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的,郭元平已认出了子潇对面的女子,江天媛。

三人数年的同窗,就算已八年没见面,一个身影也足以认出彼此。

“你不是不情愿进我沈家的门吗,怎么请你出来比请你进去还费劲?”子潇一如既往地揶揄着郭元平。

“还说呢,”子韦笑道,“要不是听说见的是咱天媛姐,我可请不动这么大的佛爷。”

郭元平抬手要打,子韦敏捷地闪到江天媛身旁,“天媛姐,你可得给我做主啊!先生要打人了!”

江天媛笑道:“你就让他打,看他敢不敢!”

郭元平哭笑不得,“好好好,我错了,我有罪,我忏悔。”

待四人落座,也消停了下来,郭元平问道:“你不是过两年才回来吗,怎么提前这么多?”

江天媛把玩着手中的咖啡杯,漫不经心地道:“待烦了就回来呗,哪有那么多为什么。都是临时决定的,谁都没告诉。”

“哪天到的?”郭元平随口道。

“二十一号。”没等江天媛回答,子潇抢先道。

江天媛倏然抬头看向子潇,怔了几秒之后才道:“为什么这么说?”

子潇笑看着眼前这虽一头长发却一身利落裤装的江天媛,道:“你以为穿身旗袍戴个帽子就没人认识你了?”一边满意地欣赏着眼前三个人惊异的神情,子潇一边不紧不慢地道:“那天刚好去码头接娉婷,我们江大小姐又刚好撞了娉婷。你没认出她,她没认出你,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本以为你过不两天就会来找我们,你倒好,这么些天也没来个信儿,我还真以为看错了呢。”

江天媛从惊讶由一个微笑转回了平静,道:“你就是看错了。”说着从上衣的口袋里拈出张船票,“我昨天才到的,这票还没来得及扔呢。”

子潇将信将疑地拿过了票,看了几眼,一笑,“我沈子潇居然还有看人走眼的时候啊,真是破天荒了。”

郭元平没好气儿地道:“吹,再吹,把全国的牛吹破了就进口去,把全世界的牛全吹破了就吹猪去!”

江天媛和子韦直笑,子潇却把票放进了自己的衬衣口袋里,“这票就留给我当做教训了。”

“沈少爷。”子潇的话音未落,就有侍者从旁过来,在子潇耳畔低语两句,子潇点头,拿了两块大洋打发侍者。

“走吧。”子潇站起来,接过侍者递来的外衣,对着郭元平慢条斯理地道,“你不是急着找那俩人吗?走啊。”

郭元平一怔,明白过来,惊道:“找到娉婷了?”

子潇得意地点头,拿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

“你不是说…”郭元平不知道是否此时该换自己来揪他的衣领。

“那是我亲妹妹!我就算和你一样傻也不可能连自己的亲妹妹也不管吧。”子潇满意地看着郭元平的表情。

郭元平突然明白过来,恨恨地盯着子韦,“你小子也早知道了是吧?”

子韦已是笑得说不出什么,但那笑声足以证明郭元平是对的。

“你们说的什么啊?娉婷怎么了?”江天媛被这三个人搞得一头雾水。

子潇系好了外衣最后一个扣子,道:“一起去吧,顺便见见我们家的那些祖宗。”

听这一句,子韦笑不出来了,惊道:“他们跑到墓园去了?!”

“那两个人才。”子潇不冷不热地道,说着拉起江天媛,不管江天媛和剩下的两个人怎么惊讶,大步走出厅堂。

人轻慢

第十九节·人轻慢

墓园前的小屋,老仆看过了子韦的戒指,便和子潇进到屋里关上了门。

“这是干什么?”江天媛不解地看着沈家兄弟和一个老头神神秘秘地折腾,忍不住问子韦。

子韦笑着看看自己的戒指,道:“这叫验明正身,要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我们沈家墓园不是太没有神秘感了嘛。”

门开,子潇在老仆前走了出来,冲着看着他坏笑的子韦狠狠地也无奈地瞪了一眼,挤出个字来,“走。”

林莫然在阁楼看到动得颇不自然的竹林,立时紧张起来,疾跑到楼下,“有人来了!”

娉婷正在一个箱子里翻找东西,听林莫然的声音吓了一跳,“什么?”

林莫然不得不重复了一遍,“有人来了,已经进入竹林了。”

“什么人?”娉婷停止了翻找。

林莫然摇头,紧蹙眉心道:“竹子挡住看不到,不过不会少于三个人。赶快找地方避一下。”

娉婷笑,转过头去继续折腾箱子,“你放心吧,外人进不来的。”

林莫然急道:“你怎么就这么放心?这个时候还是要小心为上。”

娉婷看他急了,合上箱子,仍不紧不慢,“你不相信我?”

林莫然一怔,忙道:“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轻叹,娉婷倚坐在桌边,“看来,我不能不说点机密的了。”

林莫然莫名其妙,从跟她到这墓地,他已经在人生中极少有地被人摆布了,可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娉婷神秘地招手让他靠近来,林莫然向前了几步,和娉婷只有一人之距。可娉婷仍示意他向前,林莫然迟疑了一下,又向前了一小步,几乎要碰到娉婷的身体了。娉婷这才开口,却极小声,只听得几个单字。林莫然下意识凑近了去,未曾注意已几乎拥住了娉婷。

娉婷嫣然一笑,毫无预兆地突然扭头放声惊叫,“救命呀!”

没等到林莫然反应过来,已从背后被人死死地扣住,随即被按在了地上。

子韦本来是走在最前面来先见见娉婷,然后进来安排打点的,未想刚要开门就听到娉婷的惊叫,眼前的一幕让他想也没想就把林莫然按下了。

“你这个畜牲!”子韦挥手就要打。

“住手!”同时,三个人叫住子韦将要挥下去的一拳。

郭元平的一声是念着师生之谊。

子潇那一声是他不想再在林莫然身上生出任何一点枝节。

江天媛。

几个人都不明白江天媛为什么也会在第一时间出声喝住子韦。几人齐齐地看向江天媛,江天媛在注视中两步上前,一把拉开子韦,带着愠怒斥责道:“你小子真长能耐了,怎么还学会打架了!娉婷闹着玩呢,看不出来也听出来了吧!”

仍是一片静寂,明显,江天媛后一句比那一声“住手”更让他们惊讶。

江天媛责备却不乏宠爱地看着同样惊异的娉婷,道:“你这傻丫头,喊救命哪有你这样气息平和字正腔圆的!玩过分了啊。”

娉婷吐吐舌头,躲到了子潇怀里,“我要是知道天媛姐在就不玩了。”

子潇伸手在她额角一点,轻责,“到哪儿也惹乱子。”马上又怜爱地道,“什么人竟敢动你们?伤到没有?”

娉婷摇头,看向郭元平,“多亏了元平哥哥。”

郭元平微笑。子潇也对郭元平这次的及时出现心存感激,口上却仍道,“不知哪来的笨蛋连个教书先生也打不过。下次让我碰到,一定给你讨个公道。”

郭元平苦笑,没搭话,俯身拉起了林莫然。林莫然此时才把刚才这一幕弄明白,哭笑不得,却依然谦和淡定地向子潇微倾身道礼:“二少爷。”

子潇点头算是还礼,没多搭理他,对子韦道:“找人把楼上全收拾出来,今晚不回去了。”

“不回去了?!”子韦惊道。沈家的家规对子潇的行动没有多大限制,可他还在限制之内,也包括娉婷。子潇怎么敢在这个时候把他们留在墓园夜不归宿?

子潇话里有话地道:“这个时候何必火上浇油,何况还不知道怎么浇呢。”

子潇这句话在场的有三个人明白,三个人不明白。明白的不露声色,不明白的也知道不该多问,所以该干什么就干什么了。

“你俩跟我上来。”子潇看了眼林莫然,对娉婷和林莫然不冷不热地道,然后径自上了楼。

郭元平想说点什么,可也没说出口,目视娉婷和林莫然在子潇之后消失在楼梯的拐角。

“没事儿,”江天媛看郭元平担忧的神情,笑道:“子潇那么疼娉婷,舍不得怪他俩呢。”

勉强牵起一丝比哭还难看的苦笑,郭元平实在没办法把这么混乱的事解释给她听,只好趁早转移了话题:“你现在是在家里老老实实当大小姐,还是出门工作了?”

摇头,江天媛道:“我爸妈都还在北平,我在这儿怎么当大小姐呀?”

郭元平道:“那你到南京来干什么?”

江天媛颇带着点火气道:“本来是想自己闯天下的啊,谁知道现在在中国女人找个差事还这么费事!从下了船到现在的一天之内,我都被拒绝不知道多少回了!要不然我找沈子潇干嘛…”

郭元平凝眉,道:“你是想找子潇给你弄个工作?”

江天媛点头,却也极不情愿道:“要不是实在没办法,你以为我愿意经商啊?我哪是那个材料呀。”

郭元平笑道:“女大当嫁,你不该让子潇给你找工作,应该让他给你找婆家才是。”

江天媛白了他一眼,“子潇这几年是不是很少揍你啊?”

郭元平忙举双手做投降状,苦笑:“我今天可没少挨揍,你手下留情吧!”笑过,郭元平正色道:“说真的,子潇最近的确有点麻烦。如果你真的没事干,愿不愿意到学校教书?学校里正缺个教化学的,只是你是个女的,还需要疏通疏通。”

江天媛眼睛一亮,立马把怎么想揍郭元平的事扔到一边去了。“好啊!我愿意!反正我一个学化学的也不懂商,他沈家那么大的家业万一被我搅出点事儿来可就坏了。那就这样,你帮我在学校里疏通一下,越快越好!”

郭元平半开玩笑道:“不过你要作好心理准备,学校能给你的工钱可不多。”

江天媛摊摊手,满不在乎道:“无所谓呀,你们两位爷还能让我露宿街头不成啊!”

“这可说不好!”

“你们敢试试看…”

夜幕已降,天心月圆。

世间安得双全法

第二十节·世间安得双全法

从日出东方找到日落西山,直到月朗星稀,白雨泽带着几个家丁找遍了所有想得到的地方,都没有娉婷的分毫消息。

到底,还是满脸沮丧地回到庄怡园。

看着狼狈不堪的白雨泽,白英华皱眉听他说着,直到听他说带家丁去找人,白英华才开口,“你带了多少人去找?”

白雨泽不知白英华为什么问这个问题,愣了一下,道:“十…十来个,我怕人手不够,又叫了几个大兴钱庄的伙计。”

“人手不够?”白英华啼笑皆非,摇头苦笑道:“这下是够了,明天整个南京城都能知道沈家小姐不见了。”

白雨泽着急道:“可是姑母,娉婷刚刚回国,连路都认不清,出了这样的事侄儿怎么能不担心啊。姑母,侄儿知道这事是我的错…”

“好了,”白英华扬手打断白雨泽的话,“我知道了,你回去休息吧。”

“姑母,”白雨泽怕是自己没解释清楚,白英华才这么平静,忙道,“娉婷真的可能出事了,我找遍…”

“行了。”白英华瞪他一眼,带着火气喝住白雨泽。自从兄长把这个侄子硬塞来沈家,她就不知道该把他放在何处。白雨泽的老实本分是没话说,可怎么看都不是在生意场里耍心眼的材料,让他像子潇那样管理几家商号是不现实的,但若让他像子韦那样跟着子潇打杂又怕被白家埋怨,想来想去只能把他留在自己身边,利用他细心的优点,让他在大兴钱庄负责账目。

几年下来,白雨泽确实长了点心眼,长了点与人交道的本事,但骨子里如他生母那样的胆小怕事总是改不了的,芝麻大的事也会提心吊胆地向白英华请示。如今办出这样的事,白英华是夸不得也骂不得,只能苦笑。

“你放心,”白英华不紧不慢地道,“既然子潇知道了,那就出不了事。你专心把我交给你的事处理好就行了,旁的不用操心。”

白英华的话白雨泽听得懂,自己与子潇的本事是没法比的,子潇去找,自然比他去找要稳妥的多。

从庄怡园碰了一鼻子灰出来,白雨泽带着千万般不放心来到别院花满楼。千儿原本只当娉婷是一时兴起去哪里玩了,但一天下来被白雨泽来回问了七八遍,心里也不自觉地着急了,这会儿见白雨泽又来,忙迎上去问道:“表少爷,可有小姐的消息了?”

白雨泽摇头。

看着白雨泽垂头丧气的狼狈模样,千儿便知他是亲自跑了许多路的,叫人奉上茶来,宽慰道:“表少爷放心,就算是之前兵荒马乱的时候,南京城里也没谁敢动沈府的人。何况,还有二少爷在,二少爷最疼小姐,绝不会让小姐受委屈的。千儿一会儿便去佛堂,求佛祖保佑小姐平安回来。”

佛堂。

听到这个地方,仿佛被人打了一记耳光,猛醒过来。

哪里的人都问过了,却还没问过佛堂里的人。

白雨泽问道:“娉婷经常去佛堂吗?”

千儿点头,“这些日子差不多每天都会去吧。小姐和寂清师父挺谈得来,很少见小姐这么听一个人的话…”

不等千儿说完,白雨泽转身便走,直奔佛堂。

月下佛堂,伴着缕缕佛香和寂清诵念经文的声音,散发着超凡脱俗的静谧。

白雨泽匆忙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息声清晰地出现在寂清耳畔。

“阿弥陀佛…”寂清站起身来,正要向白雨泽施礼,白雨泽却一把揪住寂清的衣襟,高声喝道:“说,你把娉婷藏哪儿去了!”

寂清微惊,也不管白雨泽拿着个什么样的架势,不慌不忙地问道:“娉婷施主不见了?”

“少装蒜!”白雨泽也不知道哪儿来的火气,平日里从来不发火,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看到这个和尚就压不住脾气,“娉婷什么都跟你说,你一定知道她在哪!”

“贫僧不知。”看着白雨泽目光里的焦急和怒火,寂清反而恢复平静,淡淡地回应。

“我不信你这一套!”寂清平静,白雨泽却愈发心神慌乱,“你拿那些鬼鬼神神的胡言乱语糊弄娉婷,糊弄沈府上下所有人,可你糊弄不了我!你少跟我说那些鬼话,告诉我娉婷在哪!”

极少见到白雨泽,直到被他揪着衣襟,寂清对白雨泽仍是知之甚少,这一刻他唯一能确定的便是白雨泽对娉婷的心意。

“出家人不打诳语,”寂清依然静静地道,“贫僧确实不知。”

寂清越平静,白雨泽越心慌。

越慌,就越乱。

越乱,就越不清楚自己是在干什么了。

于是一拳朝寂清脸上挥了过去,寂清嘴角当即溢出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