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钦呢?”沈铎问,“他这样玩黑的人,唐璇能对付的了?”

两位女士沉默了。

唐璇再能干,但也是一个遵纪守法的良民。而不说现在,至少当年,沈钦算得上是一个亡命之徒。秀才遇到兵,确实没法硬扛。

“不仅是沈钦。”沈铎说,“假如有人要对付我,我要是都扛不住,唐璇就更扛不住了。”

任勤勤和唐璇都是极聪慧。三言两语一点拨,两人都明白了沈铎这番话的意思。

“假如你出了事,”任勤勤屈起两根手指,在桌子上敲了两下以表示去晦气,“对方的目的就是为了搅乱公司,让我们失去竞争力。而唐姐代替你主持大局,会将公司稳定住。他们收买不了她,也就会如法炮制,也对她出手。”

沈铎点头。唐璇黑了脸。

“所以,我要把勤勤推到台前,好保存你的力量。”沈铎对唐璇说,“勤勤当然没法服众,所以她反而是安全的。勤勤就是你的□□,她会尽其所能地拖时间。而你在台下,可退可进,有了很大的可操作的空间。”

唐璇心中感激。沈铎会这么安排,是出于对她完全的信任。

“你希望我能做点什么?”唐璇问。

沈铎说:“引蛇出洞。”

任勤勤转着椅子,望向窗外月下的海港。远处的货运码头灯火明亮,高大的龙门吊还在繁忙运作。

“等着看吧。”任勤勤说,“我早说过,沈铎一倒,各种妖魔鬼怪都会从地下爬出来。蒋家,邓家……后面露原型的还多着呢。”

而就在数天前的宴会上,这些人还和沈铎谈笑风生,相互敬酒,相亲相爱如一家人。

任勤勤突然回想起了前几天的那个夜。

沈铎看电影,看到触动心伤处,眼眶默默地湿润了。

那么一个铁汉柔情的男儿,那么一个内心温软、感情丰富,又坚强无私的人,谁忍心伤害他?

胸腔里的疼痛和愤怒疯狂攀升,绞缠在一起,凝结成一柄利刃。

她想握着这把剑,将所有阻挡在眼前的魔孽劈砍殆尽。

次日一早,任勤勤赶到医院,目送沈铎被送进手术室。

任勤勤站得很远,而沈铎的床边围了很多人。她只看到一个沈铎头上的白色纱布一晃而过,刺得眼睛酸痛。

蒋宜和任勤勤隔着一段距离,交流了一个平和的眼神。这是这么多年来,她第一次不带着傲慢和鄙夷看任勤勤。

任勤勤并没有留在门口等沈铎出来。她来到医院大楼边的一株凤凰树下,坐在长椅上。

一阵风过,红花扑扑地落在她头上,肩上。

有人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才走到跟前。

“任小姐。”

任勤勤抬起头,“韩队长!”

韩毅走过来,坐在她身边。

“打搅了。本来想请你去办公室说话,但是郭孝文说今天沈先生动手术……”

“谢谢。”任勤勤很感激对方的体贴,“有什么新进展了吗?”

“有几张照片需要你看一下。”韩毅递过来一个文件夹。

里面有几张照片,看得出是从监控设备里打印出来了。照片里有一个陌生男子,三十来岁模样,中等身材。

任勤勤把几张照片都看了几遍,摇头道:“没有印象。这个人是谁?”

韩毅说:“你的车被植入绑架程序后,要想操控自动巡航系统锁死,得链接车载蓝牙。所以这要求对方在事发时必须和你们的车保持一个蓝牙有效距离……”

“你是说,这个人当时就开车在我们附近?”

韩毅指着一张照片里的白色本田:“你对这辆车有印象吗?”

记忆的碎片从任勤勤眼前掠过。

下午的斜阳,她放下了车顶棚,口哨声,被她甩在身后的白色本田……

“可是回城的时候,我就没有注意了。”任勤勤说。

韩毅说:“我的同事检查了相关的监控录像,发现这个人开着这辆车,已经监视了你和沈铎半个月左右了。”

他指着一张照片:“这是事发那日,在南明寺外的小卖部拍到的。他应该就是在那个时候对你的车动了手脚。然后他继续跟踪,直到沈铎上了你的车,开上了高速,才动手的。”

任勤勤紧捏着照片:“如果那天我没有开自己的车……知道他是谁了?”

“我们还在查。”韩毅说,“这个案子,很有可能和我在查的另外一个旧案有联系。有一个我一直在追捕的人,很可能就藏在幕后。所以放心,我一定会全力以赴的。”

“韩队长是郭孝文的朋友,我自然信任你。”

韩毅收回了文件夹,正准备离去时,忽然听任勤勤幽幽地问:“韩队长,你失去过什么很重要的人吗?”

韩毅重新坐了下来。

他隔着凤凰木的枝条和红花,望着医院大楼,目光一时有些恍然。

“有过的。”韩毅说,“我最好的战友……”

任勤勤低垂着头,说:“我爸爸在我高中的时候去世了。我们并不亲。他酗酒,经常打骂我。十八岁前,我的日子过得很苦闷。后来我爸去世了……”

任勤勤哂笑:“等他去世后,我却总回想起他好的一面。学校里同学欺负我,他拎着保安棍去警告那些男生;单位里发了月饼和水果,他送到学校给我;我考上了重点高中,他第一次高兴地夸奖我……”

韩毅感慨:“都一样的。亲近的人去世后,我们只会记得他好的一面。”

任勤勤说:“刚才我坐在这里,一直在想想,如果沈铎去世了,我该怎么回忆他。我发现从认识第一天开始,和他在一起的日子都充满了快乐。每一天,每时每刻,都是那么完美。我和沈铎认识正好八年。好像老天爷可怜我过了十七年的苦日子,奖励了我八年无比幸福的时光。”

她的声音低落了下去:“现在我不知道,这段时光是不是有限的。我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把好日子给过完了……”

韩毅轻声一叹,说:“我想说说我的经历,但并不是给你参考的——我刚才说过,我最好、最亲密的战友,执行任务的时候受重伤,就是在这家医院去世的。”

这还真是巧。任勤勤不禁朝韩毅望过去。

韩毅说:“当时我也是坐在这张凳子上,非常难过,也是觉得没有珍惜他在世时的时光。后来,我遇到了我现在的爱人,一个很机缘巧合的情况下,我知道我爱人移植了我战友的心脏……”

任勤勤被这个故事走向惊住了。

韩毅的笑容很敦厚温和,“在我爱人的胸膛上听到我战友的心跳声那一刻,我知道,生命是短暂的,但是感情会以各种方法延续下去。”

韩毅低头在笔记本上飞快写了几行字,“因为我的工作性质,我和我爱人后来也面临过生离死别的考验。他给我写过几句话,让我们俩互相鼓励。我觉得你也需要。”

他撕下这页纸,递给了任勤勤。

“任小姐,你的幸运还没有结束。沈先生的手术会成功的。坚持下去。一切都会好起来了。”

在韩毅走后,任勤勤低头看向手中的纸。

韩毅的字遒劲有力,龙飞凤舞地写着四行字:

在时光无边无涯的荒原里,

在命运转折崎岖的长路中,

生命是一束稍纵即逝的光,

爱却是一场永不停歇的风。

数个小时候,任勤勤已离开医院回到了公司,接到了惠姨的电话。

“小铎的手术很成功!”惠姨哽咽着,“医生说,接下来就是观察和静养,等他醒过来。”

韩毅的动作相当快。

沈铎手术做完的当天深夜,郭孝文的电话就拨打到了任勤勤的手机上。

“那人的身份确定了。”郭孝文肃声道,“是沈钦手下的一个马仔。”

“沈钦”这名字出现在这段对话里,任勤勤并不惊讶,甚至不愤怒。

这男人从一回来起,就一直是他们重点盯梢的对象。仿佛他不做点事,倒有点对不起沈铎他们的关注之情了。

“是沈钦做的?”

“还不确定。人已经逃去泰国了。韩毅他们正把沈钦带回来问话。”

“沈钦为什么要这么做?”任勤勤依旧困惑,“他现在已根本没有能力和沈铎对抗。这么做,得不偿失。他抱紧沈铎大腿,反而还能多赚点钱。”

沈钦要是听了任勤勤这番话,估计要把她引为知己。

沈钦对着韩毅的讯问,答的话同任勤勤所说的大同小异。

“我吃过那么大的教训,根本就不敢再惹我这个堂弟了。就算他死了,家里他那一派的叔伯,还有他妈,都不会放过我的。我现在讨好他,还能从他手里接工程。他死了,我一点好处都赚不到……”

大半夜地从女人的被窝里被拎到所里,沈钦又混乱又疲惫。可坐对面的韩毅却神采奕奕,精神得很。

任勤勤也是后来才听郭孝文说,这韩队长有个江湖称号叫“夜狼”,不仅精干敏锐,手段果决强硬,而且擅长审讯,尤其擅长大夜戏。

盛夏的深夜,小小的审讯室,不开空调,韩毅还很体贴地给沈钦端来一杯热气腾腾的茶,在袅袅白雾中慢条斯理地问话。

一点细枝末节,一句模拟两可的话,他都反复再三地盘问,这耐心简直可以立地成佛。

沈钦是个胖子,胖子都不耐热,几分钟后就汗流浃背,像块火锅里的牛油。

“那是个很底层的小马仔。”郭孝文告诉任勤勤,“早年受过沈钦的恩,沈钦给他老娘掏过手术费。所以沈钦在国内的非法生意被取缔后,这人也对沈钦忠心耿耿。你不是说过,黑车系统这样的活儿,得需要点技术吗?这个马仔就是个网吧管理员。”

任勤勤啧啧摇头。

同样是做网吧管理员,有的人能做成全职高手,有的人却只能做成杀手。真是造化弄人。

郭孝文说:“沈钦回国后,和几个旧部接触过,其中就有这个人。这人懂点电脑,以前也给沈钦做过脏活,又忠心,是最适合的人选。”

任勤勤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我平时很少开车不说,他怎么算得准沈铎会不坐保镖的车,而坐我的车?如果是沈钦吩咐的,可沈钦可不像是心思那么细腻的人。”

打马球那日,沈铎应该也看出沈铎和任勤勤关系暧昧。

可听他的口气,也不过觉得任勤勤是沈铎养来消遣的小玩意儿,并不把她当回事。

“也许是凑巧。”郭孝文说。

“沈钦还说了什么?”

沈钦被韩毅翻来绕去地询问了两个小时,汗水滴得地上都湿了一片。一杯杯热茶喝下肚,更是内火攻心,热上加热。

韩毅看他状态已经差不多了,终于将那一份关键的文件夹丢了出去。

“既然不是你指使的,那上个月二十号,你给嫌疑人帐户上转了十万,是用来做什么的?扶贫吗?”

沈钦一双眼睛瞪如铜铃,拍案而起。

“我是给了他钱,可不是用来买沈铎的命的。沈铎的命也不止这点钱。我是在替邓祖光办事!”

☆、第 79 章

“邓祖光”这个名字出现在对话里, 也并没引起任勤勤太多的意外。

虽然这男人历来表现得玩世不恭、不务正业, 但是从他和唐璇的对话里流露出的对沈铎的怨念和恶意, 不奇怪邓家会对沈铎动手。

沈钦理直气壮道:“邓祖光当时碰到个纠缠不休的女人。他找我借个人, 去打发那女人。我当时想从他那里揽一个工程,要讨好他,就把阿发介绍给了他。连办事的辛苦费, 都是我自己掏的!”

“邓祖光自己家里没人,要找你借人?”

“那女人好像还拿了他一点机密,他不敢让父母知道。他老母可是个母老虎,连我都不敢招惹的。”

韩毅又问:“你后来接到了邓家那个工程了吧?所以这个嫌疑人从打发女人,变成谋害沈铎,你都不知情?沈钦,你哄三岁小孩儿呢!”

沈钦发觉了不对,立刻道:“我介绍阿发和邓祖光认识后就没管这个事了。我哪里知道邓祖光具体叫他去做什么!”

说到这里,沈钦后知后觉,愤怒地拍桌大骂。

“一定是邓祖光这狗屎的坑我。我就说他怎么不用自家保安部的人,来找我借人。他知道我和沈铎有仇, 用工程诱我上钩,故意陷害我!”

接下来,又是好一番哭天抢地, 指天发誓,郭孝文就不一一对任勤勤说了。

“你觉得怎么样?”郭孝文问。

任勤勤坐在沈铎的办公室里,眺望着远处货运码头的灯火。

“我觉得这事不会这么简单就破案。”任勤勤说,“假如是邓家做的, 既然要动手,不会这么轻易就被查出来。”

“我也这么觉得。”郭孝文说,“我的人已经在泰国搜寻那个嫌疑人了。等把他抓到,很多真相都能弄明白。”

“郭二哥,真多亏有你。”任勤勤说,“光我一个人,还真顾及不过来。”

“你还在加班?”郭孝文问,“你也别太辛苦了。沈铎手术成功,很快就会康复。情况会好起来的。”

沈铎手术成功的消息,确实对公司高层产生了不小的影响。

首先,任勤勤和唐璇的关系有所缓和。

两人从明火冲突转为了冷战,彼此都端起了矜持的架子,有对话也派手下跑腿,就像两个疫区人员,尽量减少接触。

董事会里,个别曾蠢蠢欲动的董事也暂时收起了锋芒,继续观望。已发起的董事会议并没有取消,但是人们心中已隐隐觉得,这场会议也许不用召开了。

浮躁的人心沉淀下来,倒显出了任勤勤的管理能力。

这个年轻女子气场全开,如沈铎的离魂上了身,不仅行事风格酷似沈铎,连她冷静漠然、出奇镇定的神态,也同沈铎如出一辙。

可没人觉得任勤勤在模仿沈铎。仿佛这个年轻女子过去活泼开朗的外壳下,本来就藏着这么一个镇定稳重,浑然大气的灵魂。到了关键时刻,她将之施展出来,以稳定大局。

任勤勤强势果断,可以毫不示弱地同蔑视她的高层元老争执不让。她也灵活多变,遭遇到抵抗,总有办法从侧面达到自己的目的。

任勤勤只是代职,她不留恋这个职位,所以她毫无顾忌,有着死士的决绝。公司里几个刺头高层都同任勤勤短兵相接切磋过,也都领教到了这个年轻女子的厉害。

尤其是那位黄总,是沈家反对派的喉舌,平日里对着沈铎也时不时挑根刺,现在对着任勤勤,就更不拿她当回事了。

对付任勤勤也容易,无非“阳奉阴违”四个字。她吩咐她的,咱们不照做,凡事拖着就行。

任勤勤却很不给脸,直接拿黄总手下开刀,报告晚了一日没交上来,抱歉,你滚开,换你手下人上来干。

人资部是沈铎自己的人,听任勤勤指挥。

职位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的,今日调走了,他日就算沈铎回来,想官复原职也难。

任勤勤三日内拔了黄总四个萝卜,黄总坐不住了,跑到总经理办公室和任勤勤“讲道理”——也就是吵架。

可黄总显然是没领教过任勤勤之前和唐璇吵架的盛况,大大低估了这个年轻女人,才开口说了一句,就被怼了回去。

“他忙不过来,但是别人却忙得过来,说明他能力不行,尸位素餐。黄总您年纪大了,顾及不过来,我既然看到了,就不能不管。不然让人说我任由下属欺负您这样的元老,太不尊老了!”

就差没直接说黄总你老糊涂了。

黄总马失前蹄,再开口就有点仓促:“有些工作,可以等沈总回来后再做……”

任勤勤惊讶:“黄总,在你们家,父母不在,孩子就可以不写作业啦?”

见黄总又噎住,她又说:“您就当我是那个代替父母监督孩子写作业的补习班老师吧。反正沈总回来,是要检查你们的作业的。到时候是奖是罚,全看沈总的意思了。”

黄总败北而归。

但是对着别的董事和高层,任勤勤的态度却是截然不同。

姿态放低,张口就从情分入手,讲沈铎当家这么多来年劳苦功高,是个难得的英主。再讲到自己,“人微力薄,临危受命,终日惶惶,唯恐辜负了沈总的托付”,一不小心能背到出师表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