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而听到惠姨在楼下唤她,任勤勤匆忙跑出去。

惠姨身边站着一个蓝衣黑裤的女佣,捧着一个大盘子。剥得清清爽爽的猫山王,装满一大盘子,姜黄色的果肉散发着浓香。

“是七少让我送来的。诸位慢慢用。”女佣口音浓重,放下盘子,欠了欠身便走了。

“小铎怎么突然想到这个了?”惠姨笑着,招呼勤勤过来吃榴莲,“这都还是专门挑的树熟的果子剥的,你看这颜色真漂亮。快来尝尝。”

“沈铎先前才和我说榴莲已经过季了,猪都不吃呢。”任勤勤埋头深吸了一口气,那香气浓郁得呛鼻,教人顿时垂涎三尺。

果真是给你送来的呢。惠姨盯着女孩儿笑:“沈家自己有榴莲园。冬果个头是小些,但是家里果树品种好,味道不比夏季的差。送来的都是细心挑选过的,你尝尝。”

任勤勤抓了一块啃了一大口,登时露出如痴如醉的表情来。

王英抱着儿子在旁边笑道:“小铎哥看着多高冷的,还真是细心体贴的人。勤勤,回头你见到他,一定要记得道声谢。”

“这还用说?”

可之后一连两日,任勤勤都没机会和沈铎单独说句话。

大年将至,各路亲戚都回来了。沈家由一位老叔公主持着,开祠堂祭祖。

沈家的祠堂是庄园里最大的潮州建筑之一,木雕、石刻美不胜收。虽然年代久远,但是木材保养得极好,油光水润,透着金色光泽。

任勤勤起初只觉得好看,后来才意识到,这整个祠堂都是用金丝楠木建的!

祭祀场面并无什么特别,供奉了三牲,瓜果,全家人按照辈分大小依次上去敬香磕头。

只是想不到沈家居然如此保守,仪式上不准女人进祠堂。小沈钧还是由沈铎亲自抱着,进祠堂里给沈家祖宗行了礼。

礼毕,沈钧的名字被添在了族谱上,就在沈铎的名字后。

王英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脸上每一根线条都彻底舒展开来。

到了年三十这夜,沈家人齐聚一堂,在老楼的宴会大厅里吃年夜饭。

沈氏族人衣香鬓影,珠光宝气,即便不是精英能士,也是社交名人。

任勤勤甚至还见到一位小有名气的女星,原来她嫁的富二代正是沈家某位公子。

沈家年纪最长的老太公,已一百零一岁了,须发雪白的一位老神仙。

满满一大厅的人,说粤语的,说英语的,说法语的,什么都有,闭上眼睛还以为是联合国开会。

沈家按照辈分排座儿。王英少一张结婚证,只得按照儿子的辈分来,和小辈坐在一处。

任勤勤挨着母亲坐。沈家人打量完王英和她儿子,总会多打量这女孩儿几眼。

十八岁的少女,穿着一件浅蓝色的香奈儿小礼裙,没戴首饰,俊秀的面庞像一朵初绽的白莲。乌发编成一把粗粗的鱼骨辫,鬓角还有着毛茸茸的碎发,青春气息扑面而来。

任勤勤有一双慧黠的大眼睛,却是很谨慎地低垂着,并不左顾右盼。有人和她说话,她便客客气气的回应,粤语和客家话都说得挺好的,英语也十分流利。

看着教养极好,实在不像个护工的女儿。

任勤勤这是第一次体会到和这些上等人“同桌吃饭”的感受。

沈铎没忽悠她,这滋味确实挺别扭的。

这些人的教养都是极好的,看不起你也不会明摆出来。只是那笑容,像兑了水的牛奶,闻着香,喝着却特别不是个味儿。

同他们交谈时,那种被排挤的感觉,从他们的眼角眉梢,冷淡矜持的眼神,还有,不冷不热的寒暄中一丝一缕地透出来。人像是站在空调出风口,被吹得骨缝都发凉。

上了桌又如何,人家打心底觉得你是来蹭饭的。

还有人大概是先前被沈铎整过,对着王英母女就不那么客气。王英为了儿子忍,任勤勤为了母弟忍,将对方不冷不热地应酬过去了。

任勤勤观察,不仅她觉得难受,那些姓沈的人也未必全都喜欢。

正所谓选择来的朋友,生出来的亲戚。血缘姻亲把人绑在一起,不相亲也得装出相亲的样子来。

就拿沈铎举例吧。

今天在座的,有好几位都差点被他送进号子里吃年夜饭。可大家背地里掐得鼻青脸肿,当面又要被一脉血缘捆绑在一起,端着吃饭喝酒。

沈铎也是个促狭的,还专程去给沈大伯和沈三叔敬酒,张口就是赔罪:“侄儿年轻莽撞,光顾着公事公办,没留神连累了两位叔伯。”

这下连“没头脑”都不高兴起来,险些没把酒泼在沈铎脸上。

沈大伯将弟弟摁住,哈哈一笑,拍着沈铎的肩:“侄儿初生牛犊不畏虎,很有你爸的风范!”

这句成语就用得不妥当,骂沈铎是傻大胆呢。

沈大伯的长子沈钦,三十出头,是个肤色黝黑,肌肉爆衫的壮汉,个头比沈铎矮一截,但是气势不输人。

他一亮相,任勤勤还以为他要提起铜铃大的拳头,朝沈铎那张清俊的小白脸上招呼。

沈钦却是豪迈一笑,挥手夺过了沈大伯手中的酒杯。

“阿爸肝不好,这酒我替他干了!”咚咚地连灌满满三大杯白酒,先干为敬。

沈铎便宜都占了,酒不好不喝。三杯白干下肚,酒气涌上来,白皙的俊脸浮着一层桃花,还怪招人疼的。

大堂哥陪着沈大伯走远了,忽而回望了一眼,那道目光像是一根银针射过来。

任勤勤不禁抬手揉了揉乱跳的眼皮。

夜宴过半,气氛越发热烈。

客人们大都放下了筷子,端着酒杯,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交谈。王英也和一位带孩子的少妇谈起了育儿经。

任勤勤百无聊赖,便揣了一个橘子,去阳台上看孩子们放烟花。

沈家办事很讲究,请了专业人员来放烟花。烟花全都由机器操作,像发火箭似的送上天,轰轰烈烈地炸开,绚烂壮丽。

夜空被五彩缤纷的花火渲染成了一张锦绣华毯,空气中飘浮着硝烟味。任勤勤倚着栏杆,慢悠悠地吃着橘子,终于在这个异国体会到了一点熟悉的年味来。

突然一群男人大声喧哗着从身后的走廊里经过,引起好大一阵骚动。

任勤勤的耳朵捕捉到了只言片语。

“……老七那个夭寿仔躲哪里去了?”

“他躲得了今日,也躲不了……”

这群人喝得醉醺醺,如一群闯进村的狗熊一样,摇摇晃晃地走远了。

任勤勤探头望了一眼,又朝他们来的方向望去。

那里是大厅隔壁的一个小副厅,今日用来做备餐间。宴席的上菜工作已结束,又还没有到撤桌的时候,佣人们都在别处忙碌,厅里空荡荡的。

任勤勤在小厅里转悠了一圈,什么端倪都没看出来。

她打算撤退,刚转过身就,和门缝里一张人脸对上了眼。

沈铎一脸木然,两眼直勾勾,都不眨一下。任勤勤被吓得魂都要飞出天灵盖。

好在沈铎随即打了一个酒嗝,将气氛缓和了下了。

“哎哟我的祖宗!”任勤勤左右张望了一下,推开小门挤了进去,“原来你真在躲他们呢!”

这里是一处杂物间,沈铎躲在这里,和臭拖把烂抹布为邻,还真是孟尝君亲自钻狗洞。

这家伙后来肯定又被沈钦他们灌了不少酒,人靠着墙都不大站得住,脸颊酡红,一双眼睛泛着水光,真是一副被欺负惨了的模样。

任勤勤想笑又不敢笑,凑上前说:“他们已经走远了。你能走得动不?”

沈铎歪着脑袋盯着任勤勤,语气有点怪:“任……勤勤?”

“哎,是我。”任勤勤在他眼前晃了晃手,比了个二,“这是几?”

沈铎啪地打开了任勤勤的手,张开虎口,把她的脸当个气球似的给捏住了。

任勤勤:“……”

“呵呵……”沈铎道,“小猪猪……”

一道闪电劈中任勤勤的百会穴,她差点像个气球一样炸了。

只见沈铎一向没啥表情的脸就像解了封印,突然活了。他咧开嘴傻笑,捏完了任勤勤的脸,又对着一个倒着放的棉条拖把斜眼。

“朋友,你怎么不转过脸来?”

“它转过来要真有张脸,还不得吓死你!”任勤勤扶额。

完了,显然喝过了头,人格都切换了。

这样的沈铎是断然不能丢下不管的。任勤勤和沈铎共享一个弟弟,于是也共享一张脸面。她可不能让这样的沈铎跑出去发酒疯。

再说这样的沈铎要落到沈家大堂兄等人的手里,怕不是要被整出个大新闻来。

于是任勤勤急忙拉着沈铎哄道:“咱们先回屋去好不好?你屋里有一群拖把等着和你玩呢!”

沈铎哦了一声,把手优雅地朝任勤勤递过去,一副等着她伸胳膊给自己扶的架势。

娘的,你是甄嬛吗?

☆、第 27 章

任勤勤青着脸, 抓着沈铎的胳膊扛在肩上。沈铎倒没抗拒, 任由她把自己拖了出去。

沈铎看着瘦, 个头却不矮, 少说也有一米八五,一身硬邦邦都是扎实的肌肉。任勤勤承接着他至少一半的重量,只觉得千钧压顶, 差点直接跪在地板上。

“你……你的腿是断了还是怎么的,好歹使点劲儿呀!”任勤勤光是把沈铎从杂物间里拖出来,都使出了吃奶的劲儿。

沈铎的人格又不知切换到哪个频道了,双腿缠麻花似的迈着步子,忽而压低了嗓音,中气十足道:“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

任勤勤嘴角抽搐着。您老有迈步吗?

沈铎念完了,扭头看任勤勤,居然还考她:“请回答这句诗的出处?”

任勤勤一口真气没顺过去,在经脉里一阵乱蹿,险些吐血。

“这位同学, 你还有十秒。”沈铎这货居然还在脑子里掐表!

“是□□!”任勤勤差点咬碎一口银牙,赶紧拖着这丢人现眼的家伙朝外走。

“很好。”沈铎一口播音腔,接着出了第二题, “臣心一片磁针石,不指南方不肯休。请问这句话出自哪位名人之口?倒计时开始。”

“倒计时结束了会怎么样?”任勤勤气喘吁吁,没耐心和这二货玩什么诗词游戏。

沈铎说:“会开启惩罚模式——我有可能会吐在你身上……”

“是文天祥!!!”任勤勤赶紧喊出来。

“正确。”沈铎道,“下一题……”

任勤勤要哭了。

天也, 她之前为什么要多管这个闲事呀?

眼看就要走到电梯门口了,走廊岔道里忽然传来人声。远远就见沈大伯和几个亲戚有说有笑地朝这边走。

任勤勤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双手一推,将沈铎嗖地一声丢进了落地窗的帘子后。

沈大伯一行人走近时,任勤勤正一副凑在窗前兴致勃勃看烟花的模样。两边人打了个照面,任勤勤斯斯文文地欠身行了个礼。沈大伯也客气地点了点头,带着人走了。

任勤勤眼角余光见人走远了,急忙钻进窗帘后找人。

“沈铎,还行吗?”

沈二公子靠着窗,盘腿在地上,宝相庄严,就是头发乱如鸡窝,喉咙里咕噜噜响。

任勤勤警觉,一把拽着窗帘绳子,怒道:“你要是敢吐,我就把这东西从你喉咙里塞进去,再从你菊花里拽出来!”

沈铎面部一阵扭曲,忍住了。

“很好。”任勤勤松了口气,赶忙把人给重新拖了起来,跌跌撞撞地进了电梯。

两人一路从老楼里出来,竟然没碰上什么人,也是走运。毕竟沈铎这诗仙上身,疯疯癫癫吟诗作对的模样,哪怕被沈家的佣人撞见了也是一桩八卦的诞生。

等到了楼外,头顶漫天花火,将南国的夜空染得妩媚多姿。

沈铎见状,果真仰头长叹:“啊!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请接下一句。”

任勤勤老黄牛似的拖着沈铎走,认命道:“暗尘……随马去,明……明月逐人来。唐代苏味道的诗……哎呀,有电瓶车!”

老楼一侧的树下停了一溜排四人座敞篷的小电瓶车,是园里用来通勤的。任勤勤把沈铎丢去后座,自己跳进了驾驶座。

也是走运,大概在自家园子里没啥防盗意识,这电瓶车的钥匙就还留在车上。任勤勤一扭,就把车发动了。

沈铎还在后座继续吟诗:“醉后不知天在水,漫船清梦压星河。”

“这个我也不知道。”任勤勤扭头吼他,“给老娘坐好,我要开车了!”

沈铎扬手指天:“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

任勤勤一脚踩油门上,车猛地朝前一耸,轰地撞在前车屁股上。沈铎随着惯性朝前扑,脑门咣当一声在前排栏杆上磕了个脆响。

幸好正在放烟花,爆炸声把撞车声给盖住了。

任勤勤回头朝沈铎咧嘴:“你乘风飞一个呀。你这么能,咋不上天呢?”

沈铎脑门上横了一条红印子,像是画了一个“此路禁止停车”的符号,人也撞得更傻了。

任勤勤再一倒车,轰,又把后车给撞了。

不管了,沈家又不差这点修车的钱。任勤勤理直气壮地无证驾驶,打着方向盘,把车摇摇晃晃地开上了路。

沈铎晕乎乎地躺在后座里,长腿搁在扶手上。他终于不吟诗,他改为唱歌了。

任勤勤正把车沿着小路朝后院开去,就听沈铎以一把浑厚的嗓子高吼道,“我想要怒放的生命……”

方向盘一拐,险些连人带车栽进路边的景观溪里。

妈呀!沈铎这哥们儿看着这么洋盘的,居然唱汪峰!

任勤勤忽然又觉得挺有趣的。

沈铎,整个沈家,其实都是一样的。

他们享受着现代化的科技,接受着西方的教育,说着各国的语言,满世界为家,可是骨子里始终有着不可磨灭的中国魂。

就像这一座大庄园,盖着西式洋楼,却也供着中式的佛堂,奉着华夏祖宗的神。

小车直杀沈铎下榻的小洋楼,铲过楼前的绿地,以一个平移停在了门廊前。

任勤勤对自己无师自通的车技很满意。

“沈总!”沈铎的特助小杨奔了出来,急出一头汗,“原来您在这里。我到处找您呢。”

沈铎这次回来祭祖,只带了一个生活特助小杨。其他秘书助理全都留在国内,电话办公。

在席上的时候,小杨本来还帮着沈铎挡酒。无奈沈家大伯那边人多势众,很快就将两人分开。小杨自己也被灌得晕头转向,等缓过来的时候,已找不到老板的人影了。

“沈家人还在到处找他呢。”任勤勤叮嘱,“关牢了,酒醒前千万别让他跑出去了。”

小杨连声应下:“谢谢你呀,勤勤。”

任勤勤又说:“如果有人问到这个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