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雨泽一愕,松开了寂清的衣襟,自己也没想到寂清竟躲也不躲。平生第一次打人,看到血,白雨泽的手都在发抖。

寂清只抬手拭了下嘴角,依然静如深水,轻轻道了声“阿弥陀佛”。

佛像之下,衬着青灯的光晕,寂清用佛普度众生一般满含慈悲的目光看着着魔似的白雨泽。

而在此时白雨泽眼中,寂清目光里的不是慈悲,却是怜悯。

富商看乞丐一般的怜悯。

他一直都是一无所有的,但至少还有娉婷。

如今,却有娉婷离他越来越远的感觉。

而直觉告诉他,眼前这个人就是娉婷离他远去的原因。

寂清越是静,他越是怒。

“轮不到你可怜我!”心神慌乱之人无法做出好的伪装,何况是向来不懂伪装的白雨泽,心神慌乱加上怒气攻心,便什么都说得出来。

什么都做得出来。

白雨泽没学过功夫,出拳抬脚也全没有路数可言,只是石头般地往寂清身上砸去。

由着白雨泽对他拳脚相向,寂清既不还手也不躲闪,仍然满目悲悯地看着失控发狂的白雨泽。

“表少爷!”

千儿本是与别院的两个丫鬟两个家丁来佛堂求拜的,还没踏进佛堂,便听到大殿里的异响,一步迈进大殿,随即惊叫出声。

别说没见过白雨泽打人,平日里就连他生气也没见过,一时间五个人都惊住了。

“表少爷使不得!”

千儿一叫,两个家丁也回过了神来,赶忙上前把疯了似的白雨泽拉到一边,两个丫鬟也忙上前把寂清扶到另一旁。

被千儿等人这么一拦,白雨泽清醒了不少,自己也被自己方才的举动吓了一跳。

千儿到底曾跟在白英华身边见过些风浪,看着眼前的僵局,不失冷静地对两个家丁道:“还不送表少爷回房歇息?”

白雨泽此时巴不得有个台阶下,听千儿这样说,便匆忙与家丁离开了佛堂。

白雨泽打人,打的还是被沈府奉为上宾的寂清师父。

这样的消息几乎瞬间传遍沈府上下。

白英华从沈谦口中得知时,先是惊,再是气,最后,蹙眉深思。

良久,白英华才问沈谦道:“寂清来府里多久了?”

沈谦颔首道:“回夫人,四年又十个月。”

转眼已四载有余。

物是人非。

佛堂却像是世外天地,四年如一日地宁静着。

纵使今夜起了这般波澜,白英华到佛堂时,感受到的依旧是佛门清净。

让丫鬟们侯在园外,白英华只身进去。穿过大殿,路过经堂,直到禅房门口,白英华站在门口便道:“寂清师父,老身替小侄赔罪来了。”

寂清本在禅房中打坐调息,见是白英华,忙起身相迎,“阿弥陀佛,寂清有失远迎,夫人见谅。”

在房中榻上坐下,白英华看着寂清还带着红肿的左颊,摇头轻叹,像疼惜儿子一般道:“雨泽不懂事,让你受委屈了。”

“夫人言重了。” 寂清带着清澈的微笑,用洞悉世事的目光看着白英华,道,“不知夫人前来有何指教?”

白英华苦笑摇头,看着眼前这二十多岁却仿佛什么都已看透的年轻僧人,不由得叹道:“听我这俗人一言,事事看透未必是件好事啊。”

寂清目光垂下,淡淡地道:“贫僧记下了。”

清了清嗓,白英华道:“寂清,我来除了替雨泽给你陪个不是,还有件事想要问你。”

寂清抬起目光,认真地道:“夫人请讲。”

白英华也静静地看着寂清,徐徐地道:“先前,我在上国安寺以五万两白银换你在沈府诵经五载,并与住持大师约定,五年满后去留随你所愿。如今还有两个月便满五年,不知现在你是否已有决定啊?”

目光一动,寂清微蹙眉,道:“有一事,寂清想向夫人讨教。”

白英华微笑,他想问什么,她猜得到。

今日她来,等的也就是这一问。

“上国安寺百余位僧人,我缘何偏偏就选中你这修为浅薄的小沙弥?”

寂清点头。

白英华不答,反问道:“你可知道你我初见是在何时啊?”

寂清道:“贫僧记得。应是六年前寂清随师父一起为沈老爷做法事时。”

白英华含笑摇头,“当是二十四年前,你满月之时。”

寂清一惊,“夫人…”

白英华扬手打断寂清要问出口的话,道:“你额娘或许与你提过江宁白家的二小姐吧?”

寂清眼中已满是波澜,“您是英华伯母?”

来沈家五年,只知她姓氏,不知她名讳,寂清万万想不到沈家夫人便是母亲生前常常念叨的闺中挚友。

白英华点头。

每每看着寂清,白英华便会想起那个才情满溢高贵典雅的王府格格。

在女人最美的年纪,两个美丽的女人在美丽的江南不期而遇。一个是不甘终日困在深府的汉家小姐,一个是为避战乱隐居江宁的满清格格,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就在金陵烟雨中从认识到熟悉到知心。直到汉家小姐遵照父命嫁到沈家,满清格格奉旨嫁给驻守江宁的将军,日日相见便成了日日牵念。

一别,便到了将军府大摆长子满月酒时才得重逢。

二十四年已过,白英华却清楚地记得,怀抱婴孩的将军夫人微蹙眉心低声细语地对她说,他日若有不测,孩子就拜托照应了。

天下动荡,身为满清皇族,又嫁为将军之妻,这般担心白英华不难理解,便许下“如有此日,当待此子如己出”的承诺,以安密友之心。

为她悬心七年,到底还是应验了当日担心。赶到将军府时,偌大府邸已然因一战之败满门抄斩,连她承诺视如己出的孩子也不知所踪。

心结,一结便是十二年。

当寂清随住持来到沈家,白英华竟在寂清眉宇间看到将军夫妇的影子。

一年察访,方才从破碎的证据中认定寂清身份。

听白英华讲述着母亲的过去,一幅幅深埋已久的画面又在寂清脑海闪过。

“见你已入空门,本不想再用这些凡尘俗事乱你心性。”白英华看着已有泪光闪烁的寂清,徐徐地道,“但我相信,敏儿若在必不舍得让你在寺庙里过这清苦日子,住持也认为,以你的经历而言尚算是尘缘未了,皈依佛门也难得正果,所以我便与住持大师商定出个五年之约的法子,让我百年之后能对敏儿有个交代,也给你一个自己重新选择的机会。五年来,你虽不说,我也看得出你去意坚决。但我仍怀有一点私心,希望你能留下来,即便不还俗也罢,就算是为了让你额娘安心吧。”

白英华说完,寂清的眼睛中虽还是波澜四起,但已然不见波光。

寂清强作平静,调息好一阵子,才道:“谢夫人牵挂,寂清定会慎重答复。”

似等闲

第二十节·似等闲

竹楼上一间南屋里,子潇站在窗前,背对娉婷和林莫然。

“林莫然,”子潇目视窗外,不紧不慢,像是边斟酌词句边说出口,“我记得上次见你是两天前吧。”

林莫然脸上的谦和仍然与在回春堂时一样,微笑道:“是,二少爷。那日清晨,承蒙二少爷为在下解围,还…”

子潇扬手止住他的话,依然静定而冷漠地道:“你没那么大面子,我那是给自己解围。”

娉婷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她知道,二哥这样严肃的时候是不容许她去打断的。

子潇仍负手看着远天道:“你知道你旁边的小姐是谁吗?”

林莫然微一怔,看了一眼娉婷,依旧谦恭地道:“是。沈府四小姐,沈娉婷。”

子潇点头,冷然道:“那她知道你是谁吗?”

娉婷想说她知道,他是回春堂最好的大夫,可林莫然已然毫不犹豫地开了口:“不知道。”

回身,子潇凌厉的目光投射到林莫然身上,明白地传递了他的恼怒,愤恨,和失望。

林莫然不由自主地垂下头。就算是他的长官,也从未给过他这样的威慑,毫无矫饰,有心而生的威慑。可他眼前的明明只是个尚未闯出自己天下的商人。

子潇锁紧了眉心,凝视林莫然,“回春堂最有潜质的大夫,前朝御医之后;先后留学日本德国,精通多国语言,袁大总统特派南京的官方翻译。”停顿了一下,子潇沉声道,“张合年的准女婿,原定于今天举行婚礼的准新郎。”看了一眼娉婷惊愕的表情,子潇又道,“如果我没看错,你还是个身份特殊的公门人。”

林莫然直听到最后一句才露出了愕然之色,犹豫了一下,点头。

子潇冷笑,道:“一个这么年轻的大夫能面对那么混乱紧张的场面连呼吸都不变,太难得了。不过,你刚才的确不该回顶子韦那一下。哪怕你已经习惯于隐藏一切,可那个动作显然还是太专业了。”

林莫然点头。他刚才的确下意识地要还手自卫,但只动了一下便收住,竟也被子潇看到眼里。

“你能告诉我多少?”子潇直截了当地问。

谦恭不改,林莫然道:“您已经知道得太多了。”

毫无表情地点头,子潇凝视着林莫然,一步步踱向那个有着和郭元平如出一辙的波澜不惊的人。右手伸进西装上衣的内兜里,目光里的寒意已经描述了那衣袋中可能存在的东西。

林莫然静静闭上了眼睛。

娉婷恍然明白这两个人的表现意味着什么,一步上前张手拦在子潇和林莫然之间。“二哥!”

林莫然睁开眼睛,越过娉婷看向子潇,他在子潇投来的目光中读不出任何信息。“坦诚是行医者的本分,我伪装了自己,不配行医。我隐瞒身份,本也破了沈家商号用人的规矩,二少爷如何处置我都不为过。”

“二哥你不能杀他!”娉婷听到林莫然的话,更加惊恐不安地拦在两人之间。

看看娉婷的花容失色,又看了眼林莫然微紧的眉心,子潇冷道:“为什么不能?就凭他敢带你走,我杀他一百回也不为过。”

娉婷急道:“二哥!他带我走是要保护我,他救了我,你不能杀他!”

子潇等的就是她这句话。

从林莫然带她走,娉婷就注定和这麻烦撇不清关系了。所以子潇想要知道娉婷的立场,只要娉婷维护林莫然,那她便会牢牢保守这个秘密。

子潇从上衣口袋里把手伸了出来,手里取出的是只烟夹。“要杀他也不用等到现在了,他还没那么大面子让我亲自动手。”子潇抽出一支雪茄,刚要点燃,却被林莫然叫住。

“二少爷,”林莫然道,“您身上有伤,这些刺激性东西还是不沾为好。”

子潇蹙起眉心,这人怎么到这个时候还想着管他的伤口。“啰嗦。”子潇低声骂了一句,却还是把雪茄又塞回了烟夹里。

“伤口?”娉婷紧张地看着子潇,“二哥,你受伤了?”

子潇含笑看向娉婷,“皮肉伤而已,不碍得。”

娉婷板起面孔,把子潇拉到桌旁坐下,“你又不是大夫,说了不算!”没等子潇反驳什么,娉婷转向林莫然问道:“他伤到哪里?”

林莫然无视子潇投来的目光中参入了多少警告威胁的成分,道:“左臂。”

娉婷回过头来看子潇,子潇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我要检查,必须。

所以子潇识时务地脱下西服外衣,又解开衬衣扣子,袒露出健硕的肩臂,同时不忘瞪了眼仍谦恭立在一边的林莫然。

娉婷看了眼被血染得斑斑驳驳的绷带就皱起了眉头,“这伤口不但重复开裂过,还被水湿过,怎么会不发炎啊?”伸手探了探子潇的额头,“你看,这都发烧了!”

看着娉婷不管是生气着急还是心疼而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子潇再怎么精明也立时一点办法也没有,“没事没事,”子潇忙伸手搂过娉婷,“你说怎样二哥就怎样,全听你的,行吗?”

娉婷这才点头,“你说的哦。这儿好歹有点能用的药,我必须给你换药了。”

“好,听你的。”

好不容易把娉婷哄好,看娉婷下楼去拿药,子潇披好衬衣,起身,忽来的晕眩让他不得不扶着案边稳了稳身体。

林莫然已走近来,却不敢贸然挽扶子潇,“二少爷,您还好吗?”

侧首,子潇犀利的目光没因轻微的病色而减去分毫光华,直视过去仍让林莫然心中一震。“如果你敢打娉婷的主意,你早晚会再见到那几个人。”声音低微,却让林莫然好一惊愕,脸上仍是温文,“我会记得的。”

待娉婷拿了药箱上来,林莫然被子潇允许退下去。

“莫然。”

楼梯后响起一个静静定定的女人的声音,惊得林莫然回头向楼梯后看去。这一天内,他所受的震撼已经快达到他所能承受的极限了。

马靴的声音缓慢而有节奏地响起,江天媛自楼梯后缓缓踱出,冷艳如菊。

林莫然看着她,又是一如既往的平静。

竹屋后的走廊,面对一泓静水,屋内的光亮在水面映下闪闪碎碎的光点,静谧,透着梦一般的味道。

江天媛负手遥望着远山在暗蓝天幕下深色的剪影,一如子潇方才遥看窗外时的凝重。

林莫然恭立其后,等待江天媛开口。

“我没想到你会来南京。”江天媛良久才叹了口气,转身看着林莫然,开口。

林莫然点点头,道:“是,我也没想到还会回来。”

江天媛紧了紧眉心,愈发英气逼人,“你为了北边的事回来?那张合年…”

轻叹,林莫然也皱起了眉,“是。本来今天一切都能明了,但沈子潇把计划全搅乱了。我正在想办法补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