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铎把脸抬了起来。

“蒋家?”

徐明廷虽然姓徐,但他妈姓蒋,徐家的生意上也完全依赖于蒋家,属于蒋氏派系中的一份子。沈铎任性地做了一个四舍五入,徐家的人做的事,自然要算在蒋家的头上。

而蒋家和沈家关系并不融洽,蒋大舅没少帮着沈家叔伯欺负这个外甥呢。

于是,沈铎当场霸总人设上身,把特助小杨招了来, 让他立刻买几百支银笔,原话是:“给老子狠狠地砸回去!”

只恨蒂凡尼还不够土豪,笔是银的, 没有金子打的更阔气。

惠姨还劝阻了一下:“这样是不是太不给蒋家面子了?那孩子也不是故意的。人家都当着全校同学的面,向勤勤道过歉了。”

“道歉有用的话,还打脸做什么?”沈铎冷笑,“我们沈家的人被笑话拿一根银笔做传家宝, 就很有面子了?无非是觉得爸走了,并不把我当回事。”

沈家有钱,蒂凡尼乐意做生意。唯一麻烦的是,人家蒂凡尼堂堂顶级珠宝商,不是搞批发的,本地的店一时拿不出那么多笔来。

好在沈家是做运输的,当晚将亚洲各地门店搜刮一空,用沈家的飞机运了过来。好一番兴师动众,运费都是笔的好几倍。

任勤勤隐约记得沈铎好像说过要给她做个示范,还以为他就是讽刺她几句,万万没想到他居然兵马扯旗动了真格。

沈铎起手就使出了“降龙十巴掌”中很硬通的一招:使劲砸钱!

奢侈行为,普通人想模仿都模仿不了。

杏外高三学生不算多,正好一百八十八位。

这一百八十八名好汉每个人得了一支“任勤勤同款银笔”,哪怕不稀罕,都觉得这出戏精彩绝伦,作为群演与有荣焉。

全年级只有三个人脸色不大好。

一个是任勤勤,她并不想出这个风头,却被强行赶上了架。

一个是赵书雅。拜她自己营销所致,无人不知她是“银笔事件”里的“受害者”,又是挖苦任勤勤眼皮子浅的主力。如今孽力反噬,化作一记排山倒海,将她闪在了墙上。

还有一个人,就是徐明廷。

徐明廷在这方面的情商又十分高,一听是沈铎示意,就知道这一耳光其实是冲他来的。

没有具象的动作,没有指名道姓,但是沈铎以实际行动表示,任勤勤是由他罩着的人,为她出气来了。

众人各怀心事考完了月考。沈铎赠笔的事迹也在学生中广为流传,还因此得了一个雅号:“笔仙”。

“笔仙”这事很快就传遍了上层的社交圈。蒋家表姐和娘家人打麻将的时候听了一耳朵,大家围着牌桌把沈铎笑了一番。

“想一出是一出的,兴师动众就为了撒钱,又搞得华而不实的,沈铎到底在想什么?”

“终于自己当家了,想耍耍威风?”

“做给公司里那些人看的吧。不过干吗跑去学校散钱?”

众人都想不明白。但是沈铎狂名在外,做点什么不合常理的事并不奇怪。

等到徐明廷周末回家,蒋表姐拉着儿子说这个事,嘲道:“你这个小舅舅,以前只听说他性子乖僻,也不知道他都做过什么事。现在我总算知道了!真是够胡闹的。”

徐明廷在旁边十分尴尬,斟酌了一番,还是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了母亲。

蒋表姐笑声被掐去了尾音。

沈铎那一耳光绕了一个大弯,终于甩在了蒋家人脸上。

“小舅舅一个字都没有提到我,但是我知道他是对我不满。我觉得他教训得对。这事确实因为我不谨慎引起的……”

蒋表姐气得浑身发抖,想要把沈铎骂一通,又惊觉沈铎并没有点名道姓,谁先嚷出来这耳光就归谁了。她只好将任勤勤归为了罪魁祸首,在小本子上把这女孩的名字加了粗。

“沈家那个女孩,我看就是个惹是生非的体质,只要和她沾上边就没好事。”

“妈,”徐明廷不同意,“勤勤是整个事件里最无辜的人。她是受害者。你怎么反而还怪她呢?”

“你的脸这就不疼了?”蒋表姐怒道,“我不管你怎么想。沈铎都表态了,你以后离那女孩子远一点。你是不清楚你这个小舅舅,他天生冷血六亲不认的,得罪了他,会被他报复得很惨的!”

徐明廷理不清母亲话里的逻辑。既然沈铎六亲不认,那为什么又要为一个隔着两层关系的亲戚女孩儿出头?

只是看母亲在盛怒之中,他没把话说出口。

任勤勤明显感觉到,“笔仙”显灵后,周围那种持续了很久的剑拔弩张的气氛消失了。

少年人是残忍的,同时又是健忘的。对认同感的寻求让他们极其容易抱成团,沉溺于一件不理智的事件中。但是世界对他们来说又是一座敞开大门的乐园,充满了新鲜感。给他们一点推动力,他们的注意力便会转移方向。

更何况,高三的学生从物种的角度,离狗比离人类更近一点。课业的重担一旦压下来,谁也没多余的心思去关心别人的恩怨情仇。

学海的浪头一个赛一个猛,打得人晕头转向,不想溺死其中,就得拼命游。

这一场风波,算是彻底过去了。

日子一旦过得平和顺遂,时光就像一段点了两倍速播放的影片,一切都加快了脚步。

南国的夏天十分顽固霸道,季节上入了秋,可温度依旧保留着盛夏之风。直到又刮了两场小台风后,空气里的热度才终于被扑了下去,学生们换上了长袖衬衫。

任勤勤补课补得停不下来,竟然有了点入魔的兆头。

学习这事也是奇妙,学的越多,越发觉自己孤陋寡闻。真的好比行舟,自溪流入江河,再由江河进大海,前方总有更广阔的天地等着你。

任勤勤就像挖矿一样,越深的地底宝贝越多,每天都会有新的收获。她乐此不疲,读书十来年,竟是第一次体会到了学习本身的乐趣。

到了十月末的月考结束,任勤勤的年级分总排名从原先的八十多名,一跃挤入了前三十名之列。她终于实现了几个月前对着徐明廷的背影立下的誓言:她全科都进了A班。

但是,任勤勤却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欢欣雀跃。曾经望穿了眼的理想终于实现的时候,她忽然觉得自己并不太在意了。

不仅仅因为她知道自己有多努力和辛苦,更在于她对于知识的渴望大过了对一份成绩的期盼。

“从修炼的角度来说,你提升到了更高的境界。”冯燕妮如是说。

任勤勤这下真的和徐明廷从早到晚都在一处了。

他们俩一直保持着友好而不过分亲密的关系,平时在教室里也大大方方地打招呼,谈论功课,互相看卷子,课后的接触倒不多。

徐明廷还要参加数学联赛和物理复赛。任勤勤也加入了数学竞赛班,但干不过杏外的这些学霸大佬,惨遭班里的淘汰。

好在任勤勤并不是好高骛远的人。

有多大的脚,就穿多大的鞋。名和利都是赚不完的。觉得自己的努力没有白费,这日子就没白过。

徐明廷自从能走路起,女性缘就很好,念幼儿园的时候就有小女孩为了争和他一起过家家而打起来过。

大概资源太唾手可得,他反而有些柳下惠之风。

十七八岁的少年,正是最热情萌动的时候,身边却没有亲密的女性朋友。

到如今,任勤勤反而是和徐明廷走得最近的一个。于是任勤勤头上那个“绯闻女友”的头衔非但没有摘掉,还越戴越牢了。

这日徐明廷周末回家,正想和宋宝成联机打一局游戏好好放松一下,蒋太太直闯房间,怒气冲冲地质问儿子:“你和沈家那个姓任的女孩还有来往?”

徐明廷暂停了游戏,深吸了一口气,说:“妈,她是我同班同学。”

“你真和她在谈恋爱?”蒋太太的半永久眉高高吊成两只鱼钩,“你没把我的话听进去呀?别说沈家那个态度,就说那女孩的出身,她妈爬了雇主的床,她能是什么好东西?”

徐明廷的脸替任勤勤羞耻地红了,严肃的样子已有几分成年人的威仪。

“妈,你对任勤勤有太深的偏见,我没法和你说。我和她只是同学,普通好朋友的关系。你从哪里听来这些谣言的?”

“人家都向我恭喜,说我们和沈家要亲上加亲了!”蒋太太回忆在牌桌上听到这话时的错愕,一张脸吊得老长。

那些人还说:“还是蒋家厚道,不计前嫌,不论外甥怎么不给他们颜面,都还是支持他的。”

“妈,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徐明廷其实挺烦学校里一点点事就扯到家族关系上去的。

蒋太太重重叹气,只好说:“本来不想和你们小孩子说这些事的。但是现在不告诉你,怕你还要继续犯糊涂。你那个小舅舅呀,不知道突然发什么疯,将公司里好几个沈家叔伯,还有你外公都给告了!”

徐明廷的外公,就是沈铎的大舅,蒋宜女士的大哥。

沈铎发起狂来连自家人都砍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但是一口气砍翻这么多位,还是少见。

十多分钟后,徐明廷终于通过母亲颠三倒四的抱怨,和带着明显个人偏见的指控中,归纳总结出了事情真相。

“鲲鹏”这样的老牌公司,所有老式家族企业有的毛病,它一个不少。它就像一艘航行了百年的老船,船身老锈不说,船底也长满了藤壶,拖着船直往水底沉。

沈含章在世的时候,就一直致力于铲除这些藤壶,修补船身。他大刀阔斧地干了一辈子,也算取得了不错的成效,不料天不假年,早早走了。

沈铎的太子之位毋庸置疑,但是沈家那些还没有被铲除掉的“藤壶”们并不将这年轻后辈放在眼中。

除非能换脑,否则沈含章的病是必死无疑的,所以他们在沈老还卧病的时候就开始排挤沈铎,架空他手中权利。

沈铎虽然狂名在外,但是要是一个名号就能震慑住老人精,那沈家也不会是现在这局面了。沈铎这半年多来忠实扮演着在长辈手中四面碰壁的晚辈的角色,很是忍气吞声。

公司里的老人们起初还担心沈铎憋着要放大招。没想等到沈铎成了主席了,还是这么个容忍的样子,在董事会上被长辈呛声了也没掀桌。

正所谓天若欲其亡,必先使其狂。老人们便一个个像结束了冬眠的蛤蟆,开始在春天的大地上欢快地蹦跶。

没想到,沈铎打的是一手“郑庄公克叔段于鄢”的牌。等这群蛤蟆都从窝里跳了出来,他一个平底锅扣了下来!

“都不知道他暗中查了多久,竟然说有证据证明那几位商业受贿!”蒋太太抱怨,“都是自家人,也不肯内部解决,一出手就报警!你外公只不过是有一点点牵连,也被他告了!你说说,有他这么做事的吗?怎么连这点情面都不顾?”

做长辈的也并没有顾晚辈的情面,排挤起来也并不心慈手软呀。

徐明廷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知道沈铎既然有底气报警,那手中的证据肯定过硬。

这位小舅舅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忍耐了许久,继承了其父未完成的事业,开始对公司里那些尸位素餐的人动手了。

“沈铎这是要和蒋家撕破脸呢!”蒋太太怒道,“这时候你再和那个丫头传点什么出来,蒋家这边会觉得我们这房脚踩两条船,两边下注。偏偏我们又没真搭上沈铎这条线。回头船一开,我们不就得栽水里了吗?”

徐明廷深知母亲的性格,也不和她争辩。等把母亲哄走了,他立刻就给任勤勤打电话,可任勤勤一直没有接。

到了周一,徐明廷直奔教室,也没发现任勤勤的身影。

“也许在路上耽搁了。”宋宝成安慰道,“沈家公司的事,和她这个学生妹子有什么关系?她又不是真的姓沈。”

“她弟弟姓沈。”徐明廷说,“我担心沈家人会拿她弟弟做文章。她至少需要先知道,有个准备。”

上课铃已响了第一遍,走廊上的学生已不多。宋宝成眼角看到一位任勤勤的室友正走进斜对面的教室,立刻拿出了他球场上冲刺的速度冲过去。

冯燕妮眼看前脚就要踏进教室的门,宋宝成从斜里杀了出来,手掌啪地一声撑在门框上,牛高马大的身躯把门口堵着,以一个偶像剧里都很耻于拍的酷霸姿势,将人拦了下来。

满教室加上老师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冯燕妮整颗脑子轰地一声烧成了块火炭。

“嘿,同学,耽搁你一下。”宋宝成笑嘻嘻,“你和任勤勤是室友吧。知道她跑哪里去了?”

就宋宝成这架势,冯燕妮脑中半点旖旎暧昧的想法都没有,没把他当作堵门要债的高利贷都不错了。

“她家里有事,今天请假没来。”冯燕妮翻了个白眼。

宋宝成和徐明廷对视一眼。徐明廷的脸有点发白。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回复早上8点更新。

☆、第 24 章

其实徐明廷他们想多了, 沈家既没有发生夺宫政变, 也没有闭关守城抵御外敌。

任勤勤请假, 是因为王英要生产了。

王英是周末半夜发动的, 距离预产期还有一周。但是身边人早有准备,立刻将人送到了医院的高级病房里。

王英当年生大女儿时,住的是镇上小妇产院, 八个产妇一间病房,又挤又乱。

生下来见是个女儿,任康当场甩手走出门去,在阳台上抽了两包烟。

任康的妈早逝,爸另娶了后妈,这后婆婆是不肯来伺候儿媳妇做月子的。任家人见生的是个女儿,也一脸扫兴。王英自己的妈要给她哥哥带孩子,也没有空过来。

王英在月子里不知道流了多少泪,没有抱着襁褓中的任勤勤去跳楼都已算好的。所以后来她有机会离开那个家庭的时候,头也不回,女儿追在身后哭也不多看一眼。

而王英这一次生孩子, 待遇同上一次有着天壤之别。

从病房到医护人员,全都是专属于她的。孩子生下来,王英直接入住这家医院的月子中心。

无需为任何事操心, 也无需看任何人的脸色,孩子的性别也不是秘密了,王英只需要做好卸货工作。

到了次日中午,那个小小的男婴终于来到了这个世界上。

任勤勤还是第一次看到刚刚出炉的新生儿, 红通通,皱巴巴,冒着新鲜的奶香气儿。孩子还看不出美丑,也不大哭,只像小猪似的哼哼唧唧,十分好玩儿。

护士把孩子放在任勤勤的臂弯里时,她的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了。

“好小哟……”任勤勤感叹,“好软!就像慕斯蛋糕做的一样,一不小心就要弄坏掉。”

王英和惠姨在一旁笑。

王英生产很顺利,此刻满面红光,扬眉吐气,有一种我为组织做出了卓越贡献的荣誉感和自豪感。

这小男婴是衔着银勺出生的,生下来就是一个亿万富豪之家的小少爷。哪怕沈家将来不幸破产了,属于他的信托基金也会保证他一生衣食无忧。

而王英也觉得自己不负沈含章的厚望,为他沈家添了丁。沈含章与世长辞,但是他的一脉骨血将会在这个世间上茁壮成长、开枝散叶。

“打算给宝宝起什么名字?”任勤勤问。

王英说:“他爸爸早就把名字起好了。叫沈钧。千钧一发的钧。”

“难怪我说这小家伙怎么这么重呢!”任勤勤做怪脸。

生下来就七斤六两的沈钧小少爷在姐姐的怀里扭了扭,嗯嗯嘤嘤地哭了起来。

“怎么了?怎么了?”任勤勤手忙脚乱,仿佛捧着一个在冒烟的□□。

“估计是尿了。”王英笑着,自女儿手里把小儿子接了过来。

“我们钧钧怎么啦?阿妈看看。哟,尿尿啦!不怕哟,乖乖,阿妈给你换尿布……”

王英做惯了护理工作的手无比轻柔流畅。她一边换着尿布,嘴里哼唱起了儿歌。

她也曾这么抱着自己不撒手,给自己唱过歌吗?

她也曾这样凝视着自己,仿佛女儿是世上独一无二的珍宝吗?

母亲的脸从未像此刻这么温柔和幸福。她注视着心爱的小儿子,就像迷途的人历尽坎坷,终于找到了后半生的信仰。

那过往岁月刻在脸上的卑微、憋屈和忧愁,全部融化在了暖意之中,满脸的欢喜像春天野地里的花儿一样绽放。

任勤勤明白,从此以后,她将在母亲的心里永久地后退一步,将第一名的位置让给弟弟。

自父亲去世到今日,也不过短短四个多月的时光。

好歹也有四个多月的时光呢……

回到杏外的时候,正是晚自习快结束的时候。

秋夜凉如一汪泉水,头顶明月高悬,照得路面如霜,树影如山。

任勤勤走在其中,像一名踽踽独行的女侠。

宿舍门口站着一个高挑清瘦的身影。任勤勤望着,心里不由得微微一暖。

徐明廷主动迎了上来,脸上的担忧之色在月色下十分明显:“你家出事了?”

“哎?没有的事。说起来……”任勤勤从背包里掏出两个用纸包着的红蛋,笑着递过去,“我做姐姐啦,我弟弟是个七斤多的小胖子呢。来来,还是热乎的呢。”

徐明廷接过红蛋,这才松了一口气:“沈家公司的事,你知道了吗?”

任勤勤茫然的表情做出了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