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四 黄全网吧

引子
这天,西京师范大学的一个男生起得很早,出了大门,去一家网吧。
网络游戏魅力无穷,升级很重要,特别重要。
五分钟后,男生已经站在网吧门口。网吧开在一个临街的半地下室里,上面是一家浴池。
卷帘门紧闭,网吧还是一副尚未营业的样子,但男生心知肚明,这是一种伪装。
政府上有政策,本市网吧零点之后禁止营业,但“下有对策”,一到午夜,所有的网吧都会放下卷帘门与厚厚的窗帘,将灯光、嘈杂与几十个两眼通红的通宵上网者严严实实地包裹在里面,从外面看,不露任何痕迹。
男生抬起手拍门,铝合金卷帘门发出夸张的声响。
和往常不同,没有人给他开门。于是,男生加大了手上的力道,“咣咣咣咣”,“咣咣咣咣,”耳朵震得慌。
男生“咦”了声,退后几步,重新观察了下网吧的门脸,疑惑像水泡一样冒起来:难道今天歇业吗?可昨天晚上他离开时,网吧里还蛮热闹的,按常理,包夜的最起码不会少于二十个。
他再次上前,这次他拿出了擂鼓的气势,卷帘门发出了穷凶极恶的巨响。
还是没有任何动静。
男生生气了,他愤愤地骂了一句,转身走了。
这一天,网吧的卷帘门从早到晚都没有打开,天黑之后,男生又来了一次,结果依旧很失望,他照着卷帘门踢了一脚,准备离开,可就在这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门里忽然响起了一阵歌声,近在咫尺,异常清晰,听得出就在门背后。男生吓了一跳,慌忙后退了两步,歌声仍在继续,旋律动听——
“甜蜜蜜,你笑得多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在哪里,在哪里见过你……”
男声是黎明,女声是王菲,是两位巨星联袂演唱的情歌《甜蜜蜜》。黎明和王菲当然不会屈尊在这里,听声音,应该是手机的铃声。
男生的脸“刷”一下子就白了,一阵恐惧像涨潮般袭来。
手机在响,说明此时此刻,门里面正站着一个人,他们之间只隔了一道卷帘门。
或许,那个人现在正扒在门上,透过某个小孔正一眨不眨眼地盯着他看呢。
男生转身就跑,直到跑过了一条街,才放慢了脚步,“踢踢踏踏”地走起来,恐惧消退,脑子清醒起来。他边走边想,也许网吧里的人听到自己踢门,扒在门口听听动静,这也情有可原,没什么好怕的。
可既然有人,为什么不开门?还一声不吭的,搞什么鬼?
男生的好奇心又勃发起来,转身又折了回来,这次他绕到了网吧的侧面,男生对这里了如指掌,他知道靠近地面,有网吧唯一的一扇小窗户。
窗户只有两本杂志大小,位置很低,男生干脆趴到地上,把眼睛凑到玻璃上往里看。
窗户在里面拉着血红色的绒布窗帘,但没拉严,透出一丝光。
男生眨巴眨巴眼,透过窗帘的缝隙,等他终于看清了网吧内的情景时,他的心脏如同被铁锤猛砸了一下。
在惨淡的灯光照射之下,他看到了一屋子死人!

造化弄人,弄到林照的头上。
林照极不喜欢西京师范大学,偏偏就成了这所学校的一名新生,这让他想起了看过的一些老电影,小女孩被迫嫁给了老地主,终日以泪洗面。现在,他就是小女孩,西京师范大学就是老地主,林照觉得自己太惨了。
“百度”上说西京离家1500公里,林照感觉还要远一些,坐火车一天一夜还多。他刚下火车就遇到一伙骗子,想骗他的手机和钱包,被他识破了以后,干脆变成抢劫,幸亏他的叫喊吸引了一名警察的注意,才趁机脱身。然后碰到学校接站的学生,行李丢上一辆卡车,他自己被装上一辆掉漆的大客车,迷迷糊糊地给拉到学校。一下车,脚就崴了。他曾经无数次幻想过自己迈进大学意气风发的英姿,谁承想现实中的第一步,竟是一瘸一拐。
同寝室的几个人他也不喜欢,除了林照,那三个都是本地人,他们相处融洽,把他晾在一边,聊天都用当地方言,咕噜咕噜咕噜,林照一句都听不懂,仿佛到了马来西亚。
开学还不到一个礼拜,林照已经饱尝了度日如年的感觉,无聊中只好四处闲逛,借以打发时间。
这天晚上吃完饭,林照出了大门,信步踏上了一条陌生的街道,天色随着他的脚步声渐渐暗下去,四周很寂静。
一路上行人稀少,走到头,林照才发现这是一条“断头路”,一家废弃工厂卧在路的尽头,荒草萋萋,厂房的玻璃无一例外全被砸碎了,露出黑洞洞的窗口,工厂旁边坐落着几座破旧的住宅楼,阳台上招摇着衬衣衬裤。
天空中响了一声雷,乌云漫上来,天空越发阴沉下去。林照仰头望了望天,似乎要下雨,他转身往回走,这时,他发现不远处一家浴池下面,悬挂着一个网吧的招牌,虽然破旧,但也醒目:黄全网吧。
林照到西京之后还没上过网呢,他朝着网吧走过去,走近了发现,这个网吧应该是由浴池的地下室改造成的,门里是一个倾斜着向下延伸的通道,有五六十级台阶,站在门口向下望,只觉得里面黑黢黢的,一股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
林照刚看完一本叫《鬼吹灯》的盗墓小说,感觉这个通道倒蛮像小说里描写的墓道,也不知道老板是怎么想的,把网吧开在地下室里,也许是贪图地下室的租金便宜吧。
林照抬脚刚要往下走,就在这时,忽然听到不远处有人“嘿嘿”笑了两声,他扭头看去,六七米开外的一段水泥台阶上,坐着一个四五十岁的女人,天色昏暗,女人脸色显得更加暗淡,她穿着一身蓝衣蓝裤,笑模笑样的。这女人看上去有点古怪,这么大岁数的人,一脸的皱纹,却扎了两根油亮油亮的辫子。
她的脸是苍老的,她的辫子看起来却仿佛只有二十岁,像是别人的。
女人朝着林照点了点头,像在示意他过去。
林照看了看四周,附近并没有其他人,看来是在叫他,可是,他并不认识这个女人。
女人见林照没反应,便站起来朝他走过来,她的两只手十分古怪地背在身后,走起路来两个肩膀一扭一扭的。
走到林照面前,女人笑容可掬地问:“同学,你是要进去上网吗?”
林照神情茫然地点了点头,不知道她这么问是什么意思。
女人压低了声音,仿佛透露给他一个秘密似的说:“我儿子也在里面呢。”
林照眨巴眨巴眼睛,觉得莫名其妙,他想:“你儿子在不在里面跟我有什么关系?”
女人继续道:“他都好长时间没回家了,白天黑夜在里边上网,我找他好多少回了,可每次他都不跟我回去,你说,他是不是不学好啊!”
“这个……”林照挠了挠头,“适度地上上网还行吧,要是天天泡在网吧里,确实不太好。”
女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太好,是不太好,所以,你要是看到他,记得帮我劝一劝他,让他回家啊。”
说着,女人眼里忽然迸发出一种狂热的光彩,林照心里忽悠一下,他越来越觉得这个女人不太对劲,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女人马上逼上来,她的手依然背在身后,似乎握着什么东西。
林照越来越胆战心惊了,他想,她身后的……不会是一把刀吧,趁自己不注意忽地捅过来……想到这里,林照额头沁出了汗珠。
“同学呀,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小忙?”女人依旧笑着。
“什……什么忙?”
“天气就要冷了,我儿子最近总说脚冷,让我给他带一双厚一点的鞋。昨天我给他送了一双进去,他嫌样式不好看,不穿,还跟我发脾气。今天我又买了双新的,不知道他喜不喜欢。你跟他年龄差不多,你能不能先帮我试试,看穿上好不好看啊?”
说着,她把双手从背后拿出来,把手里的东西摊给林照看。
林照的头发一下子就竖起来了。
女人手掌心上,赫然托着两只小巧的纸鞋,有一指多长,叠得整整齐齐。
一道闪电撕裂天空,雷声滚滚而至,一滴雨打到林照脸上,冰凉冰凉的。林照仓皇后退,慌乱中差点把自己绊了个跟头,女人站在原地直视着他,手捧纸鞋,发出一连串高高低低的笑声。
嘿嘿,嘿嘿,嘿嘿嘿嘿……
“原来是个疯子!”林照心里暗骂了一句娘,怏怏地转过身,顺着来时的路回去了。刚进校门,雨势便大起来。

雨下了一个多钟头,8点多就停了,玻璃上残留着条条水迹,仿佛被无数蚯蚓横七竖八地爬过。
寝室里刚刚爆发了一场战争,交战双方是林照以及对床的金长亮。金长亮是本地人,五大三粗,一脸粉刺,看上去像条好汉,但一开口很遗憾,是一副娘娘腔。此人最大的嗜好就是照镜子,而且总是照得津津有味,林照一看到他照镜子的姿态和表情,就很受不了,有一种扑上去踹他脸的冲动。
战事的起因很简单,林照刚回来,就察觉到有人动了自己的柜子,早上离开寝室前他记得自己明明关严了,现在则虚掩着,进一步查看,林照发现洗面奶和洗发水被人用过了。
这时金长亮头发湿漉漉的,盘着腿,正对着一面小镜子动作轻柔地挤着脸上的粉刺,房间里除了他再无他人。
刚被那个女疯子吓了一跳,林照正心里有火无处发泄,抄起洗面奶便上前去质问他,谁知道“娘娘腔”口才好得要命,嘴巴里像叼着一挺机关枪,嗒嗒嗒,嗒嗒嗒,林照根本插不上嘴。见吵架不是对手,林照干脆捏紧了拳头,瞄准了“娘娘腔”的眼眶,打算换一种原始而好用的方式来解决问题,幸好这时对面寝室的几个男生闻声过来劝解,把他俩拉开了,否则事情还真有可能闹大了。
大学不许打架,打架是野蛮的行为,不应是大学生所为,发现就要留校察看,开学不到一个星期就被留校察看,这个,好像也不太好。
被拉开的林照作势往前闯了几次,都被拦下来,于是很愤怒地摔门而去。外面,天色已经完全黑了,空气中弥漫着湿漉漉的气息,林照沿着甬路一直走下去,到学校大门口,值勤的保安正准备关大门,林照看看表,10点,正是学校规定关门的时间。
穿着黑雨衣的保安瞥了他一眼,冷冷地说:“要出赶紧出,我要关门了。”
林照犹豫了一下,抬脚迈过了电动门的轨道,顷刻便融入了校门外的黑暗之中。跨出大门的一瞬间,林照恨恨地想:“真希望别再进这所烂学校的烂大门,回那个烂寝室见那几个烂人!”
电动门嗡嗡地响了一阵,在他身后缓慢地合拢,最后“当”一声响,一切归于宁静。与此同时,天空中又开始亮起了闪电。

林照再次来到那个网吧门前时,网吧的门仍旧如同傍晚那般敞开着,像一张沉默寡言的嘴。
林照也真的无处可去。
天也许还会下雨,露宿街头很可能会沦为一包泡面,并不明智。当然,林照也并没打算如此,走出校门的一瞬间林照已做好了决定:先到网吧混一宿,等明天一早,趁他们都去上课了,溜回寝室收拾东西回家。来这座城市和这所学校就是个错误,犯了错误,按小时候老师的说法,当然要及时改正。他明天就改。
没有路灯,闪电是唯一的路灯。快到网吧时,林照在路边的花坛里拿了块砖头攥在手里,他想:“要是那个女疯子再出来胡闹,就给她一砖头。”
女疯子没有出现。
林照站在网吧入口处,和白天稍微不同的是,通往地下室的那条通道里亮起了一个灯泡,看亮度也就二十几瓦,刷着白灰的墙壁被灯光涂抹得一片暗黄,像黄疸病人的脸。林照揉了揉鼻子,拾阶而下,台阶是木板钉就的,上面铺着层暗红色的毡子,满是污迹,踩上去声音空洞,有回音传来,林照觉得自己仿佛真的走进了一座坟墓。
走到底向右拐,是一道小门,进去,林照下意识地紧了紧衬衫,这里的气温仿佛骤然降低了许多。
网吧呈现在他面前,是个一百平米左右的长方形,光线暗淡,全部光源来自两盏白炽灯,室内的一切仿佛都淹没在阴影里。
紧靠门边的是收银台,被漆成暗红色,台面上摆着一个金黄色的“招财猫”,不停地冲着门外招手,猫的眼睛亮晶晶的。一个穿黑衣的女人缩在里面,侧向着林照,对着一台显示器头也不抬地打字,头发很长,垂下来遮住了她的脸,林照看不出她的年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