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灯独明。

燕恪勤正在案边抄录些什么,听到叩门声,起身开门,却见是灵玉站在门外。

燕恪勤忙侧身让道:“大少奶奶,里面请。”

灵玉微微颔首,走进门来。

这是燕恪勤的书房,也是沈家的药房。一排书架,一排药柜,书卷气夹杂着草药香,灵玉略有不安的心神在这样的环境里也平静了下来。

“燕先生,不知有何吩咐?”

夜间突然有药房的家丁来找她,说燕恪勤有请。

燕恪勤找她,想料也就只有一件事。

燕恪勤请灵玉在茶案边入座,一壶铁观音,微热,像是等候多时了。

斟满两杯茶,燕恪勤才道:“冒昧请大少奶奶前来,是想与您谈谈大少爷的情况。”

灵玉点了点头,“燕先生请讲。”

浅呷香茗,燕恪勤蹙起眉头,轻按斑白长髯,沉声道:“听闻大少爷近日已涉身沈家生意场,不知是否真有此事?”

提起此事,灵玉眉宇间不禁浮出些许担忧之色,轻轻一叹,点了点头,“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他原是从不在乎这些东西的…”

燕恪勤眉心愈紧,额头上的皱纹也愈发明显,摇了摇头,道:“此事万万不可啊…混迹生意场本就是件劳心费力的事,就是在商场打拼多年的二少爷近两年来也时有疲惫之色,更别说是大少爷了。大少爷素明事理,还望大少奶奶好好劝说大少爷,钱权都是身外物,身体要紧啊。”

灵玉叹道:“我如何不知啊,只是灵玉人微言轻,怎能说得动大少爷?”

听出话中苦涩,燕恪勤微愕,道:“大少奶奶何出此言?”

灵玉苦笑,摇摇头,颔首呷了口茶,犹豫了一下,才道:“恕灵玉冒昧,还请燕先生直言,大少爷病情到底如何?”

燕恪勤欲言,又止,蹙眉一叹,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一般,道:“大少奶奶既如此相问,那就请恕老朽直言。偌大少爷再如此偏执,就是前朝御医来看只怕也是时日无多了…”

灵玉一惊,站起身来,“你…”

话未说出口,门外传来急促的叫门声。

“燕先生,大少爷不好了!”

灵玉慌忙开门,见是恒静园的家丁,忙问:“大少爷怎么了?”

家丁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顾催促燕恪勤。

“别急,”燕恪勤沉声道,“请大少奶奶先行,我随后便到。”

“有劳燕先生。”灵玉匆匆向燕恪勤行了个礼,转身与家丁快步回房去了。

燕恪勤只比灵玉迟了几步便到了子轩房里,进门,见子轩静静躺在床上。

冷香正向灵玉说着子轩的情况,见燕恪勤进来,忙迎了上来。

燕恪勤边坐到床边细细查看,边问冷香道:“怎么回事?”

冷香忙道:“大少爷晚膳后说在书房有事要做,吩咐谁也不许打扰。我去给大少爷送药,大少爷都把我赶了出来。后来我看天色已晚,想请大少爷回房休息,就见大少爷倒在桌案上了。”

“真是胡闹…”燕恪勤眉宇间带着清浅却清晰的愠色,厉声道,“大少爷任性,你们也由着他胡来!要你们干什么用!”

听到这话,一屋子丫鬟慌忙跪了一地,连声认错。

灵玉忙对燕恪勤道:“灵玉治下无方,定会向夫人请罪,还请燕先生全力救治大少爷。”

燕恪勤摇头一叹,扬了扬手,稳定了下心绪,才道:“请大少奶奶屏退左右,到门外稍后。”

所有人撤出房内,只留燕恪勤与子轩。

“大少奶奶,”灵玉刚把门合上,随在她身边的冷香就“嗵”地归到她脚下,“冷香知错了,请大少奶奶责罚…”

低身搀起冷香,灵玉扶了扶冷香的肩膀,平静地道:“燕先生一时情急语重,着实怨不得你,无须自责。”

冷香颔首泪落。

灵玉清楚得很,在这眼泪里面,担忧要远远多于委屈。

人尽皆知,却为何独你执迷?

一阵晕眩,灵玉扶住冷香才稳住身子。

冷香忙挽住灵玉,紧张道:“大少奶奶,您怎么了?”

灵玉苦笑,摇头。

自来了沈家,她的心事不也是一日重过一日的吗?

无论多么知礼,多么安分,多么恭顺,终也改变不了出身低微的事实,改变不了沈家上下看向她时恭敬中夹带着冷漠的目光。

她对此从无怨言,因为心知,在如此深宅里卑微渺小未尝不是种福气。

人微,所以言轻,所以少有是非。

如今,却深深感到言轻的悲哀。

若我是帝王将相之后,你可会听我一言?

一炷香的工夫,燕恪勤拿着药箱从屋中缓步走出,门开,灵玉与冷香忙迎上前去。

燕恪勤看看这对主仆,沉声道:“大少爷何时醒来,要看天意了。我需与夫人详谈,大少爷若病情有变,还请大少奶奶随时知会于我。”

说罢,便向这对怔住的主仆颔首拜别,匆匆离去。

灵玉微湿眼眶,暗暗一叹。

纵是人微言轻,也要逼你听我一言了。

此中有真意

第六十二节·此中有真意

天青,欲雨。

娉婷小心地检查了林莫然的伤口,舒了口气,道:“还好,还好,伤口没有开裂…昨晚你咳得那么厉害,还不许我给你用止咳药,真吓死我了!”

林莫然低头看了看那道伤口,含着一点笑意,道:“你的基本功比我想象的要扎实很多…再有两天可以做二次缝合了。”

娉婷撅着小嘴,一脸不悦,“你医术那么好,干嘛还用我给你缝合伤口啊。”

心知娉婷是为昨晚的事耿耿于怀,林莫然歉意地道:“对不起,让你担心了…”见娉婷不理他,林莫然苦笑,只得解释道,“我昨晚咳嗽加重,是因为寅时是肺经最为活跃的时间,此时用止咳药强行止咳会扰乱肺经排毒,淤血吐不出来反而对伤不利。昨晚不及解释,望小姐见谅。”

“不见谅还能怎么样啊,”娉婷仍是一脸不悦地看着他,“反正你怎么说都有理…”

不等娉婷话音落下,子潇的脚步声已在门口响起。

须臾便至。

娉婷从床边站起身来,“二哥。”林莫然也道了声“二少爷”。

子潇蹙着眉看了林莫然一眼,转对娉婷道,“娉婷,你已经在外逗留太久,再不回家要惹人起疑了。赵行已在巷口备了马车等你,你赶快收拾一下回府。”

娉婷一怔,转头看了看正看向他们的林莫然,道:“可是…”

话没说完,却在抬头看向子潇时收住了。

“二哥,”娉婷蹙眉道,“是家里有什么事吗?”

子潇扶了扶娉婷的肩,蹙眉沉声道:“大哥不太好。”

一惊,娉婷忙道,“好,我这就走!”

“小姐,”娉婷正慌忙转身往外走,林莫然扬声叫住娉婷,道,“切记仔细查看大少爷的病情。”

娉婷点了点头,好像记起些什么,转身到床边取了药箱,才又匆匆跑了出去。

把目光从娉婷背影上收回来,林莫然方才看到子潇正盯着他。

狼一样尖利的目光。

林莫然勉力坐起身来。

虽明知道这个救他一命的人不会再回过头来杀他,但这样的目光不禁让他警惕起来。

子潇盯着他,冷道:“你什么意思?”

林莫然微怔,平静如常地道:“不知二少爷所指何事?”

子潇慢慢向床边走近了几步,道:“你刚才对娉婷说的话,什么意思?”

听子潇问的是这事,林莫然放松了些许,微颔首道:“在下只是提醒小姐,莫因私情忘行医者的职责罢了。”

冷哼,子潇道:“你伤得不轻,我也两天没合眼了,咱俩都不是什么有劲没处使的人,我今天不想绕弯子,你觉得呢?”

微愕,轻笑,点头。

林莫然微微蹙起眉头,道:“暂时不想对二少爷说起,是因为在下对此事也只是有一些猜测。”稍停,林莫然才道,“小姐先前曾吩咐我为大少爷诊病,那时我觉得大少爷的病有些不同寻常,当时也只当是自己多心了。但自上次查出大少爷被下毒一事后,回想起两次诊病过程,发现可疑之处颇多。”

“可疑之处?”子潇打断林莫然的话,“你难道要告诉我,那天下毒的不是白雨泽?他可是自己亲口承认了啊。”

林莫然按着伤口咳了几声,摇摇头,道:“当日投毒确是白雨泽所为无疑。令在下有所怀疑的是大少爷所用的药。”调整了一下呼吸,林莫然道,“第一处可疑,是大少爷房里杏仁的气味。我第一次进大少爷的房间就隐约嗅到那种气味,起初尚未在意,但后来联系起大少爷那日所中的氢氰酸之毒,就觉得大有问题了。”

子潇扬了扬手,道:“杏仁这东西没什么特别,府上经常能见杏仁做的点心,屋子里有点杏仁气味也说得过去吧。”

林莫然点头,道:“这点可疑确实可能是在下过于敏感了,但还有一点,也是与杏仁有关。”

微皱眉,子潇静待林莫然说下去。

林莫然道:“当日我说出大少爷是氢氰酸中毒,您当时大怒,下令要拷打园子里所有人,您可还记得当时府上燕先生是如何接话的?”

稍加思忖,子潇道:“他说,他给我大哥开的药里面有味杏仁,放多了或者煎不对火候的话也会中毒。我记得杏仁确实是味药材,有什么问题?”

林莫然摇了摇头,微蹙眉道:“这话乍一听是没什么不对。但是实际上入药的杏仁是分两种的,一种是苦杏仁,就是燕先生所说使用不慎会致人中毒的杏仁,入药主要医治感冒喘咳痰多之证。还有一种是甜杏仁,是无毒的,甘平润肺,一般用于虚劳喘咳之证。据我所了解大少爷的身体状况看,如果需要用到杏仁,也应是甜杏仁而非苦杏仁才是。燕先生既是江南名医,又怎会混用这两种杏仁呢?”

微惊,子潇道:“你是说燕恪勤有问题?”

林莫然颔首道:“在下只是心存怀疑,并无确实证据。何况,氢氰酸毒解毒之后并不会留下任何后遗症,也就是说这绝不会是大少爷久病不愈的根源。”

“久病不愈的根源?”子潇又是一惊,“你是说,我大哥的病是被人害的?”

对着明显开始有些急躁的子潇,林莫然仍是不疾不徐地道,“在下不敢妄言,只是因为一些反常的迹象觉得大少爷的病或别有玄机。”

盯着林莫然,子潇迅速让自己恢复到波澜不惊的模样,道:“我手下没什么懂医的人,这件事我就交给你,务必彻查。”

林莫然淡淡一笑,道:“莫然现在身陷如此险境,二少爷怎知我还会留在南京呢?”

子潇冷笑,却不带一丝冷意地道:“你们这些闹革命的都是死心眼,手里的事办不完,天塌下来也会不挪窝!”

苦笑,在组织之外有此知己之人,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林莫然道:“莫然定尽力而为。”

赶回沈府,娉婷就直奔恒静园。

那一场手术仿佛耗尽了她面对病患时所有的恐慌,见到病榻上苍白的子轩时,娉婷毫无慌乱,只有担忧与心疼随着看向子轩的目光清晰地流露出来。

“大哥。”娉婷在床边轻唤子轩。

若是平时,为免娉婷担心,子轩不管怎样难受都会强打起精神来应她,可现在子轩却是毫无反应的。

出乎屋中仆婢的意料,他们的小姐今天不吵不闹,全无平日的任性娇纵之色,甚至连眼泪也没见一滴。

灵玉微微惊愕看着娉婷。只见她伏在子轩耳边像说悄悄话一样轻轻耳语几句,而后又见娉婷在随身带来的药箱里拿出些奇形怪状的工具对子轩检查一番,并不时在个小本子上写些什么,折腾了好一阵,才把那些东西重新收回箱子里,为子轩整好被子,站起身来。

灵玉这才开口问道:“妹妹,你这是在做什么?”

娉婷上前拉着灵玉微凉的手,道:“大嫂放心,我刚才是用西医的仪器为大哥做了下检查。”

灵玉微蹙娥眉,问道:“妹妹可知他这到底是怎么了?”

娉婷摇头,“我现在也不知道,要回去好好看看这些数据才行。”说罢,一脸正色地看着灵玉,认真地道,“大嫂,你能不能跟我仔细讲讲,这一年大哥每次发病都是什么样的情况啊?”

灵玉仔细想着,慢慢地道:“若说起来,他每次犯病并不是一样症状。有的时候是按着胸口,像是喘不过气来,有的时候是咳得很厉害,甚至能咳出血,有的时候还会高烧不退。平日里他经常头晕头痛,有时还会听他说自己全身没力气。”轻叹摇头,“燕先生说他是气血两虚,容易被寒热邪气侵犯。可不管照顾得有多小心,他还是频频染病,夫人每有责备我都不知该如何回答。这还是头一回见他昏睡不醒,真不知道…”

看灵玉微湿了眼眶,娉婷宽慰道:“大嫂放心吧,大哥最知道心疼人了,他肯定不会让我们担心太久的。”

勉强微笑,灵玉点头。

“愿借你吉言。”

帘外雨潺潺。

喜事

第六十三节·喜事

承平苑,西子阁。

身在青楼暖房,一男一女却是端坐相对。

子韦对Anna的埋怨一时半刻是不会消散了,每对她产生点什么念头,随即便会想到那夜耻辱,那点念头就随之烟消云散了。

他正因抓不住林莫然无法向白英华解释而心烦意乱,本不想理会这个给他找这么个大麻烦的女人,但想来想去却悲哀地发现,除了这个女人他似乎没有其他人可以商量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