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好记性在这个时候发挥了极佳的作用。她记得每一个细节。

记得太平间里,父亲被抽走了防身棍后却依旧紧攥着的拳头,记得母亲小心翼翼拿掉她袖口的一根线头,记得沈含章有些不对称的眼珠,记得停灵那几日,每个人对她说的每句话。

记得徐明廷避开她目光时眉头的轻皱,和沈铎大放厥词时眼底映着的一片火光。

任勤勤隐隐约约领悟了什么,却又有点说不清。

手机闹钟震动起来的时候,任勤勤觉得自己好像只眯了一会儿眼。

不过年轻人就是这点最占便宜,哪怕一夜没有休息好,只用冷水洗一把脸,就又能精神奕奕的蹦跶一整天。

时间尚早,室友们都还在梦乡。任勤勤洗漱完毕,看着书桌上的书本,拿不准接下来该去哪里。

手机忽而又震了一下。任勤勤低头看,惊讶地挑起了眉。

此时此刻,徐明廷提着两杯奶茶走进了小教室里。

清晨的阳光自窗口流泻进来,盈满了整间教室,一切都那么明亮清澈。

少年坐在书桌一边,将一杯奶茶放在对面的位置,又从文具盒里取出一支蓝色银笔,小心地搁在奶茶杯边。

任勤勤快步穿过学校正门的小广场。一辆黑色的宾利正停在入口处的一株老桂树下。

司机小陈西装笔挺地站在车门边,见任勤勤来了,温和一笑,拉开了车门。

车里的男人只露出半截身影,深蓝色的西装和衬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来的手臂修长劲瘦。

任勤勤低头钻进了车里。

沈铎懒洋洋地靠在座椅里,长腿翘着,掀起眼皮打量了任勤勤一下。

“就知道惠姨在虚张声势,说得好像你被容嬷嬷扎成了筛子,明明看着没什么嘛。”沈铎略一抬下巴,“手指头怎么样了?”

☆、第 22 章

任勤勤的手指头被扎的程度, 大约和医院采血差不多, 血止住了就没事了。反而是扇赵书雅耳光的那只手, 现在掌心还有点感觉。

任勤勤也打量沈铎。这男人绝不是清早出门顺路绕道过来瞧她的。

沈铎衣衫发皱, 领带像上吊绳似的挂在脖子上,领口的扣子也解开了两颗。他的头发颇有凌乱美,俊脸上满是倦意, 眉心习惯性皱着。他应当是才熬夜归来。

“你这是专程来看望我的?”任勤勤诚惶诚恐。

这么点小事,惊动惠姨就罢了,把沈大当家的也惊动了,那就罪过大了。

沈铎果真如任勤勤所料,一声冷哼:“专程?你好大的面子。”

不是专程,但确实是来看她的。任勤勤埋着头,还是有些过意不去。

“我想惠姨已经教训过你了,但还是要补充几句。”沈铎摆出了太爷款,“你弟弟也是我弟弟,你的脸面也就是你弟弟的脸面,你弟弟的脸面也就是我们沈家人的脸面……”

任勤勤的眼睛已经有点转蚊香。

沈铎沉了一口气, 说:“所以,从今往后,你再遇到这样的事……”

“我知道!”任勤勤急忙道, “我会学着做淑女的。”

“什么鬼?”沈铎怒道,“我是说,以后谁再找你不痛快,就是在打沈家的脸!你就不能给我憋着, 吃这个闷亏,明白了吗?”

“啊?”

这剧本怎么和惠姨给的不一样呀?

“啊什么?”沈铎丢了一记白眼,“你嘴巴不是挺利索的吗?前阵子和我吵架的时候不是挺能的吗,怎么被同学欺负了就哑巴了?还需要我给你做个示范吗?”

“我这不是低调做人,怕给你们惹麻烦吗?”任勤勤委屈。

“我们沈家用不着你委曲求全!我沈铎什么时候怕过麻烦?”沈铎眼神很是有几分恨铁不成钢,“徐明廷按辈分还得唤你一声小姨呢。你就这么被外甥欺负?”

“哎哟喂!”任勤勤一个哆嗦,“求你别提那两个字了!而且他没欺负我。他不是故意的……”

沈铎盯着任勤勤微微泛红的脸,嗤笑了一声,那一脸的促狭让女孩儿的脸更烫了。

“这就是你想了一晚上想出来的结论?”

任勤勤下意识摸了一下眼袋,咳了咳,说:“不是的。我还真的想了很多事。”

“说来听听?”沈铎双腿调换了一下,依旧翘着,又自后座的小吧台上端起一杯咖啡。

任勤勤组织了一下语言,很认真地说:“我首先想的是,假如我和徐明廷的身份对调一下,或者哪怕我也是个家庭很好的女生,流言还会传得那么难听吗?”

沈铎浓烈的剑眉轻轻挑了一下,没有说话。

“我要是和他门当户对,哪怕丑一点,笨一点,外人也都不会觉得这个组合有什么不对。可我出身和他差距大,我再聪明漂亮,别人都觉得是我在傍他。”

任勤勤深吸了一口气:“那些话说那么难听,无非人人都觉得我不配。他们都喜欢徐明廷吗?也不见得。他们全都是豪门子弟吗?那也未必。只是大概都像你说的那样,普通人也都见不得我这样的人,居然能和徐明廷一张桌子吃饭。”

沈铎的薄唇贴着咖啡杯的边沿,慢悠悠地抿着,依旧没有说话。

“而徐明廷站出来只一句话,就立刻拨开乌云见青天,是我说一百句都比不过的。这就叫话语权吧。我早知道有这东西,但是第一次深刻见识到它的作用。”

任勤勤说到这里,哂笑了一声。

“这权力我现在是没有的。哪怕靠着沈家这棵大树,我也没有。可这真是好东西,我很喜欢它。我将来也要努力掌握它!”

沈铎的眼皮再度一掀,浓睫挑起,深邃的目光投向邻座的女孩。

任勤勤亦望着沈铎,双目在光线幽暗的车厢里闪如寒星,且毫不掩饰一脸雄心壮志。

“我是不吭声,可我这里——”她将手掌按在心口,“把吃的亏,受的教训,全都记着的。语文课上学来的,越人十年生聚,十年教训,才干翻了夫差。我现在年纪还小,当务之急是念好书。将来的日子还长呢!”

“十年生聚,十年教训……”沈铎念着,“你语文倒是学得不错。可你这是要出人头地,还是磨剑复仇呀?”

“我日子过得好,人前风光,人后实惠,就是对那些羞辱过我的人的最好的报复了。”任勤勤说着,又嘚瑟一笑,“拿刀子多招摇?有什么事是一杯石榴汁搞不定的,那就来两杯吧!”

沈铎噗哧笑了起来,眉宇舒展,面容忽而显得十分清俊柔和。

“而且,惠姨让我把架子端起来,做个淑女呢。降龙十八掌各有不同,我就算要打脸,也得变着花样出招,不能一上来就动全武行。”

沈铎嘴角抽搐:“你应该知道,降龙十八掌,不是十个巴掌吧?”

任勤勤仰头哈哈大笑,面孔焕发着明媚的光彩。

小陈站在车外树下,听到车里阵阵说笑声,露出惊异的神色来。

等下了车要分别之际,沈铎一手扶在车门上,最后补充了一句:“惠姨和我说,你的功课光靠自己有点吃力,想给你请家教补课。我同意了。你老实念书,少谈恋爱,不要丢了我们沈家人的脸。”

“全沈家的颜值都长在您的脸上,我怎么丢得了?”任勤勤笑嘻嘻,挥着手跑远了。

直到车开离了杏外,都上了绕城高速了,沈铎才后知后觉。自己好像是被那小丫头调戏了!

日头已渐渐爬高,校园里逐渐热闹了起来,小教室便被衬托得有几分冷清。

徐明廷自习题册里抬起头,望着对面的那支银笔发呆。

手机震动,宋宝成发来了消息:“都这个点了,她不会来啦。”

徐明廷输入道:“她不来,就说明没真的原谅我。”

宋宝成:“你想太多了。再说你那么在意干吗?真喜欢她呀?”

“没。”徐明廷回了一个字。

宋宝成发了一个二哈邪魅笑:“老徐,你不耿直。”

徐明廷回:“我也没打算谈恋爱。我明年就出国了。自己的将来都不能确定,谈这些就是不负责。”

宋宝成:“你总是把什么事都计划好,像个老头儿似的。”

徐明廷:“其实你也应该计划起来。你现在也太散漫了。每次都是我推你一下,你才滚一下……”

徐明廷一句一条地发着,话没说完,宋宝成发来一张小S白眼,和一条语音。

一点开,就听宋宝成悲愤地嚷嚷:“是!我是粪球。那你是屎壳郎吗?”

身后噗地一声笑。

徐明廷手忙脚乱地转过身去,险些把手机跌在地上。他从未这么慌张过。

任勤勤忙举起双手:“教室门没关,我就直接进来了。”

徐明廷的手机还在一个劲震动。显然,宋宝成被徐明廷念叨得暴走了。徐明廷将手机往书包里一塞,朝任勤勤尴尬一笑。

“你昨晚没睡好?”

任勤勤决定待会儿去食堂一定要买两个煮鸡蛋,好好敷一下眼睛。

“让你久等了?对不起呀。那个……我也有点话想对你说。”

徐明廷端正了态度,说:“关于谣言的事,我还打算登门向你妈妈道歉……”

“哎呀千万别了!”任勤勤啼笑皆非,“张三生病,李四吃药。又不是你的错,你道什么歉。我和沈家的关系又没见不得人,你说给宋宝宝听真的没啥。我要说的事和谣言也没什么关系。”

徐明廷清俊白净的脸颊浮了一层薄红。

还真是好看呀。任勤勤有点不舍,还是狠下了心,说:“我很感激你乐意帮我补课,但是我以后不能来了。”

徐明廷脸上的血色在褪去。

“真不是因为谣言的事。”任勤勤立刻解释,“我家里人给我请了家教了。我每天晚上都要补课。早上的话,可能多休息一下会比较好……”

徐明廷的眉头这才舒展开来,点头道:“作息合理才更有助于专心学习,你早上是该多睡一会儿。而且专业老师教的,肯定比我好。”

“不能这么比的。”任勤勤笑着说,“你对我的帮助是独一无二的,再牛的名师都比不过。”

徐明廷的脸又开始微微发红。

任勤勤觉得有趣极了。她以往和徐明廷相处的时候总有些紧张,这还是第一次大大方方打量他。原来这个少年并非那么高不可攀,也并非那么深沉不可捉摸。

“那我先走了。”任勤勤还没吃早餐,肚子已经在打鼓了。

“你……还是介意那些谣言,所以要和我疏远了,是不是?”人都要走到教室门口了,徐明廷幽幽的话又传来。

徐明廷站在盈满阳光的教室里,面孔背着光,带着一股说不清的意味。

“你这次受了很大的委屈,我能理解。你放心,勤勤,我都已经放话出去,不准他们再说你闲话了。我的面子,在杏外还是管点用的。”

武林盟主发了话,江湖各帮派莫敢不从,好大的威风!

任勤勤忍俊不禁:“我知道你一直在尽力维护我的,谢谢。只是问题的根本在于,人家是看你的面子才对我客气。这面子是你给的,不是我自己挣来的。你给我,我就有面子;你不给我,我就什么都不是……”

她抬手,阻止了徐明廷想要说的话:“我知道你要说你不会那样。你当然不会,可别人呢?我将来在社会上还要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我得拿自己的本事来做脸面。这样,我行走江湖,就有底气多了。”

徐明廷怔怔,似乎明白了什么。

这女孩很要强,她不想依附于别人的保护伞下。

别人尊敬她,不是因为她是某人的朋友或是爱宠,而是因为她自己。

“徐明廷,我不会和你疏远的,我想和你做朋友。”任勤勤给了个准话。

徐明廷嘴角轻轻挑起:“你本来就是我的朋友呀。”

任勤勤心口一阵热意涌动,微笑道:“我知道我这个人,凤凰女心态很重,挺别扭的。但是希望你能理解我这个自尊心,好吗?”

徐明廷郑重地点了点头。

事到如今,一场风波似乎就此过去了。

次日任勤勤和冯燕妮她们一道在食堂用早餐的时候,还碰到了徐明廷和宋宝成。

徐明廷停了半步,点头说了一声“早呀”,目光把在座的每个女孩都照顾到了,并没只看任勤勤一个。

女孩子们都觉得很有面子。张蔚笑着对任勤勤说:“言言我还真没想过有被徐明廷亲自问早的待遇。都是托了勤勤的福。赵书雅这寝室换得太早了。”

冯燕妮哈哈笑。

孙思恬说:“赵书雅和她们的朋友在背后还拿那支银笔做文章,说勤勤眼皮子浅,拿个银笔当传家宝,特别土鳖什么的……勤勤,你要当心了。我怕她还会黑你。”

任勤勤淡淡地看了孙思恬一眼。

孙思恬朝她笑了笑,低头吃着碗里的牛肉粉。

“我不觉得她还会继续闹。”任勤勤说,“她很重视成绩的,把精力花在和我别苗头上不划算。这个轻重缓急,我觉得她是分得清的。”

“我也同意。”冯燕妮笑道,“勤勤那一耳光,加上徐明廷的道歉,让她接连被打了两次脸。还不死心?还想挨第三个巴掌吗?”

赵书雅当然不想再被打脸。可现实却由不得她怎么想。

气运这个事是流转的,不会在什么人身上生了根。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任勤勤那一耳光打完,霉运就随着巴掌转移到了赵书雅身上。

好巧不巧,第一场的英语考试,任勤勤和赵书雅是同一个考场。两人上演了一出“纵使相逢也不识”,坐在各自的位子上。

考前还有十来分钟的准备时间。任勤勤正削着涂答题卡的铅笔,监考老师领着一位西装革履的年轻男子走了进来。

任勤勤现在已会一点看人的本事了。这男子从衣着到气质都透着一股高等社畜的范儿,同校园气氛格格不入。

男子笑容亲切,将手里的一个黑色公文箱放在讲台上。得了一旁的老师点头后,他便开口道。

“同学们,耽搁大家几分钟。我先做一下自我介绍……”

同学们都以为此人是来推销教材或者文具的,心不在焉。

“……我是‘鲲鹏实业’的员工……”

任勤勤噌地抬起头。

男子笑眯眯道:“我们公司董事长沈铎先生,长久以来一直热心于教育事业,关心年轻一代的成长,他本人也是杏外的股东之一……”

同学们也都听出了不对劲来。沈家?那不是……

杏外是小班制,一个教室也就二十来个座位,二十来双眼睛齐刷刷落在任勤勤身上,360°把她包围。

任勤勤:“……”

沈家员工继续道:“为了给你们这一届高三学子鼓劲儿,为了慰劳诸位同学们勤奋学习的辛苦,我们沈总决定,向大家每人赠送一支蒂凡尼银笔。希望同学们手握银笔,做出好成绩,创造美好未来!”

说罢,啪嗒一声将公文箱打开,取出一个个小盒子:“来来来,传一下,人人有份……”

任勤勤:“……”

啪——这最后一耳光,终于无声地落在了赵书雅的脸上。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只有一更,晚上10点更新。

☆、第 23 章

要说沈铎做散财童子, 就是为了打赵书雅的脸, 那也太抬举她了。

沈铎压根儿连赵书雅姓甚名谁, 长的是圆是扁都不知道, 更不关心她具体做了什么。

那日惠姨从学校回来,向沈铎这一家之主做汇报的时候,沈铎在视频那头原本听得心不在焉。

“什么银笔金笔的?掉了一支笔都能闹出这么多事?”

惠姨无奈道:“你去年不是在蒂凡尼定做了两对宝石袖口吗?我去取的时候, 店长小姐送了我好些文具。我拿来有什么用?前阵子勤勤去上学,就全送给她了。估计学校里有些学生见她用奢侈品的文具,拿她编排了些闲话。然后又和徐家那孩子扯到了一起。就是徐明廷那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