!亲上加亲!…”老人本来就激动,这会儿更是红光满面。

真的是何老师。

因为我才回来不久,又忙于自己的工作,并没有机会见到何欢父母,第一次相见,才知是故人。

那时我才大二,一边陪着彦一调理身体,一边跟他学习些古玩鉴赏知识。他对于各种年轻人喜爱的电子产品都没有兴趣,唯有对这个着迷。

我为了迎合他,也趁机学了不少。

有次去荷里活道淘货,就遇上来旅游的何老师。那时我还不知道他是大学老师,只听得他旁边一起的人这么叫,大家交谈的口音分明是c城人,我一时乡情汹涌,求着彦一帮那犹豫不决的老人看看货。

何老师当时看中了一个老砚台,却拿不准价钱,不敢出手。

在彦一不情不愿的别扭指点下,那砚台最后以合适的价钱成交,但因为彦一的脸实在太冷场,我只好主动活跃气氛,搜肠刮肚把我学的那点儿古玩知识全奉送给了异乡街头偶遇的有缘人。

不料使得豪爽的何老师对我好感倍增,最后我们越谈越热络,索性双方留下电邮,说保持联系。

回去后他真的发来邮件,他学识丰富谈吐幽默,看他字句也是件愉快的事,几年下来我们一来一去通邮无数,已成了君子之谊的忘年交,但未再见过面。

他经常会发些他淘来的宝贝古玩照片给我,我对于在另外半桶水面前售卖自己的半桶水也充满成就感。

有时他也会写到他的儿子。

在他的描述里,他属于老来得子,且是独苗,原本寄予无限厚望,希望他也继续文化教育行业,为何家一脉书香添砖加瓦。

谁知那小子心性顽劣,做事一意孤行,又是开网店,又是搞工厂,又是半路改读法律,干事没长性,女朋友经常换,眼看已经年过三十,却无意婚姻,存心要断他何家香火。从小到大对于父母的话十句听不进一句,完全是个混小子。

我现在才知道,他描述的竟然是何欢。

那个成熟能干完美无缺的我的妹夫何欢。

我哭笑不得。

这才想起所有严厉父亲对于儿子的期望,恐怕都是埋怨里带着骄傲的。

婚宴快到尾声时我把若素交给老妈,自己去洗手间。

洗手间是那种男女入口分列两边,中间是共用的洗漱台的设计。

我一边洗手一边想起这次回来竟然和何老师变成了亲戚,命运的奇妙实在让人感叹。

而前晚见到封信,又是命运的何种安排?

一出神就犯错。

当听到有人在背后提醒“请让一让”时,我才发现自己堵在了男卫生间出来的通道上。

我慌忙一让,却脚下一滑,高跟鞋在潮湿的地板上踩偏。

身后的人及时扶住了我。

我回头道谢,一下子呆住。

八年前初见他时被闪电击中的感觉重新降临,我这才确定在命运里有些人注定对你是个魔咒。

穿着黑色衬衣的封信绕过我,走到洗手台边开始洗手。

我身边墙上就是抽擦手纸巾的盒子。

我机械的凭本能抽纸擦手。

但是我的全身都处在绷紧的状态,我不用回头,也能清楚的知道,水流过他的手掌,他用了洗手液,水又开始流动,停止了,他朝我走过来。

他朝我走过来?

我一偏头,就看到他站在我面前,大概也是想拿一张擦手纸巾。而他的旁边,站着一个扑克脸的清洁工阿姨。

阿姨小声抱怨:“现在的年轻人太不懂事了,擦个手要扯这么多纸…”

我这才发现自己刚才魂飞天外时一直在一张接一张的扯着纸巾盒里的纸,此刻手上已经抓了满满一大把。

我见过有些中年妇女因贪小便宜,会在这种公共卫生间抽大量的厕纸回去家用,想来我现在也是这般形象。

这下连打招呼的勇气也失去,我失魂落魄慌不择路低头而走。

回到大厅看到何欢和若素已经开始站在门口送客。

我走到若素身边,还没说什么,就看到封信也走了过来。

走到一半,就被喝高了的何老师冲过去一把截住,猛拍其手臂。

“臭小子,回去跟你爷爷说,我儿子结婚他都没来,我饶不了他!”

“爷爷去北京了,实在赶不回来,所以叫我代他来祝贺。等爷爷回来一定找您喝酒。”封信好脾气的轻拍老头的背。

我听到若素倒抽了一口冷气,惊讶的问:“他…他是?”

何欢低声解释:“他爷爷是中医界的老泰斗人物,和我爸是好朋友。虽然退休了,但那些在京的老领导有些什么身体不适,还是指定要他爷爷去看诊。他刚才好像来晚了。”

所以若素敬酒时没见到。

我偷偷挪动脚步往后退一点,看封信打发了何老师,又过来跟何欢祝贺告别。

“恭喜。”他的声音很近。

恍惚间,我感觉到手被人握住,而我自觉手心濡湿,全都是汗。

竟然是若素。

她一脸好奇的侧过脸小声的在我耳边说话。

“姐,他是封信?我们高中同校的那个封信?你以前喜欢过的那个封信?”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手机在震动,我条件反射的接起。

孟七春明亮如五月阳光的声音从话筒里欢跳着涌出来。

“程安之!程安之!我回来啦!我要跟你住!我要给你个大惊喜哇哈哈!”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这些年在外一边旅游一边做自由职业,上次通电话还说近期不会回来的。

“你在哪?”我欢喜的叫了出来,突然间提高的声音让何欢封信若素都投来目光。

“一行白鹭上青天,老子挤在正中间!我正在堵车!但是马上就快到你的地盘了!”

第五章 Flower·暗夜

当一个人爱上了某个星星上的一朵花。她会发现,整个夜晚都像花园般为她绽放。人只要爱着,就不会感到疼痛的,所以你看,你从未带给我伤害,是你让我感受到浩瀚星空。

[楔子·七春]

她的妈妈,一生结过三次婚。

第一次,是和她的爸爸,生下她。

第二次,是她六岁那年,一次大吵后爸爸提着包离开了家,不久后妈妈再嫁。

第三次,她十岁,已经大致懂事,能够看似平静的接受又一次离合聚散。

只是那一年,妈妈对她说,以后你跟我姓吧,改姓孟,孟七春。以后妈大概还要换男人,你就当他们都是猫狗,乐了逗逗,不必在意。这一生,你只是妈一个人的女儿,不认其他。

她笑嘻嘻的答应。

那时就隐隐感到,妈妈会一语成谶。

果然一年后妈妈再次离婚,从此以后再不结婚,家里却不曾少过男人。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叫七春,妈妈也没有解释过。她和朋友开玩笑的时候就会说,大概是我妈发了七次春后怀上了我。

从小到大,每个同学都喜欢她,因为她豪爽开朗像冬天里的一把火,一不小心就会燃烧整个沙漠,何况是小小学校。

她妈妈在她家住的那条街上活得那么风生水起,火树银花,大概也是因为这样的性格。

不畏人言,无视规则,热情正直,善良凶猛。

女人怕,男人爱。

她并不以妈妈为耻,反而觉得妈妈是自己的骄傲,然而在偶尔母女独处的时候,她渐渐看得懂妈妈的寂寞。

妈妈的一生,有着许多问题没有寻找到答案。

这也无形中影响了她的一些观念,比如爱情。

最初和程安之成为朋友,只是一种习惯。

习惯性的呵护和感染每一个视线内的人,希望成为他们的中心。

那个转学生,看上去像一颗有点呆的蘑菇,对人说话时总是小心的赔上微笑,如果不被领情就会沮丧的退到一旁。

后来她大方的走上前,伸出手来,不出意外的收获到程安之单纯热烈羞涩惊喜的目光。

被孟七春罩过的人,都不会太孤独,很快大家就接受了那颗蘑菇,她愉快的成为集体的一员。

原本以为程安之只会是她许多朋友中最普通的一个,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渐渐成为了她最好的朋友。

当程安之和她分享自己最大的秘密,对那个叫封信的男生的暗恋时,她的心里,是条件反射般冷笑了一声的。

然后又飞快的自我厌弃。

正是鲜花开遍的年纪,对美好的爱情有着太多的幻想,因为妈妈的经历,却抗拒自己去傻傻相信。

这样矛盾的阴郁的自己,在最好的朋友面前也不敢表现,看着朋友的沉沦,像在看一场小小的戏。

封信离校的时候,她曾以为,一切都结束了。

就像妈妈有过的爱情,和每一场青春电影。很多人喜欢追梦这个词,那是因为真正去追的人太少,人一旦认识到自己的前方是梦境,就会望而却步。

没有人喜欢做傻子。

但是她有些震惊的发现程安之变了。

直到香港那所大学的录取通知到来,她才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程安之,她真的在追梦。

后来的很多年里,她在各地流浪,走走停停。

她一直和程安之保持着密切的联系,甚至有一次在雪山上摔掉了手机失去了所有的电话号码,但她竟然还能背得出安之的那个号码。

那个姑娘柔柔细细的声音,有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她说不出那是什么,但像极她儿时爸爸未离去前的家。

况且她的心里一直有一个结,就是要看那个没有男主角出席的故事最后会如何落幕。

多少次在深夜里自问,想起那个一直追在自己身后的男孩时,他渐渐长成男人的模样,坚定的目光却一如既往——她都会想到安之。

仿佛是冥冥里需要一种证明,证明这世上,存在着一种比恐龙还珍稀的东西,叫至死不渝。

她内心里有两个小人,深藏不露,一个冷眼,一个哭泣,都想要一个答案。

这大概是一件可笑的事情,把自己的命运,自己将去的方向,寄于别人的坚持之上。

其实一直以来,真正软弱的,对爱情恐惧的,正是她自己。

13、原来他已经结婚了!

我手上负责的那款韩国教育产品改编,总部寄予了较高的期望,我回来不久,一方面自己需要扎根,另一方面不能给原来的上司抹黑,是她一力举荐和担保了我,所以回来后一直忙得昏天黑地,连陪若素和妈妈的时间都少。

我们公司旗下有一个叫“青果树”的早教品牌,负责给学前儿童进行一些国际化理念的早期潜能开发和培养,在本市有分支。

为了在产品开发阶段就对受众进行有效沟通和测试,我通过总部和本地机构负责人琴姐取得了联系,以任课老师的身份,每周在那里兼职一堂早教课。

现在的妈妈都非常注重孩子的早期教育,尤其崇尚西式教育理念。听说我原来在总部就有过相关的实习经历,琴姐立刻头脑灵活的打出“香港总部教育专家莅临”的旗号,我那节课报名的人数瞬间爆满。

我虽然对琴姐的这种注水宣传不以为然,但也只好尽力准备。

若素婚礼的第二天,正是周日,也是我在“青果树”的第一堂课。

我这节课人数上限是十个孩子,我是主课老师,还有三个助教老师,都是二十多岁的年轻姑娘。

因为提倡混龄教育,所以十个孩子的年龄不一,大大小小的孩子在老师们的统一看护下,可以自由选择各种玩具,进行他们感兴趣的工作。

我负责开发的那一系列早教绘本就放在书架中间,有孩子主动表现出兴趣,挑了过来要我读。

当我开始读故事书的时候,孩子们渐渐放下手里的玩具聚到我身边来。

我一边读一边观察,发现只有三个孩子没有围过来,其中有一个穿着红色公主裙的小女孩引起了我的注意。

她看上去应该是今天来的孩子中年纪最大的,大概在四五岁间。

从上课开始,她就一个人跑到窗边的玩具架那里,背对着老师做什么。

我们之前设置了不少环节,引导孩子们自由加入我们的游戏,总有一些部分会吸引不同孩子的注意,只有她一直无动于衷。

年纪最小的菲菲老师走了过去。

蹲在她身边轻声和她交谈。

不知怎么回事,小女孩突然间哭了起来,哭声越来越大,我看到菲菲老师面露不悦。

我把手中的绘本交给另一个助教莎莎,要她继续给大家读故事,自己走了过去。

“怎么了?”我蹲下来轻轻抚摸小女孩的头发,放柔声音安慰她。

我想起来她叫小圈圈。

小圈圈捂着自己的肚子,呜咽着说:“我疼…老师,我疼!”

我吃了一惊,把她小小的柔软的身体抱在怀里。

“哪里疼?”我一边抱她,一边看到一旁的菲菲的表情,她朝我递来奇怪的眼神,并偷偷的冲我摇头。

我觉察出可能哪里不对。

我轻声的问小圈圈是否要通知她的妈妈。

一般情况下家长都会在教室外等待。

小圈圈蓦然止住了哭声。

她是个非常漂亮的孩子,眼睛尤其的大,有眼泪划过脸蛋的时候,会让人觉得莫名的心疼。

她睁大眼睛怔怔的看我一眼,突然说:“安老师,我不疼了。”

然后她就真的没事了一样,从我的怀里挣脱出来,蹦蹦跳跳的跑到一边玩玩具去了。

看到我惊讶的表情,菲菲在我耳边轻声说:“这孩子每次都装病,她妈妈说在家里打过她无数次,她还特别喜欢说谎。”

我严肃的看了她一眼,阻止了她继续说下去。

两小时的课程结束后,我把自己准备的小礼物送给每个来上课的孩子。

孩子们都开心极了。

轮到小圈圈的时候,我把小礼物中最打眼的那个米菲兔娃娃给她。

我说:“今天小圈圈表现得非常棒哦,非常勇敢!虽然开始有点肚子疼,但只哭了一下下,所以很快就不疼了,安老师非常喜欢小圈圈这样勇敢又懂事的小朋友!”

我看到小圈圈非常意外的张大了小嘴。

她似乎在仔细的观察我的脸色,判断我说的是不是反话。

但是她终于确认我是真心在夸奖她。

她漂亮的小脸上不知不觉浮现出了一种害羞的神色,看得出高兴。这是我见到她两小时以来,她第一次浮现出真正属于孩子的可爱神态。

走出教室的时候,她一直拉着我的手,她的妈妈迎上来。

我再次向她妈妈重复了“小圈圈今天表现得非常棒”,但没有提到她装肚子疼这一节,我记得菲菲说的,她妈妈经常为这样的事打她。

她妈妈看上去是个非常精致美丽但神情冷峻的女人,听了我的话,脸上竟也现出一丝意外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