彦一安静的听着电话里的声音,从头到尾,就嗯了一声,然后挂了电话。

他抬头看我,然后站起身来。

“我要回了,小叔在等我。”他说。

我说好,我送你。

我们沉默着下楼,我陪他走出小区。

我们从头到尾没有几句对话,彦一活在他自己的世界里,他根本不需要那些客套的寒暄,在陪伴他的那三年里,我们的相处模式大多就是如此,彼此都很了解。

他走在左边,我走在他的右边,小区里的路灯有几盏坏了,光线昏暗,我带着他绕来绕去。

他突然伸过手来,抓住我的左手。

他低声说:“那时候,我们也在花园里走。”

我怔了一下,才知道他是指当年我刚住进他家的时候。

那时他一夜一夜的失眠,狂躁,用尽办法偷来更多的药来吃,我震惊于他的病态,主动提出晚上他无法入睡的时候陪他去花园里走路。

他家的花园很大,附近不远处就是海,夜静之时,听得到潮声。

我们沉默的,什么也不交谈的,一圈一圈的绕着花园走,走完一圈,二十分钟,再走一圈,二十分钟,累了,就在边上的石径上坐一坐。

他总是拉着我的手,我知道他是怕黑,但我不说。

他只比我小一岁,但那时,他在我心里,就是个小孩子。有着成人的外表,却一直活在自己童年的阴影里,再也不愿长大的小孩子。

我一边走一边不时抬头看星星,看云,看天空,想着自己的心事。

我不知道彦一是不是也在想心事,我也不问他,我们只是一起走。

有一次我陪着他走到天亮。

他后来偶尔还是要靠安眠药入睡,但多数时间,每晚已经能勉强睡上几个小时。

想到这里,我问他:“现在睡得如何?”

他点一下头,也不回答。

前方的路渐渐亮了起来,接近小区出口,外面就是灯火流金车水马龙的大街,虽然已经过了晚上十点,但城市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

彦一顿住了脚步。

他伸手指了一下,我这才发现出口靠边的地方停了一辆黑色的轿车,很低调但奢华的牌子,是彦景城一向的风格。

彦一示意我不再走过去。

我这才明白一直有车在等他。

“安之。”他叫我。

“安之姐。”我纠正他。

也是提醒。

他慢慢的摇一摇头,伸手扳过我的肩,要我正对着他。

他的个头比我高不少,看我的时候,要微微低头。

我有些不安于这样的距离与姿势,试图微微挣脱,却被他抓得更紧。

这让我无法自抑的惊惶起来。

恐惧的记忆之门打开,黑色的碎片像焚烧后扬起的灰,一点点粘上人的肌肤。

被我刻意忘记的,被我努力原谅的,都从心底的泥潭里翻搅出来,带着浑浊感,上涌,上涌。

我紧咬嘴唇,僵硬不动。

只怕自己一动,就会做出失控的举止,将面前的人推入深渊。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细碎的空灵感,又带着我所不熟悉的孤注一掷的狠厉与脆弱,轻轻飘散在空气里。

“安之,不要拒绝我。”

“我那么努力,以为自己快要死掉…才终于,走到了这里。”

28、他已狠狠夺去我最后一丝呼吸

我目送着那辆黑色的轿车缓缓驶出小区,远远的,看见副驾上有个人摇下了车窗对我挥了挥手,似乎是彦景城。

我心绪纷乱,忽冷忽热的感觉又占据了身体和大脑,不用体温计,也知道发烧又反复了。

临近午夜的空气里,月色与不开花的树木一样清冷沉默,有不知名的小虫哀哀一叫,转眼又消失了声息。

一天中发生了太多事情,让我感到疲惫和无助。

我晃晃悠悠的踱到小区的人工凉亭里,凉亭里还留着打纸牌的老人们遗留的几张报纸和几堆瓜子壳,仿佛听得见早起的清洁工发出徒劳的抱怨声。

我倚着一根柱子坐下,手掌触过的地方,感觉到朱红的油漆斑驳。

我怔怔的想起一件事。

我和封信一天都没有联系了。

这有些反常。

他是个清冷克制的人,我也不敢像个不知节制的少女般死死缠住他的每分每秒,但是自从我们确定了恋爱关系以来,即使当天不见面,我们每天也至少会来往几个短信。

他会提醒我吃饭,加衣,会对我说晚安,有时候,还会回应我的冷笑话。

不管他发来的是一个表情还是最简单的文字,都会让我觉得安心。

这样的安心,只有他能够给我。

但是我突然想到,如果姚姚已经知道了我是封信的新女友,也已经开始了对我的打击报复,她没有理由不把这个消息通知给封信知道。

事实上,我没有谈过一次恋爱。

我不太清楚各种复杂的纠葛形成的原因,我只知道,如果一个人一直在用危险的方式破坏和打击着另一个人,那一定已经不是爱。

在我心里,爱应该是温暖的,积极的,让人安心愉悦的事情。

而姚姚,她做这一切,是不是只是想让封信痛苦和难过?

这是很多人的选择,宁愿刻下痛苦,也要证明来过。

假设封信如果已经知道了姚姚和我在早教中心遇到的事,也一定知道了我辞职的事。

以他的个性,他会怎么做?

他也许会离开和放弃,如果他觉得那是对我最安全的方式,他就会那么做。

我猛的站了起来,一瞬间出了满身冷汗,连昏沉疼痛的大脑也似乎清醒了不少。

铺天盖地而来的虚弱感使我又颓然的坐下。

我掏出手机发短信。

“封信。”

“我在。”://.bookqi./xiaoyuanxiaoshuo/

短信发送成功后的只有几秒,他的回复就翩然而至。

我意外的看着那两个字,鼻子一酸,止都止不住的眼泪上涌。

我在,我在。

他就是我的魔法师,我的救世主,他微微一笑,就能拯救我的整个世界。

我一边掉眼泪一边打字。

“你在哪里?”

过了十秒他的消息发来。

“你相信魔法吗?”

我愣住。

手机又震动了一下。

“如果你现在抬起头来,看向你面前五米的地方,你就能得到上一个问题的答案。”

我机械的张着嘴,举着手机,像个傻瓜一样缓慢的抬起头来。

只有微光,但足够看清那人。

没有五米。

大概,只有三米,两米。

因为,他走向我。

那男人,披着午夜的月色,任再多黑暗,也不能阻挡他的光华。

他的目光那么沉静,那么深邃,修长的身形,镇定的气质,如最俊美的神袛,带来最仁慈的福音。

他总是让我意外,但他从不让我失望。

从少年时代起,他就是纯美的杏花春雨,犀利的东风破晓,宁静的光芒万丈。

我泪眼婆娑,如定身一般,不能动弹。我无法形容那一刻的心情,我想再也不会有一个人,能够带给我这样的震撼与美妙,他甚至让我感觉灵魂在飞,在唱。

他站到我的面前,因为我坐着,所以他抬起手来,似乎想摸一下我的头发。

我仰起头伸出手抓住他的一根手指,仿佛最默契的舞蹈,借着他的力量一带,整个人直接扑进了他的怀里,紧紧的,紧紧的,抱住他。

我什么都不烦恼了,什么都不害怕了。

这几天经历的所有的顾虑,所有的疼痛,所有的羞辱,这一刻在爱他的心面前,都是笑话。

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在他稳稳的怀抱里,我感到了放松和平静。

我把头埋在他的胸前,额头靠着他的衣领,羊毛呢的质感传来柔软与温暖,我双手搂紧他,感觉到他厚实的衣下劲瘦的腰身,一时间心如撞鼓。

我低声问他:“你怎么来了?”

他沉默了两秒,答:“我来了很久。”

我傻傻的把头抬起来,额头蹭到了他的下巴,又慌忙的埋下头去。

他似乎轻轻笑了一声,感觉上做了一个抬腕的动作:“准确的说,我已经来了四个小时零六分钟。”

我反应特别迟钝的推想,那不是我第一次醒来下楼吃东西的时候,他就来了。

可是,他在哪里呢,也没有打我电话,也没有上楼找我。

我心里想着,就这样问了。

“这么长时间你在做什么?”

“嗯。”他说:“好像,就是走过来,走过去吧。幸好这个小区的保安不那么负责,都没有人过来盘问我。”

我想起上次自己到他的小区去当蘑菇蹲点的事。

“那你干嘛不打我电话?”我还是不明白。

“我在想事。”他转了一下身体的角度,从容优雅的在我刚才坐过的位子坐下,又非常自然的把我拉回怀里,坐在他的腿上。

这个姿势更加暧昧,我伏在他的肩上,气都不敢大喘。

枯草里的虫鸣都彻底消失,整个世界只剩下我的心跳声,万物皆屏息。

“我在问自己,该继续抓紧你,还是该…”他缓缓的,顿了一下,后面的词语,似乎消失在胸腔里,低不可闻。

我猛的伸出一只手,手掌慌乱而焦灼的覆上他的嘴唇。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做出这个动作,掌心里传来柔软而温暖的特殊触感,我们的目光在那么近的距离相遇,我却看不懂他目光里浓缩的含义。

只有片刻,我感觉他搂着我的手缓缓加重了力度,而另一只手,将我抬起的手腕抓住,毫无预兆的,他低下头,轻轻吻了一下我的掌心。

我的脑袋轰的一下,几乎整个人瘫倒在他怀里。

“后来,我看到你送一个男孩子出来。”他目光炯炯看定我,微弱的气息拂过我的脸颊,所过之处就如野火燎原。

我魂飞天外的想,他的睫毛真是比任何一个姑娘更好看啊。

但是,等等,他说什么?男孩子?他是说彦一?他看到了我送彦一出来?

还有彦一对我的那些在常人看来一定感觉暧昧的举动。

他难道,是在暗示,我红杏出墙?

我瞬间从花痴状态被一记闷雷劈醒。

“是彦一…”我结结巴巴,不知道怎么解释,情急之下,简直要哭出来了。

“哦,你在香港照顾过的病人。”他果然记性很好。

我忙不迭的点头。

封信突然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我一下慌了神。

但是接下来,他突然站了起来,却又背对着我,蹲下身来。

“我背你。”他回头朝我微微一笑。

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

多年前,伤了脚的少女,轻盈的伏在心仪少年的背上。只能作为陪衬的我,一路跟随,深一脚浅一脚。

月光那么明亮,而我小小的心,那么不安又忧伤。

而今,少年长成了出色的男人。

我顺从的闭上眼睛,伏在他的背上。

他轻松的站了起来。

我把脸贴在他的肩头,轻轻搂住他的脖子。

他已经大步朝着小区深处走去。

封信轻轻把我放在自己的床上时,我仍然没有出声。

圆梦的感觉太好,简直让人不能醒来。

他给我倒了杯热水,示意我喝下,然后让我侧躺着。

整个过程我都像个布娃娃一样任他摆布,在他身边,我感到安全,感到舒适,感到每一分钟,都是天荒地老。

直到感觉到背上某处传来手指的强力按压感,我才意识到封信在做什么。

“今晚睡一晚,明早我会要小岑把熬好的药送来。”他简单的说。

我想起以前似乎听说过,中医可以通过穴位的按摩达到退烧的效果。

看来我身体的异常并没有逃脱专业的封医生的眼睛。

“我…”我好多话想和他说。

他突然轻轻敲了一下我的后脑勺。

“安静的休息,你在挑战一个医生的权威,他会生气。”

我乖乖的闭嘴,在他沉稳有力充满节奏感的按压下,渐渐昏沉。

“不要担心我会误会。”他突然低声而缓慢地说。

我一怔,明白过来他是指彦一。

他居然知道我在担心他误会。

“其实我要谢谢他,看到他牵着你的手,我才明白…什么是妒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