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明廷便将从母亲那里听来的事都说了。

他不止是传话,还将自己对沈家生意的了解,以及几个家族之间的恩怨纠纷,归纳总结了一番,告诉了任勤勤。

“这不仅仅是公司改革,或者职务犯罪的问题,还有‘鲲鹏’将来的发展方向的事。舅公亲近内地,小舅接过了他的衣钵,继续走他的路。可是沈家挺多老人对这个方向不满……”

任勤勤脑子里立刻将所有的事整理了一遍,“谢谢你告诉我。这事儿我虽然什么都做不了,但是知道总比不知道的好。不过,沈铎现在动手了,你家会受什么影响吗?”

徐明廷笑:“我家不过是小鱼小虾。只要父母不凑热闹,根本轮不到我们什么事。”

任勤勤点了点头,思绪随即飞出老远。

沈铎开战了!

这一场雷雨在任勤勤到沈家之前就开始酝酿,沈含章的葬礼上打了几个闷雷做前奏,然后在现在终于声势喧嚣地开场了。

沈铎提刀就朝着三寸砍去,摆明了要和那群老货干个你死我活,彼此都没有退路。

如果他成功了,皆大欢喜;如果失败了呢?

眼前冒出沈铎只身仗剑,在断崖绝壁之上迎战一群白毛丧尸的画面。赢了可杀出一条血路下山,赢不了那就只得跳崖了。

而王英母子实在太人微力薄,只能站在隔壁小山头上一边看着。

要是真给这群白毛老怪当了家,刻薄为难孤儿寡母倒也不会,但是多余的关照肯定是没了。沈含章的情面也就只能在沈铎这里兑现。

可这并不是任勤勤最担心的。

任勤勤的眼前,翻来覆去都是沈铎挺拔而孤立如削的背影。一股说不出的情愫堵在胸口,久久不散。

十七八岁的少年人,脑袋后面都有一根反骨摁不下去,再温顺的孩子都不例外。

蒋太太越是把任勤勤骂得难听,越是不准儿子和这女孩儿接触,徐明廷反而越觉得任勤勤又无辜又无助,风雨飘渺无依无靠,自己必须要帮她点什么才对。

徐明廷别的做不了,传递消息是没问题的。他一边想尽办法从他父母那里打听沈家的消息,转头就全部卖给了任勤勤。

这个从小就听话的少年有生以来第一次做了家族的小叛徒,对这迟来的叛逆着了迷。那隐蔽的,因犯规而带来的刺激,是比赛获奖和父母昂贵的礼物都无法胜过的。

任勤勤也就这些碎片式的情报,将一副图拼凑了个七七八八。

财政是命脉。“鲲鹏”的财务部原本被沈含章一手把持,旁人插不进手。沈含章病后,对财务的掌控变弱,沈家叔伯的手脚就渗透了进来。

一番骚气的操作后,CFO受气怒而离职,手下也走的走,隐的隐。其他许多部门也都遭遇了同样的命运。

沈铎一时无法替这些员工出头,只有暗中想方设法将他们稳下来。

那阵子沈铎一受气,就喜欢丢下工作跑去赛马场遛马,并不是为了玩,而就是和这些老臣们见面,商议着夺回失地的事。

在沈含章还未去世的时候,沈铎就已联手财务里的自己人开始调查。以“没头脑”和“不高兴”为首,手脚干净的长辈竟然没几个。

沈含章这头雄狮奄奄一息,沈铎给人的感觉是一只只会叫却没本事咬人的小狗,那些老货们目空无人,更加张狂。

而沈铎从财务起底,不打招呼就直接掀翻了桌子,将所有见不得光的阴私摆在了太阳下。他以实际行动表示,我发起狂来六亲不认。

沈铎还专门挑开季度大会的时候发难。董事和高管们齐聚一堂,表面上和乐融融,谈笑风生,全然不知道自己即将上演了一出由沈董事长导演的《最后的晚餐》。

沈家大伯一贯喜欢抢第一个出头。这日也是,沈铎做上一季度总结的时候,他头一个开口挑了个错,正想为难一下侄子。

没想下一秒,经侦科的人推门而入,开始点着名单抓人,沈大伯很荣幸地被点了状元。

经侦一口气提走了七八位,偌大的会议桌空了一半。剩下的一半里,再看向主席位上那位年轻人时,目光全变了!

没被请去喝茶的也并非各个都清白。但沈铎并没有狂到底,得饶人处且饶人,公司还能用得上他们。

这一番恩威并施,将幸存的股东收服了大半。不服的见风使舵暂时遁了,不敢撄其锋芒。

沈铎掀完桌,沈家全炸了。

于是这段日子里,公司和宜园都极热闹。

今天大伯母带着娘家人来堵宜园的门,找沈铎算账;明天三婶抱着小孙子去公司,找不到沈铎要跳楼。

南洋的老叔公亲自飞过来,要让沈铎这小子吃他一拐杖;中二的侄儿跑去宜园外墙上喷标语,被腿子追得差点栽湖里。

那些婶婶伯娘们还去找蒋宜告状。

蒋家舅舅这次也被沈大伯兄弟俩牵扯进了“职务受贿”的坑里,他要想爬出来,恐怕要折损一员大将替他填坑。他也是气得三花聚顶险些飞升。

蒋宜和沈媛早就回了美国。母女俩的夫家都在比弗利山庄,本来正在家中侍花弄草,做着“比弗利娇妻”,大半夜接到国内的电话时,还当是恶作剧。

蒋宜不在乎前夫家的人倒霉,但是不能不管自己的亲哥。可沈铎用一句“妈,你在来责问我前,有没有先去责问过大舅?”给堵回去了。

蒋宜长吁短叹:“小铎,你这是在断人财路,在结怨……”

“等等。”沈铎又道,“你是糊涂了还是没弄清楚状况?我从来没听过捉贼是‘断人财路’的说法。我不知道你们蒋家是什么家风,反正我们沈家不是贼世家。所以犯了错就要伏法。”

沈铎这“降龙十巴掌”连亲妈都打。蒋宜说不过,气呼呼地挂了电话。

王英从月子中心出来后,也被骚扰了一波。

不过这些人都低估了王英的智商。她又不是绝色,能被沈含章看中,怎么会没脑子?

王英一听对方哭哭啼啼地说“沈铎这么容不得人,你和你儿子将来可怎么办哟”的时候,就立刻扶着头哎哟叫。

“我这月子里吹了风,落了个头疼的毛病,一发作起来两个耳朵嗡嗡的响,头晕得转不过来……”

惠姨便出来送客,把那群人打发了出去。

任勤勤在百忙之中不忘抽空叮嘱王英别掺和这个事。王英唾道:“我还用你教?”

于是王英又施展出了她的当家功夫龟息大法,安静地缩在宜园里带孩子,任由外面闹翻天。

“小舅舅是下了狠心了。”徐明廷说,“他坚决不肯内部和解,一心要把那些人送进去。其实我爸说,有些老辈人能找到替罪羊,不一定会亲自进去。可梁子是就此结下了。以后,小舅舅恐怕会更加孤立无援。”

任勤勤思索着,说:“我不大懂公司运作的事。但是我觉得沈铎他也只有这么做,才能拼出一条活路来。他只有赢了这一步,才有‘以后’可以讲。”

徐明廷说:“可是我听我妈的口气,不论沈家还是蒋家,吃了这个亏,都不会善罢甘休的。”

这一局战斗以沈铎大获全胜结束,可这一场战役才刚拉开帷幕。

农历年末,等喊价的高考冲刺班都上完课的时候,整个城市的空气里已透着一股浓郁的年味了。

任勤勤坐着小赵的车返回宜园的时候已入夜,一路上就见城市里的彩灯缤纷夺目,车就像闯入一片绚烂的花火之中。

路过一处花市,人群摩肩接踵,卖花的小贩沿街叫卖,金灿灿的佛手摆满屋檐下。

任勤勤忍不住让小赵停了车,买了一大束芳香扑鼻的腊梅。

等到了宜园,腿子摇头摆尾地前来迎接。

腿子已是成犬了,毛也长得油光水滑,身子也抽条了,体态优美身手矫捷,同它这个名字实在不大相称。

前阵子这狗因为捉了两个涂墙的“小贼”有功,很是受了众人一番表扬。它也知道自己得宠,见了人就卖乖。

任勤勤欢笑着和腿子扑做一团,在草地上滚了两圈。

“行呀,好腿子。这家里有二郎神,你就是那只神犬!”

玩闹够了,任勤勤抱着腊梅走进大屋,一眼就见到挂在客厅壁炉上方的横幅上,贴着“生日快乐”四个大字。

女孩儿双眼霎时亮了起来。

“回来啦!”王英笑盈盈地从楼上走下来。

都说居移体,养移气。王英如今气度雍容,满面红光,一举一动已是贵妇风度,比起任勤勤见过的沈媛等人,并不差多少了。

“补课辛苦了吧?”王英体贴地接过女儿手中的花和书包,“好好在家里过个年,休息一下。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做。”

“我在学校里吃了晚饭才回来的。”任勤勤笑着,目光忍不住朝横幅瞟。

“唉?”王英也看到了横幅,“怎么还挂着的?真是,惠姨一两天不在,下头的人就偷懒。”

任勤勤的笑容自唇角溜走了:“这是什么?”

王英一边叫工人来摘横幅,扭头对任勤勤笑了一下:“昨天是你弟弟‘双月宴’呀!你补课补糊涂,都忘了?小孩子过双月,又是在热孝里,也没大办,就是园子里的人一起吃了顿饭罢了。”

任勤勤慢吞吞地哦了一声,一腔热血正迅速凉了下去。

当地风俗,新生儿出生满两个月,要做个小寿,图个“福寿双全”的吉利。

横幅上的“生日快乐”是写给弟弟的。

“放心,在冰箱里给你留了一块好大的蛋糕呢!”王英摸了摸女儿的头发,“惠姨另外给你安排了一间客房,就是我隔壁那间。你待会儿看看缺什么……”

话未说完,楼上传来孩子中气十足的哭声。

王英的注意力瞬间被哭声引走:“才睡下怎么又醒了?哎呀……”

她念念叨叨,急着救火似的朝着哭声传来的方向快步而去,将女儿甩在了身后。

任勤勤站在原地,看工人踩着梯子,正把横幅摘下。“快乐”两个字被揉作一团,只有“生日”无力地瘫在地板上,还被工人踩了一脚。

任勤勤回房洗完澡,摊开书本一口气做了两套理综卷子。

隔壁婴儿的哭声渐消,时间已到深夜,可王英并没有再过来。

又过了一阵,隔壁的灯灭了。王英睡下了。

任勤勤看了一下时钟,十一点二十分。

她起身离开了房间,下楼来到了厨房,从冰箱里把那块留给她的蛋糕取了出来。

任勤勤端着蛋糕走出了大屋,在榕树林后找了一根树干坐下,然后在蛋糕上插了一根细蜡烛,拿打火机点燃了。

南国的隆冬,也不过是单衣外加一件外套的温度。任勤勤发凉的并不是手脚。

冬夜静得出奇,野虫和夜鸟都不知道消失到了哪里去,只有湖水轻缓拍打码头木桩的声音。

任勤勤低头注视着膝上的蛋糕和烛火,泪水从眼珠里直接落下,啪嗒一声打在盘沿。

“生日快乐,任勤勤。”

她对自己说。

你满十八岁了,是个大人了。

成年的第一课,大概就是学会独立,学会接纳失望吧?

任勤勤闭上了眼,本该许愿的,可脑子里突然空空如也,提不起半点劲儿。

这天下,如果有什么事是天分加努力都不能实现的,那许愿也没什么用。

比如一个好出身,比如父母的爱……

任勤勤在苦笑中听到沙沙的脚步声走近。她睁开眼,就见沈铎踩着草地走了过来。

感谢老天爷,这男人今日穿着一身浅色毛衣和长裤,不至于像上次那样只剩一张白脸在黑暗中飘荡,吓得人三魂出窍。

沈铎循着火光径直走到了任勤勤跟前,眉心依旧习惯性皱出一条细缝,似乎在分析眼前的情形是怎么一个状况。

任勤勤很尴尬。

她这是第二次被这男人抓到偷偷哭了。沈铎会不会觉得她这人有点矫情做作?

他要是询问自己落泪的缘由,自己又该怎么和他说才自然点呢?

毕竟,因为亲妈忘了自己生日而独自忧伤落泪这种事,实在有点不大符合她任勤勤平日爽朗豁达的人设……

心思千回百转之际,沈铎终于开口了。

他说:“天干物燥的,你在林子里点火?”

任勤勤:“……”

作者有话要说:

☆、第 25 章

任勤勤运了一口真气, 呼一声把还剩点尾巴的蜡烛给吹灭了。

这下行了吧?

午夜的树林夜色浓稠, 只有隔岸一点零碎的灯火顺着水面飘荡过来, 落在两人眼眸里, 化作一点点不可捉摸的星光。

冷场之中,沈铎侧过了身,说了一句:“来吧。”

然后转身朝来时的方向走去。

任勤勤匆匆抹去了脸上的水痕, 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沈铎身后,回到了大屋。

任勤勤也是住进了沈家后才知道,有钱人家讲究得很,屋子大得用不完,厨房都有中西之分。

沈家的中西厨挨在一处,都是开放式的,橱柜上嵌了一溜排功能各异的高级箱炉。西厨略小,有个精巧的吧台。中厨则大许多,中间还有一座宽大的中岛台。

沈铎从中岛台下拉出一张高脚凳坐了上去,问任勤勤:“会做饭吗?”

“诶?”

“弄点吃的吧。”沈铎以下巴向任勤勤示意,“林姐应该在冰箱里留了些食材, 你看看有什么能用的。”

我是你家女佣吗?任勤勤腹诽着,却鬼使神差地听了命。

沈家的冰箱也颇大,藏个活人都没问题, 冷鲜柜里放着不少新鲜蔬菜,还有一大盅红烧牛肉。此外,还有一盒鲜切碱面。

任勤勤也拿不准沈铎的口味如何,便扭头问了一句。

“你吃面吗?”

沈铎用叉子挖了一大块蛋糕, 正往嘴里送,被任勤勤逮了个正着。

任勤勤:“……”

“你想煮面就做吧。”沈铎面不改色,将蛋糕送进了嘴里,细嚼慢咽。

任勤勤将红烧牛肉端了出来,舀了一碗放进蒸锅里热上,然后烧水、洗菜,动作流畅利索,显然是做惯了家务的。

等水开了,任勤勤掀开锅盖,忽而又问沈铎:“你吃多少?”

“随便。”沈铎头也不抬,还在继续偷吃蛋糕!

任勤勤只好抓了一大把“随便”丢进了锅里,拿筷子轻轻拨散开。

“你护照都准备好了吧?”沈铎忽然问。

“什么护照?”任勤勤把火略关小点,盖上了锅盖,“前阵子我妈是给我办了个护照。怎么了?”

“看来英姐还没有和你说。”沈铎道,“今年过年,要带老三回一趟南洋祖宅,给祖宗们磕头,顺便把他的名字记在族谱上。”

任勤勤惊讶,随即开心地笑起来:“他是该回去给长辈们见个礼。谢谢你啦。”

弟弟能回沈家老家祭祖是好事,说明沈家彻底认下他这个子孙了。

“谢什么?”沈铎淡淡地说,“每个沈家子孙,享受着祖辈传下来的荣华富贵,都该给祖宗们磕头上香的。我做哥哥的,本来就该张罗这个事。”

可沈家枝繁叶茂,儿孙遍布全球,沈钧这样的非婚生子不知道有多少。如果不是沈铎有意,恐怕南洋那边的沈家才没工夫搭理这么一个小孩儿。

“你很关照我妈和弟弟,我知道的。”任勤勤笑了一下,从菜刀架上选了一把刀,将一把小葱细细地切成了葱花儿。

沈铎淡然道:“修身齐家是做男人的根本。我爸在这世上留下的东西不多,我能护住多少算多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