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子潇开口插话道,“您把我们叫来有什么事吗?”

白英华拉着江天媛在自己身边坐下,带着点埋怨地看着子潇道:“你这孩子,我是要不叫你们,你是不是非要到成亲那天才带天媛来家里啊?”

毕竟母子连心,子潇本来就隐约觉得白英华叫他们一起来是与这些事情有关的,却万万没料到白英华开口就说得这么直白,想起江天媛出门前说的那些死都不会嫁给他之类的话,生怕江天媛出言不逊,慌忙要解释。还没来得及开口,却听到江天媛道:“这事都怪我,是我怕贸然来访失了礼数,跟子潇说要等个喜庆的日子备份厚礼再来拜访您的。这几日里子潇也问了我好几回了,是我执意坚持,伯母可别生子潇的气啊。”

子潇一惊,不知江天媛这是唱的哪出,忽看到江天媛递来的眼色,不得不硬着头皮往下接道:“哦,是…我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她就是太在意这些礼数,一点也不像是个从德国回来的人。”

白英华含笑对江天媛道:“难得天媛有这份心。礼数周全些有什么不好?我看倒是该让娉婷好好跟你学学,那丫头自从法国回来就一点规矩都没有了!”

江天媛忙接道:“伯母言重了,有您做榜样,娉婷以后肯定是个知书达礼高贵典雅的大家闺秀。”

子潇正被江天媛态度转变之快搅合得云里雾里,忽然又看到江天媛递来的眼色,一怔,语无伦次地接道:“啊,是,是…她一直就这样,您别见怪。”

白英华看着今天有些不大对劲的儿子,道:“子潇,有两三天没见你回家了,在外面忙些什么呢?怎么看起来精神这么差啊?”

“呃…”子潇犹豫了一下,正要说在忙生意的事,江天媛却在子潇开口前含着淡淡的微笑静静定定地道,“伯母放心,这两天子潇都是在我那里的。”

听到这句话,白英华又惊又喜,而且是明显喜大于惊地看向江天媛,“是吗?那我放心了,放心了!”

白英华惊喜中自然没注意子潇一瞬间闪过的目瞪口呆的模样,惊喜过后,转对子潇埋怨道:“你这孩子,都不知道跟家里说一声!怎么能这么慢待了天媛呢!”

还在怔愣中的子潇被江天媛狠狠瞪了一眼才回过神来,忙道:“这…啊,是我不对,是我不对…”

白英华责备道:“当然是你不对!这可是咱们沈家失了礼数,让天媛父母知道是要怪你不懂事的。”说着,轻拍着江天媛的手道,“天媛,我倒是听子潇说过你父母在北平,却还不知道具体地址,你回头写给我,我马上安排去北平提亲。”

“妈!”子潇见这出戏越演越离谱了,忙打断道,“您…您也不用这么心急啊!”

白英华正要训斥子潇,却听江天媛道:“怎敢劳烦伯母远赴北平呢?家父近日正有意南下,待我先通信回禀家父家母,待他们到来之时定会登门拜访伯母。”

白英华笑道:“如此甚好!记得在信函里替我向令尊令堂问安。”

江天媛颔首道是。

子潇见眼前的场面已完全不受他控制了,赶紧抢在白英华再开口前道:“妈,这事等天媛父母来了再说吧…商号里还等着我过去呢。”

白英华点点头,道:“你去忙你的,天媛就留下用晚膳吧。”

子潇一惊,照这个势头下去,若是把江天媛一人留下,估计今晚他俩就得生米煮熟饭了,于是慌忙道:“妈,天媛还要赶回学堂去上课呢!”

江天媛看着子潇镇定全无的模样,心里直觉得好笑,面上仍是平静温婉地道:“是的,伯母。今天来得仓促,连份礼物也没准备,望伯母见谅,待改日天媛备好礼物再来叨扰伯母吧。”

“呵,瞧我,”白英华拍了拍额头,笑着道,“光顾着高兴,竟把见面礼的事都忘了。那好,咱们这回就不算数,等下一次来家里伯母好好招待你!”

子潇心知要是由着这俩女人这么客气下去非磨到天黑不可,赶紧接过话道:“妈,时候不早了,车已经在外面等着,我们就先走了。”

勉强听完江天媛与白英华说完最后几句客气话,子潇拉起江天媛逃命似地走出沈家,直到开门把江天媛塞进车里,重重地关上车门,子潇才叫出了声:“姑奶奶,你还嫌我离鬼门关太远啊!”

江天媛也不急着解释,只是依旧平静地对驾驶座上的赵行道:“回我家。”

赵行本是刚想开口的,被子潇那一句话生生吼了回去,这会儿听江天媛这么说才赶紧开动了车。

子潇也不管江天媛指挥他的人了,眼下他只想弄清楚刚才是什么情况,“你到底是想干什么啊!”

江天媛看了子潇一眼,不紧不慢地道:“沈二爷,演戏演全套,懂吗?”

此时的江天媛已全无方才在白英华面前的乖巧可人,庸庸懒懒地靠在汽车座椅上,目光中透出些许顽皮和些许尖锐。子潇反而觉得眼下的江天媛看着更让人觉得舒服自在些了,听她这话,子潇也不看她,只没好气地道:“你演得是真够全的,就差把拜堂入洞房一块演完了。”

江天媛看子潇真的动了气,拿手肘轻轻顶了顶身边子潇的胳膊。看子潇仍是带着明显的愠色目视前方,江天媛干脆抬手狠狠地撞到子潇肚子上。

听到子潇的一声惨叫,赵行一惊,猛地刹了车,瞬间又听到子潇第二声大叫,赶忙回头看去,只见子潇一手捂着被江天媛撞疼的肚子,一手按着因为急刹车而结结实实撞到前座椅上的脑门,正两眼冒火地瞪着他。

赵行忙道:“属下该死。”

子潇费了好大劲才让自己无视在一旁捂着肚子眼泪都快笑出来的江天媛,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来,“开车!”

听着江天媛的笑声,子潇气也气不起来,只得揉着被撞得发晕的脑袋转头看向窗外。

江天媛好半天才忍住笑,像小孩子撒娇一般扯了扯子潇的衣袖道:“哎呀,人家以前也没见你这么不堪一击嘛…”

子潇哭笑不得,道:“江大小姐,你以前也没这么大力气啊…”

回头看着一脸无辜中还带着坏笑的江天媛,子潇无奈地道:“好了,吓也被你吓过了,打也被你打过了,你也该告诉我刚才唱的是哪出了吧?”

江天媛慢悠悠地从座位上坐好,换回正经些的模样,清了清嗓,才道:“还是那句话,演戏要演全套。你刚吻了我,你妈这里就知道了,这其中是谁的问题你肯定比我要清楚。”

除了子韦,还会有谁。子潇点了点头。

江天媛道:“我虽然不知道那小子为什么要这么干,但看伯母这高兴劲就知道他是怎么跟伯母说的了。他无非是想知道咱们是真是假,那当然是要演给他看了,不然我之前不白让你占便宜了啊!”

子潇主动忽略了最后一句,皱眉道:“照这样下去还不真得演到进洞房啊…”

江天媛啐了一声,道:“你想得倒是美!”

子潇斜扫了她一眼,没好气地道:“那你还敢编我这两晚上在你家!”

江天媛叉腰瞪着他,“编?那你自己说,这两晚上你在哪儿!”

张口,结舌,半天,子潇毫无底气地道:“你家…”

江天媛深吸了口气,才道:“放心吧,等你妈知道我的身份就不会想要我这个儿媳妇了。”

微微一怔,子潇蹙眉道:“告诉我妈你是革命党?是你不想活了,还是你不想让我活了啊?要这样的话,那我还是勉为其难把你娶进门算了。”

话音还没落,一拳结结实实地擂在子潇肩上,又一声大叫。

这回赵行没敢再踩刹车,甚至头也没敢回一下。

听子潇那一声大叫落下,江天媛若无其事气定神闲地道:“不用你那么委屈自己,我说的身份不是指这个。”

揉着被她一拳砸得又疼又麻的肩膀,子潇诧异地问道:“那是什么?”

江天媛不答,只是看着前方道:“那是后话了,还是先操心眼前的事吧。”

微怔,顺着江天媛的目光看去,子潇发现已经进了小巷,却见一个并未安排在此的手下守在门口,大门开敞。

子潇忙问赵行:“怎么回事?”

赵行把车停到了院门前,道:“爷,您走后没多久林公馆的人就找上门来了。按您的吩咐,只要是林莫然自己要走就不拦着,兄弟们只是一路跟着他们到林公馆。现在他们四个守在林公馆附近,暂时没有发现异动。”

江天媛微蹙眉,毫不见方才的嬉闹,沉声问道“可知林公馆来的是哪些人?”

赵行摇头,道:“据报他们是停了辆马车在巷口,进门来的是个外国女人,金发碧眼,林先生叫她Anna。”

听到这个名字,江天媛有些紧张的颜色明显缓和了很多。

子潇仍追问道:“林莫然和那个女人说了些什么特别的事吗?”

赵行仍摇摇头,道:“没有。”

看着开敞的大门,子潇道:“这门是怎么回事?怎么换人看守了?”

赵行道:“我得到消息说这里门被人破开,门已损坏无法上锁,我怕屋中物品失窃,就派来个人守着,等江小姐回来处理。”

稍一思忖,子潇突然想起什么,道:“等会儿!你都知道人不在这了,怎么还把我带到这来?!”

赵行颔首,略带委屈地道:“江小姐说回家,所以…”

子潇这才隐约记起自己肝火最旺盛的时候江天媛似乎确实是说过这么一句类似的话,音调随着就降了下来,随口道:“我知道了…”想了下,问江天媛道,“你是在这修门还是去我家住?”

答也没答,江天媛开门跳下车,重重推上门,隔着玻璃道了声:“二爷慢走,恕不远送!”说罢头也不回大步走进门去了。

看江天媛背影消失在院里,赵行小心翼翼地问道:“爷,您现在去哪儿?”

“随便去哪个商号,初更前不回府就行了。”

“是,爷。”

月光曲

第六十六节·月光曲

幽窗,冷雨,孤灯。

本是夕阳晚照的时候,却因为一场潇潇秋雨而漫天溟濛。

“小姐,外面下着雨呢,您这是要去哪里啊?”看着娉婷从楼上匆匆下来要向外走,正在楼下干活的千儿忙迎了上来。

娉婷只说了声“佛堂”,便又心事重重地往外走。

千儿赶紧抓起把伞送上去,不等再说什么,娉婷已快步走入雨中了。

林莫然的话她听明白了,从子轩那里回来她便仔细整理了那些数据,可那些结果在她看来并没有什么不对的。

所以她想起一个人,一个可以求助的人。

娉婷到佛堂时,寂清还在大殿诵经。

虔诚,专注,一如既往。

本是行色匆匆地来见他,此刻却在诵唱声中站住了脚步,在门外屋檐下轻轻收好了伞,静静等着。

看着那个灯火中盘膝而坐背影,这两日里的一切紧张恐惧焦虑都在一点点化为雾霭,渐渐消散在了冷雨之中。

不知为什么,娉婷总觉得偌大的沈府中这里才是她的家,每次来到这里都好像是贪玩的孩子回家一般,或者伤痕累累,或者满心欢愉,但终究是要回到这里。这里没什么好玩,但却让她无比安心。

是佛引导了这一切,还是这个人给了她这样的感觉,她一时也分不清。

一刻,半个时辰,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过去,寂清仍没有停下的意思。

微蹙秀眉。

直到慧生路过佛堂门前,看到娉婷诧异地叫出声,“小姐?您怎么在这?”

原本平和沉稳的诵念声倏地停下,一时间沙沙雨声异样清晰。

娉婷一怔,忙道:“我…我找寂清,有事…”

慧生正要说些什么,寂清已从佛像前站起身来,向慧生点了点头,示意他退下。

走到娉婷面前,寂清微微颔首行了个礼,抬起目光深深看了她一眼,道了一声:“你回来了。”

娉婷心中一动。

不是她来了,而是她回来了。

在他心中她也是应该属于这里的吗?

点了点头,娉婷一时不记得该说些什么了。

寂清微微含笑,道:“你说,找我有事?”

娉婷这才想起来这里的目的,定了定心绪,道:“对,我有事问你。”

侧身,寂清道:“外面天凉,进来说吧。”

经堂,慧生端上一壶茶便退下了,寂清斟了两杯,把一杯放到娉婷面前。娉婷把茶杯捧在手里,茶水的温度透过陶瓷传到她的手心,慢慢将她微凉的手掌温热。

在寂清依然温和清澈的目光的注视下慢慢喝了几口水,娉婷才抬头道:“你知不知道我大哥得的是什么病?”

寂清微微蹙眉,轻轻摇头。

“我知道这个问题问得挺傻的,”娉婷垂下目光,看着手中茶杯里两片微微晃动的茶叶,“我是个大夫,却问你这样的问题…”

少许沉默,寂清依旧是平静地道:“他很好。”

娉婷抬头看了看他,清浅微笑,涩涩地道:“谢谢你。”说着,微微蹙起眉来看着寂清,认真地道:“不过,我还是想听你说实情。我是个大夫,如果连我都逃避现实,那病人就没有机会了。”

不见才短短两三日,眼前人却像是经历了几年沧桑。

轻轻摇头,寂清道:“他很好,这是实情。但是,你不太好。”

娉婷微微一怔,旋即绽开一个明朗的笑容,“我很好啊,就是…就是这两天在外面玩累了,看起来没什么精神。”

寂清微蹙的眉心愈紧,在眉心处凝出了一个清浅的川字。静默了一阵,寂清颔首从手腕上取下了那串绿檀佛珠,双手捧送到娉婷面前。

“给我?”娉婷对佛门规矩知之甚少,但至少知道佛珠对于一个修行人来说是极重要的东西。这空门人日日捻在手里的圣物放在她身上又有何用,娉婷摇手忙道:“不行不行,这个是对你很重要的东西吧,我不能收。况且…我又不念佛,这个也用不上啊…”

寂清一副比娉婷方才还要严肃的模样,认真地道:“把它带在身上,佛陀会保佑你平安。”

从未见过这样的寂清,严肃,认真,微蹙的眉宇间透着高贵与威严,却带着一缕缕清晰可见的疲惫和焦虑。

因为她,他的平静安详被打破了。

明明该心怀歉意,娉婷却抑制不住从心底生出些喜悦温存,一丝笑意也由心而出浮现在脸上。娉婷从寂清手里接过那串佛珠,摆弄了一下,最后叠了两圈绕在了左手腕上,笑着向寂清扬起皓白的手臂,“这样行吗?”

寂清眉心已舒展开来,又恢复到那平静安详的样子,微微含笑点头。

没等娉婷再开口,一阵乐声夹杂在风雨声中传来,声音不大,却清晰可闻。

寂清见娉婷被这乐声吸引,微转头看向窗外,道:“这是别院的琴声。”

微愕,娉婷摇头,道:“这是钢琴的声音,可是家里除了我和三哥没人会弹钢琴啊…三哥在我房里干什么啊?”

寂清把目光从窗外收回,微颔首道:“是位有缘人。这琴声已响了三夜了。”

她不在的时候,竟有人在她房里夜夜弹琴。

若不是子韦,沈家还有谁能把《月光曲》第二乐章弹得如此精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