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铎将一个袋子拎给任勤勤,“你就说过来玩,并且受我母亲之托,给徐明廷送点东西。”

任勤勤抓住袋子,满脑子都是问号。

沈铎是什么时候开始计划的?他为什么会想到做这个?他连理由都替她考虑好了,让她可以名正言顺地去登门拜访。

沈铎甚至已做过一番详细的调查:“徐明廷每天早上六点起床,晨跑锻炼一个小时,然后回家用早饭。八点出门去图书馆,十一点半回来用午饭。喏,他准时回来了。”

一个清瘦高挑的少年出现在街角,穿着兜帽衫,牛仔裤,肩膀上挂着书包。

任勤勤都不知道沈铎送给自己的,是巨大的惊喜还是惊吓。但是窗外那男孩确实是徐明廷本人没假。

熟悉的步伐,清俊的面孔。徐明廷明显瘦了一圈,低着头走路——他以前从来不会这样。好在他背脊还是挺直的,并没有被生活的挫折压弯。

徐明廷并没有留意到路对面的车。他拉开栅栏,快步走上楼梯,进了屋。

“去吧。”沈铎看了看表,“飞机两点起飞,你只有半个小时的时间。我想应该够用了。”

任勤勤抓着袋子,梦游似的下了车。

徐明廷的姨妈应该是一位艺术家,公寓的前庭花草修剪得颇有特色,还摆放着款式各异的陶艺制品。

任勤勤记得徐明廷曾说过,他家在伦敦有公寓,推窗便见泰晤士河。现在看来,那公寓已为了还债卖掉了,他只能寄住在姨妈家。

站在门口,任勤勤闻到空气里鸡汤的浓香,听到一个女人在屋里说笑。

看起来,姨母将徐明廷照顾得很好,至少会炖好汤等他回家吃饭。

他见到了自己居然远渡重洋登门拜访,会露出怎样的表情呢?

是意外,是惊喜,还是尴尬和冷漠?

任勤勤抬起了手。

沈铎坐在车里,电容笔正在平板电脑上勾勾画画,将一份文件批阅得惨不忍睹。

外面迟迟没有动静。通过眼角的余光,沈铎能看见那丫头还站在门口没动。

飞奔过去敲门的情形没有出现,这同沈铎的估计有点出入。可这恰好也说明,这丫头对徐明廷很是用了几分真心,才会这么近乡情怯。

少年人的爱慕就像酒精灯的火焰,纯粹,热烈,那抹明蓝美得眩目。

也只有徐明廷这样被娇宠着的男孩才不知道这份感情有多难得可贵。

对于沈铎这样的人来说,这份爱就像是冰天雪地里的一团火。

一边是酷烈的严寒,一边是炙热的烈焰。哪怕会被灼伤,也忍不住要向它靠拢。

沈铎的眼前又浮现了几日前的那一幕。

女孩面若桃花,穿着漂亮的衣裙站在夕阳之中,对着他说,她只是一个女孩,站在一个男孩面前,恳请他爱她。(注)

这么鲜活,这么温暖,谁能不爱她呢?

车窗忽而被敲响。沈铎的笔在电脑屏幕上划出老长一道线。

任勤勤就站在车窗外,脸上挂着讪笑。

沈铎摇下车窗,问:“没人给你开门?”

任勤勤摇头:“我没敲门。”

沈铎顿了片刻:“你不会还要我教你怎么摁门铃吧?”

任勤勤垂下眼:“我改变主意了。”

沈铎仰望着少女明显带着落寞的脸,“你想好了?走到半路又后悔,飞机是不会掉头的。”

任勤勤坦然一笑。

“刚才我站在那儿,突然明白过来,我和他的故事早就告一段落了。虽然说很遗憾。但是这就是成长吧。我们会和一些人,一些事告别。哪怕结局不完美,也要继续朝前走。他进入了人生的新阶段,我也是。将来有缘自然会再重逢的,没有必要勉强一时。”

女孩的背后,徐明廷姨妈家的大门紧闭,窗户却开着,白色窗纱被风吹得轻轻摇摆。

徐明廷只需要从窗外经过,就能看到门外的人。

可是徐明廷并没有走过来,而任勤勤也没有再回头。

“你想清楚了就行。”沈铎说,“上车吧。”

车窗摇上时,沈铎朝那栋挂着白纱的窗户投去悠长而深远的一瞥。

他带着任勤勤离开了伦敦。

作者有话要说:注:多多这句话是将霉霉的歌词和《诺丁山》的台词结合在一起了。那都是他被勤勤撩动心的片段。

晋江文学携手作者祝亲爱的读者朋友们:春节假期,平安康乐!同时温馨提醒大家勤洗手,戴口罩,多通风,少聚集。

☆、第 49 章

八月中旬, 三伏天的威力抵达顶峰的时候, 沈含章老先生的周年忌日到来了。

蒋宜女士同沈媛重返宜园, 并且带着各自的丈夫。

蒋宜的二婚丈夫是一位犹太裔地产商, 家财万贯,美国富豪榜上常客。蒋宜此生都是贵妇的命,一双脚飘在云端, 从来没有落在地上过。

这位约瑟夫……巴拉巴拉——天知道他那姓怎么念,姑且这么称呼他吧——巴拉巴拉先生虽然个头不高,远不如沈含章英俊,人到中年还有些发体,但是性格非常开朗活泼,十分讨人喜欢。

巴拉巴拉先生对妻子的前夫好一阵夸奖赞美,称沈含章为“高贵的中国绅士”。又因不熟中国礼仪,见沈铎姐弟给沈含章的墓碑磕头,他也非常入乡随俗地噗通一跪,搞得扫墓仪式一阵鸡飞狗跳。

王英已带着儿子搬去了市中心的公寓。扫墓结束,她也不凑热闹, 直接抱着儿子告辞而去。

任勤勤已不用像过去那样回避到厨房。她现在是沈铎的助理,协助老板主持扫墓和后续的茶会正是她的工作。

任勤勤提前数日就和惠姨开始准备。忌日这一天,她和小杨全程陪同在沈铎身边, 招呼客人,协调工人,将后勤工作做得无可挑剔。

大半个暑假的训练起到了明显的效果。少女今非昔比,行止从容, 仪态端庄。如果不自报身份,很多客人都以为她也是沈家的贵客。

任勤勤本以为蒋宜会照例看她不顺眼,没想蒋宜这种贵妇,见任勤勤在自己儿子身边跑腿儿,反而觉得这才是她的本份。

他们这样的大富大贵之家,餐桌边挤满了张嘴等着接面包屑的人。从上到下,已形成了一个完整的生态体系。

只要这小姑娘手脚麻利、做事靠谱,留她伺候儿子,没什么不可以的。

“邓家人来了。”小杨对任勤勤说。

邓祖光西装革履,满面笑容地从一辆兰博基尼里走下来。见到满园肃穆,他才惊觉场合不对,赶紧收敛了笑意。

一个妙龄女郎从车另外一侧推门而出,穿一条黑色修身连衣裙,瀑布似的长发,一对钻石耳环在乌发间闪闪发光。

邓祖光已婚,这位并不像他夫人。他虽然不靠谱,可也不至于将情人带到这个场合里来吧?

还是蒋宜道出了这个女郎的身份。

“丹丹!”蒋宜露出了准婆母的微笑,拉住了女郎的手,“好久没见到你了,什么时候从巴黎回来的?”

原来这个女郎就是邓祖光的妹妹,邓熙丹小姐。

久闻不如一见,邓熙丹同她兄长截然不同,她干净清爽,真是一位落落大方的名门闺秀。

邓熙丹美得很有特色。

雪白圆润的鹅蛋脸,细长的丹凤眼,乌发及腰,身材削瘦高挑,裁剪普通的黑裙穿身上都很有型。

她身上有一种自幼生活优越的清高和矜贵,和沈铎如出一辙。

难怪蒋宜这么认同她。

作为助理,任勤勤避让不开,跟着沈铎一道上前迎接邓家兄妹。

邓祖光一见任勤勤,嘴角就勾起一个腻歪的笑。

邓家兄妹都有一双细长的眼睛。长邓熙丹脸上,那就是古典丹凤眼,到了邓祖光脸上,就是贼眉鼠目。也不知他们家受了什么辐射,导致了这样的基因突变。

任勤勤倒不担心邓祖光会把那天的事满世界张扬。既然他想将沈铎和自己妹妹撮合在一起,那沈铎闹桃色绯闻不外是打亲妹子的脸。

邓熙丹也朝任勤勤一笑,却是矜持中透着一股亲切,令人如沐春风。

莫非这就是大家闺秀的风范?

她不会不知道邮轮上发生的事,可看样子丝毫不在意任勤勤这号人物。要不是她对沈铎并没有意思,要不就是个有城府的人呢。

任勤勤和邓熙丹短兵相接了一下,各自别开了眼。邓熙丹同沈铎寒暄了起来,而任勤勤则去招呼别的客人去了。

今日来的客人不多,却都是沈家社交圈里的核心人物。

郭孝文的出现让任勤勤喜出望外。

半年多没见,郭孝文瘦了些,更显得精悍干练。他今日穿着海军蓝手工西装,戴积家钻表,终于有了符合他身份的贵气派头。

“郭大哥这么打扮,才像个霸总嘛。”任勤勤笑道。

“是二哥。”郭孝文朝远处一指,“那一位才是郭大哥。我大哥。”

被他指着的,是一位俊美而威严的中年男子,是郭孝文的年长儒雅版。对方正和巴拉巴拉先生抽着雪茄聊天。

“果真是女大十八变。”郭孝文端详着任勤勤,“才半年时间,你就大变样了。刚进来的时候,我还没把你认出来。你跟着沈铎做事也不过一两个月吧?还是本身就聪明,才学得这么快。”

“孝文老弟!”邓祖光忽然在远处招呼,“来来,我介绍一位美人给你认识。”

在主人家的先人祭典上公开拉皮条,这个邓家大少爷脑子里怕是长满了包。

郭孝文当然不想搭理这二百五,忙对任勤勤说:“找个地方给我躲一会儿。”

“跟我来。”任勤勤朝郭孝文使了一个眼色,把他带到位于半地下的游戏室。

游戏室里,手办游戏机应有尽有,中间还摆放着一张台球桌。

“这张桌子居然还在。”郭孝文的表情甚是怀念,“早年我在C城住过一阵子,沈铎从英国回家度假,我经常过来和他一起打游戏,打台球。”

“来一局吗?”任勤勤笑道,“沈铎和我提过,说你的桌球打得特别好。”

“你也会?”郭孝文有些意外。

“沈铎教了我打斯诺克。不过打得很烂。”任勤勤将球杆递给郭孝文,取下了三角框,做了个手势,请郭孝文开球。

女孩动作这么熟练,又充满自信,让郭孝文起了点请教之意。

他俯身一杆开局。

任勤勤说的没错,她打台球明显还是新手,熟悉规矩,姿势也十分标准,但是球技还不敢恭维。

郭孝文也并不图赢,一边让着任勤勤,还顺手教她两招。

“沈铎还教了你什么?”

“这名单可就长了。”任勤勤笑道,“先是给我列了老长一个书单,让我自己去看。平时作为助理跟着他上班,周末还要去上各种课。说起来……”

任勤勤思索道:“沈铎亲自教我的,好像都是吃喝玩乐——打游戏、桌球、桥牌、品鉴雪茄和酒……还说将来要我学打网球和骑马。”

郭孝文噗哧笑:“他这是要教出一个五毒俱全的女魔头来吗?”

“我也觉得很有趣呀。”任勤勤笑道,“这世界上有太多东西,是学校里不会教的。我既然有这条件,不学白不学。技多不压身嘛。我很感激沈铎有这个耐心呢。”

“人都是有爱才之心的。”郭孝文再进了一球,“对值得的人付出,也是一种快乐。相信我,沈铎也同样从你这里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说起来,听说你考上了T大的生物工程。你们这个专业有个大牛,姓江,是我家……”

“你认识江雨生教授?”任勤勤立刻把球杆丢到一边,“我就是为了江教授才报考T大的呀!能拜在江教授门下我此生无憾了!”

“这可太巧了。”郭孝文笑起来,“我回头给江老师说一声,让他多留心你。他可和亲切随和了。你又是熟人家的孩子,他一定很乐意关照你。”

咱又不是没真本事,这个关系不走白不走。任勤勤登时乐得心花怒放,蹦蹦跳跳,已经开始畅想着怎么对江教授献殷勤了。

这坦诚的快乐极其具有感染力,谁看了不喜欢?

郭孝文心想,难怪沈铎冷冷清清一个人,却唯独乐意把心思花在这女孩儿的身上。就为了看到她这么欢快的笑容吗?

“少年人就是要好好念书才对。”郭孝文感叹,“我少年的时候太熊,书也没有念好。现在要能把时钟拨回去就好了。”

“郭二哥才多大年纪,就这么老气陈秋了?”任勤勤笑道,“你人生的阅历,可不是别人多读几本书就能攀比的。社会是个大学堂,你才是里面的精英学霸。我们都是你脚下等着你赐教的后辈菜鸟呢。”

郭孝文显然很少被人这么直白地称赞,不由得一愣。

“不要被这丫头的彩虹屁忽悠住了,师哥。”

沈铎推开游戏室半掩着的门,走了进来。

任勤勤一秒恢复到了工作状态,恭敬地叫了一声:“沈总。”

“去帮小杨招呼客人。”沈铎斜睨了一眼,“再闲逛,扣你工资。”

“是。”任勤勤放下球杆,利落地告辞而去。

“你也对勤勤太严格了点。”郭孝文说,“这是在你自己家里呢。”

沈铎却不以为然:“不论什么地点,现在是她的工作时间,那她就要把专业态度拿出来。外面全都是沈家的亲友和公司高层,我要是和她公私不分,我又怎么在员工面前竖立威信,她又怎么得到同事的尊重?”

郭孝文笑:“怎么那么较真?公司里谁不知道她是你亲戚?你又这么疼她……”

“就是因为我疼她,我才更要把我们俩的关系弄明确。”沈铎冷声道,“我确实可以偏心她,给她特权。谁还不会宠个女人呀?但是这对她有什么好处?”

郭孝文一时语塞。

“我得替她着想,不能让她因为我而被人瞧不起。”沈铎拿起一根球杆,擦着巧粉,“她不像你的江小姐。勤勤她起始点太低,没有什么加分项。她只能靠自个儿的能力立起来,才能真正站得住,才能被人高看一眼。和我沾上绯闻,于我无伤大雅,于她却是致命伤。”

“你还真是……”郭孝文感叹,“你也有这么在意一个人的一天。”

沈铎一杆将一个球送进了洞里。

“谁都会有几个在意的人。就看那人什么时候出现。”

是夜,客人散尽,宜园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你找我?”任勤勤推开了书房的门。

沈铎正站在书架前。他还穿着白日里的衣服,衬衫袖子卷着,劲腰长腿,身形修长利落。

身旁一盏蒂凡尼古董落地灯,灯光透过彩色玻璃洒落四方,照得沈铎半身流光溢彩。

“后天就去学校报到了?”沈铎问。

“是,一早的飞机。”任勤勤走过来,“我昨天已经同小杨哥还有刘秘书长做好了工作交接,明天就不能跟你去公司了。我还得收拾行李。”

沈铎走到书桌边,拿起一个小巧的盒子,递给任勤勤。

这是一个Lacloche Frères的珠宝盒。

打开盒盖,一枚碎钻羽毛形胸针安静地躺在深蓝色的丝绒垫上,在灯光下绽放着晶莹的光芒,像是被天使遗落在人间的一根白羽。

任勤勤怔怔:“你这是……让我鉴宝呢……还是送我礼物?”

“送你的。”沈铎很坦诚,“早就准备好了,前段时间一忙就忘了拿给你。”

任勤勤沉默了片刻,合上盖子,把盒子放回书桌上。

“不喜欢?”沈铎挑眉。

任勤勤深吸了一口气,对沈铎说:“这礼物太贵重了,我不能收——你先听我说完。这和你之前给我买点衣服包包不同。那不过是打扮一下小女孩罢了。但是这个珠宝,份量太重,不是我能承受得起的。”

“毕业礼物罢了。”沈铎淡淡道,“祝贺你高中毕业,考上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