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逃离亦卑微不堪,有很多次我都想转身回去,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爱她,不知道自己究竟爱她什么,我只知道,我爱她,爱得自己低到地平线以下,匍匐在地狱门口。

然而逃离终究还是解救了我,越接近青岩门尽头厚重的土地,越接近北方疏朗的天空,我的疼痛离我越远。

我不允许她离开,把她禁锢在我的身边,直到有一天发现她渐渐膨胀的腰身。

我忘记了她手里的那把刀是怎么划过她的手腕的,也忘记我夺下刀时手臂上划了几刀,却永生难忘她那怨恨到极致的双眼。

朱祁铭,这个名字,从此是聂晓颖夜夜惊醒的噩梦,聂晓颖这个名字确实我夜夜难以入眠的痛苦之源,我们互相折磨,我依然放不开她。

我看着她狠绝得用肚子撞向桌角,她要用行动告诉我,她有多么厌弃这个孩子,一如她有多么厌恶这个叫朱祁铭的男人。

他毁了她的一切美好幸福,所以,她也不愿意留下任何与他有关的东西,包括肚子里这个鲜活的生命,这是个不被期待的孩子,那么就该死去。

我看懂了她眼中的意思,退无可退,我不得不承认,我无法再挽留这个女人,这样的生活我也不知道还可以之撑多久,我告诉她:

生下这个孩子,为我生下这个孩子,我放你自由,从此各不相干。

她停下撞击的动作,双腿间却已有鲜红的血液流出,然而她的脸上是决然的冷漠,她给我的答案只有一个字:好。

那个孩子终究没有就此离开,医生说这是个奇迹,这个孩子应该被深深地爱着,我却只看到聂晓颖眼角越发冷冽的恨意。

她恨着这个拖累她的孩子,她恨这个孩子使她无法回归到那个男人身边,也恨命运,让她遇到我,毁掉了她毕生的爱情。

可是,我必须装作不去在意她的冷漠,我们之间不再言语,比陌生人还陌生的相处,彼此都只是为了那个孕育在肚子里的孩子的出世。

春天来了,我在山前栽下的那片月季开始生长,盛开出美丽的妖娆,她站在这一大片粉粉丹丹的月季前面,这却像是一股突如其来的寒潮,将她击中。

我在她的脸上寻迹不到丝毫的喜悦,我看着她转身回屋,看着她拿着一根火把从里面出来,看着她用雄烈的大火淹没了她年少时的童话。

她说她深深喜爱这种花。

这被誉为花中皇后的植物,大气、质朴、清癯,这种太过普遍而在中国浩瀚历史里被遗落的花,她代表着北方的精气和灵魂,曾是华夏先民北方系黄帝部落的图腾植物。

因为她说她爱它,所以我想尽办法在南方,为她布置了一片粉红色的天空。

然而我的心在激烈的叫喧,那又怎样呢,那又怎样呢,她的爱无法只属于你。

所有过往的一切,仿若南柯一梦,在这一刻,尽数崩塌在我的眼前。

整整八个月,或许是知道了母亲迫切渴望离开的想法,那个未足月的孩子就那样出生,带着母亲对父亲的恨意,来到了这个世界。

这个孩子就是你,有一双美丽的丹凤眼,我抱起你的时间,你突然睁开眼,睁着清亮的眼睛,无知而信任的看着我,咯咯地发出笑声。

聂晓颖终于开口说,我已经生下这个孩子,你答应我的不要反悔,不然我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现在,你抱着这个孩子马上离开,我不想看到你们。

我凄厉地问,这八个月来你是不是从没改变过离开的念头?

她皱着眉头,用仓冷的笑回复我,那么你要我留下来吗?

我静默了言语,只是抱紧了怀里的你,那时候的你,就像是听懂了母亲的无情,嚎啕大哭起来,我却不再回头,抱着你转身离开。

聂晓颖终于把一个骄傲清高的灵魂变成一个萎缩的拳头。

我不想再去回忆那段腐烂的旧事,我已并不心疼,也并无难过。

那于我只是青春年少的伤痕。

然而我必须承认,我的心受了伤,永生无可愈合,无法遗忘,不愿想起。

有人说,人死后是从伤口开始腐烂的,那么朱祁铭最先腐烂的一定是心脏。

只是现在,小暖,对我而言,那不过是我为自己寻找的借口和理由,来解释我们父女之间惨淡的相处。

聂晓颖停留在我的年少轻狂,你却占据了我人生里大部分时光。

聂晓颖最终还是走了,出院后没有回青岩门,直接就踏上了北上的火车,我抱着你站在站台角落,在火车的鸣笛声里,看着她毫无眷恋的背影。

我没有告诉过聂晓颖,我并不爱孩子,即使我自己的孩子。

我已经没有能力去爱。

我是一个落叶无根的人,这意味我的尸骨将无处安放,终生都将无根地游离。即使变成一抹魂,也寻不到归处。

可是我是一个父亲,在八个月的默默呵护下,看着一个新鲜无知的小生命蛮横地介入我的生活,我的眼泪和痛苦让我无法面对你。

我依然没离开青岩门,在这块苍凉的土地上,每天看着日起日落,看着襁褓中的你一天天地长大,我没有多余的钱财,唯有自己谋生。

最终有一天我踏出了青岩门,靠着满腹诗书任教于南方偏远地的一所小学。带着你,遭人讽议。

那是一段极其艰难的日子,当时我的身体也出了状况,唯有辞职,租到一处便宜的房子,靠着翻译得来的微薄收入,养活自己和你。

有一日,你忽然失去了呼吸,我送你去医院急救,也是这次急救让我得知了一个可笑的真相,我强迫聂晓颖生下的,不过是她和她爱人的骨肉。

我已经决心要离开,可是望着你单纯依赖的眼神,我却犹豫了,怎么忍心把你一个人留在那陌生的地方,谁来照顾你,谁来替你擦眼泪,谁来保护你成长?

我最终还是选择抱着你一起走,即便是自己的孩子我都无法喜爱,所以也更加无法喜欢你。

初为人父的慌乱和体力不支的身体,加上几欲崩溃的情绪,让我常常无暇看管你,也时常把怨恨放置到襁褓中的你身上。

我带着巨大的矛盾后悔自己做出的错误决定,又带着巨大的怨怒养活着可怜的你。

你是聂晓颖和她爱的男人的孩子,我如何把丝丝的爱给你呢?

可我也无法完全明晰自己,当初怎么做出这样的决定?

人一时冲动,便永生无可挽回。

你渐渐学会在地上爬,咯咯笑着自娱自乐,我要上班,除去房租和饭费,没有多余的一枚硬币,出门前只好用布条把你栓在床头。

有一次下班回来,寻不到你,四处呼喊,眼泪崩落,才明白自己内心的紧张。

在朱祁铭最为痛苦和悲伤的岁月里,是你用婴儿的依恋和纯净的微笑支撑了一个憔悴病弱、随时想着终结自己的父亲。

邻居送你回来,说你在石碓下的隙缝里睡着,不忍心便捡了回去,低声责怪我,你这样爬出去已不是一两次。

见到你的瞬间,我双腿发软,无法发出声音,你却忽然挂着眼泪叫了一声爸爸。

这是你说的第一句话。

即使伤到遍体鳞伤,满心疤痕,听到这样一句,也瞬间融化。

我听说我曾用灵魂深爱的女人结婚了,她嫁给了她爱的男人,那个男人竟然是军政界的高官,他的第一任妻子在一年半前病重过世。

我早已对聂晓颖失望,却依旧在夜深人静时感到寂寥的空洞。

我觉得我该把你送回去,那样你就可以过上富足的生活,也许你的病也可以得到彻底的医治,可是,当我踏上北上的火车,在火车开动的刹那,我却跳下了火车。

抱着你走在熙熙攘攘的人潮中,我的双手狠狠地扣紧,终究没有把你还给他们,连我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

报复,亦或是对你的不舍…

你天真可爱的个性和我对你的愧疚感,也渐渐让我把你当做我的孩子对待。

即使内心阴冷,然而也相依为命。

你那样快乐并且懂事,用幼软的小手抚摸我的眉宇间的疲惫,牙牙学语,发不清音节,所有这些都成为我那段地狱生活的清音,我知道我们相依为命。

我只是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我的爱,因为那时候,我只以为我所有的爱都已随风而逝。

你幼时发病的频率并不大,又一次我带你去北方寻找工作,你却突然昏厥过去,醒来后我带你离开,北风灌进我的心里,我只觉得那里空洞一片。

这样流浪的生活得不到固定的工资,我根本没有钱来支付巨额的医药费,你紧紧地跟在我身后,不安地看着我难看的脸色,却跑上前握住了我的手。

我低头看着你敬爱的眼神,忽然怨恨命运的不公,即便不奢望荣华富贵,为什么也不肯给我普通的安定生活?

我在漫长的悲愤里最终学会了与命运共处,平淡冷酷的看着它的走向,它不怀好意的折磨。我决心努力地奋斗,决心看看朱祁铭的灵魂最终能够走向何处。

我开始到处求职找工作,一次次的被拒之门外,却又一次次地敲开紧闭的门,我很需要钱,这是我最终的目的,看着那些狗眼看人低的权贵,我意识到,没有权力,你永远也别奢望命运给你一个公正的交代。

我在困苦里不断地挣扎,而你却像北方野地里的花芽,落地生根,抽叶攀爬,渐渐长大。

你好像一个乐天的孩子,总是奔跑,总是微笑,总是小心翼翼的对待我,从走路开始就懂得悉心照顾寡言的我,从无抱怨。

我知道你一直期待我的爱,也渐渐在岁月流逝和相依为命里明白自己内心对你的爱,深沉得发不出声音。

你是无辜的,你甚至是一个受害者,是我亲手用狭隘的双手把你拉进了这场冲动的报复里。

官场上的明争暗斗,尔虞我诈充斥着我的时间,你用透明的笑和快乐的爱包围我,我最终也在岁月的尽头渐渐明白,往事早已过去,是我纠结着没有放下。

我开始学会放下。

朱祁铭并没有让我失望,他的灵魂渐渐站起,重新变的明净。

然而情感上的伤害,却让我丧失了表达爱的能力。

我失去家族失去自我,把所有的情感都寄托在你身上,却始终不知道究竟该怎样对待你。

终日心痛着,又终日冷淡着,说着冰冷残忍的话,流着麻木清凉的泪。

看着你渐渐长大,也看着你的脸庞,你的眼睛酷似聂晓颖,脸庞却渐渐生长出我的轮廓,我想这大约是上天的意思,他准许我把你当成亲生的女儿。

我决心好好地教育你,我决心冷淡残酷地教育你,希望你学会残忍、学会决绝,这样才能不必像我一样,一生品尝痛苦。

我以为我做的对,我以为这是我弥补你的方式,却渐渐发现你笑容里的悲哀,发现你天真背后的绝望,你无法辨识方向,平衡力不好。

我知道的,缺少爱和拥抱的孩子,才会这样畸形的长大,我漠视你的时间太久了,只顾着抚平自己的忧伤,等我从痛苦里惊醒想要注视你的时候,你已经自己长大,你已经学会掩饰,你生命的某一部分已被永久的遗留于支离破碎的童年。

这是我造成的,正是我的残忍造成了你残缺的性格。

我不知道该怎么样弥补,不知道该说一些什么话。

对你,我始终沉默,无法看你,无法拥抱你。

你用一双渴望爱却强撑住失望的眼神看着我,你微笑,你用稚嫩的双肩承担我的眼泪我的绝望,我竟然把这一切交付于一个未成年的孩子。

这是一个父亲最终极的残忍。

我无法对命运发出呼喊。

聂晓颖终究还是找到了你,然而她却已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她从未去怀疑你为何能和宁儿的HLA那么匹配,她只知道她恨着这个在怨念中生下的孩子。

她用尽手段利用我来胁迫你为宁儿捐献骨髓,甚至,还渴望着你身体里的那一颗肾脏。

那时候我也问自己,如果你知道真相会怎样,我应该阻止你吗,如果你知道宁儿是你亲生的妹妹,你是否愿意为她献出生命?

残忍的聂晓颖若知道这一切,会不会依旧选择毁掉你?

我是不愿意的。

我绝不愿意这么做。

你是我生命里最后的安慰最后的希望,我绝不愿意看到你的眼神里对我流露出一丝的恨意。

小暖,你说你希望把全世界的快乐捧到我面前。

我却愿意把整个世界放在你脚下。

我希望你永远不被伤害,希望你践踏世界而非被命运折磨,希望你永远爱着我,永远相信我才是你的父亲。我更希望,你不会因为我的死去,而放弃生命。

可是那时候,你说,若我死了,你一定会跟来。

我又该怎么办呢?是我拘囿了你的世界,你的光明,强迫你接受一个身心备受摧残的父亲,却又冷淡刻薄地对待着你。

我相信你并未说谎,我在你年轻的双眼里看到比命运更深重的爱和绝望。

可我要你好好活着,因你是朱祁铭的女儿,因你是我此生最爱,超越血缘。

我决心重塑你的性格。

我决心把应该属于你的一切还给你,我宁肯孤独,宁肯你恨我,宁肯你有一天嘲笑我的自私。

我要你勇敢地活着,我要你看淡情感看淡生死却坚毅勇敢地活着。

你是我朱祁铭的女儿,聂晓颖给了你生命,朱祁铭却决心把自己的全部人生给与你。

于是我和聂晓颖达成协议,同意你捐献骨髓,但要让你回去娶家,参与魅影继承权的竞争,我要你在竞争里寻到拼搏的力量,生存的意义。

我要让我的小暖在残酷的环境里成长,不要像我一样懦弱无力。

亲情或是爱情,都无法成为你的牵绊,在我死去以后,不必再受任何委屈,不必被任何感情牵绊,我要你强大地迎接这个世界。

我要给你的是这些,而非毫无意义的父爱。

小暖,这就是全部。

我曾把我人生里所有的苦痛和感悟都教给你,现在已经毫无保留,我的自私就是,始终舍不得把你还给瞿弈铭,也始终做不到给你温暖和保护。

现在我要死了,我不能带着秘密离开。

真实也许残忍,但错误始终是错误。

我把真相告诉你,只希望你平静地接受它,处理它,这已是你的人生,你的选择题,不要因为爱我或是恨我,轻易地做出决定。

我唯一的遗憾,就是尚未看到你成功。

我早已忘记聂晓颖,也已看透人世间情爱种种,怨恨都已泯灭,我把所有的爱都用这一种方式给了你,你就是朱祁铭的一切,你就是我的一生的骄傲。

也许我的教育方式并不恰当,然而我已经到了不去计较、不去后悔的地步。我知道自己来日无多,无法继续守护你。

只要你可以幸福,我宁愿你恨我,并且忘记我。

小暖,爸爸很爱你,你会相信吗?

希望把人世间所有的幸福和快乐都搬到你面前,然而无法做到,所以把痛苦和绝望首先交与你品尝,要你知道世间种种,这样,在我离开的时候,你就会勇敢、坚强。

你不是贪官的女儿,所以你可以拥有全新的幸福,忘记顾凌城带给你的伤害,忘记对陆少晨的愧疚,如果陆暻泓值得交托,就跟他走吧。

谢谢你,在我余生给我最大安慰。

对不起,对不起。

朱祁铭——绝笔

最终回

第一章涅槃重生

有时候,本承受着沉重负担的人突然获得了自由,盛世而空旷,全然地释放,希望会连带着失望连同绝望一起离她而去,然而却感觉不到欣喜。

苏暖曾经觉得苏振坤覆盖在她身上的期望那般沉重,让她痛苦甚至无法呼吸,但现在,所有的压力都消失了,一分一毫都没有存留。

速度过于快,快到她还未从失去父亲的消息里反应过来。

她觉得就像是天边的一只氢气球,晃晃悠悠腾空而起,无法触碰大地,她的灵魂顷刻间失重了,越飘越远。

苏振坤被拉去火化的时候,苏暖坐在医院的排椅上,一身黑衣,却是一滴眼泪也没有,但陆暻泓知道:平静远比大哭大闹来得可怕。

她的手里拿着苏振坤的病历卡,照片里苏振坤瘦得枯黄,脸上是波澜不惊的平静,似乎早已看透了生死,然而眼中却依然存在一抹未知的留恋。

陆暻泓这一天一直守在苏暖身边,穿着黑西装白衬衣,小心翼翼地守着,他轻步走近,苏暖却忽然仰起脸,神情有些茫然,就像是迷路的孩子:

“爸,你去哪?”

苏暖发现站在跟前的是陆暻泓,本希冀的眼眸瞬间黯淡,她幽幽地闭上眼睛,陆暻泓觉得那张脸似乎就要下起雨来,于是他蹲下来,伸出手臂,把她拉进怀里。

苏暖只是静静地推开他,神色寂寥,淡淡问他:“他们要把我爸送去哪?”

陆暻泓不知道怎么回答,唯有重新握住她冰凉的手,护在温暖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