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收拾佛堂的慧生见到娉婷匆忙跑进雨里,忙叫道:“小姐!小姐你的伞!”娉婷像是没听到,头也不回便跑出了佛堂的院子,慧生抓起伞正要追上去,从屋里走出来的寂清却叫住了他。

“寂清师父,小姐她…”

不等慧生说完,寂清轻轻摇头,道:“无妨,把伞收好,小姐下次来时还她便是。”

慧生道了声“是”,把伞放到一边,又要继续做没做完的活,寂清却道:“你去用晚膳吧,我要诵经了。”

慧生微微一愣,道:“师父,您诵经三个通宵了,小姐都已经平安回来了,您还折腾自己干什么啊…”

慧生话还没说完,寂清已在蒲团上盘膝坐下,轻合双目,低声诵念了。

轻叹,慧生拿起那把伞,放轻脚步走出了佛堂。

留在佛堂里的人,虔诚,专注,一如既往。

雨势虽不大,娉婷跑回花满楼时还是衣裙半湿,头发上挂着水珠,雨水顺着脸颊往下滴。

大堂中的千儿见娉婷这副样子跑进门来,吓了一跳,忙招呼丫鬟们准备热水、衣服、姜茶,一边心疼地看着还喘着粗气的娉婷,禁不住埋怨道:“我的好小姐,您不是拿了伞出门吗,怎么还淋成这样,这么冷的天…”

“千儿姐姐,”不等呼吸平静下来,娉婷反手抓住千儿的手臂问道,“是谁在楼上弹琴?”

千儿没想娉婷竟是为了这个跑回来,迟疑了一下,才道:“是…是表少爷。”

在原地怔了一下,娉婷不顾自己一副狼狈模样,匆忙跑上楼去。

早些年沈家只在作为藏书楼只用的知己阁里放了一架钢琴,花满楼里的这架钢琴是子韦为她设计建造洋楼时托人从德国买来的,也是娉婷从曼殊苑搬到别院时带过来的为数不多的西洋物件之一,只是自搬到这里来,还没有心思碰它,就一直闲置在书房里了。

跑上楼,便见走廊尽头的书房门虚掩着,流畅的琴声就在这虚掩的门中飘出来。

本来匆忙的脚步在音乐中停了下来,轻轻走到门口,透过半开的房门看向屋里。虽只能看到弹奏者清瘦的背影,娉婷却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投入。

《月光曲》,贝多芬写给那个无法厮守终生的最爱女人的作品,第二乐章,代表了曾经的甜蜜、幸福、憧憬。

他怎么学的钢琴?怎么学会的这首曲子?又怎么把这曲子练得这么好?无论用了什么办法,他肯定是没有老师来教的。自己当初拜师学琴时的不易娉婷还能回想得起,何况是他呢?不用去问也能想象得出其中的艰难。

原本对这个人已经失望到底,在心里早已告诉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他的所作所为,但在此刻,因为这个人,因为这个人指间流淌出的幸福中藏着绝望的声音,娉婷竟心疼得透不过气来。

自从她回国,她便觉得他变了,觉得他处处不好,处处不合她心意,好像之前那个只要她一蹙眉便知她心事的表哥消失得干干净净一样。

可她此刻才想到,即便是他变了,那又有什么不对的呢?她自己也在变着,连这个世道都变得天翻地覆,存在了几千年的皇帝都消失了,他怎么就不能有些改变呢?她怨他世故了,圆滑了,狠心了,城府深了,隐约有了些二哥三哥的模样,可之前却没有想过,如今的他不只是哄她陪她的表哥,更是个商人。既是商人,就要用这些东西让自己在瞬息万变的生意场里生存下来。

子潇把这些做到了极致,她给子潇的是崇拜,而白雨泽只是做了一点点皮毛,她却对他判了死刑。就好像良家女子一旦有一丁点儿不守妇道的举动便会被宗族处以极刑,而秦淮红船上的莺莺燕燕被千帆阅尽却仍终日陪王伴驾,日进斗金。

善良而善感如他,却被现实逼成这个样子,他这些年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怕不是几句话能说得清的吧。

就是这样的辛苦难过,他也要留在这个他并不合适的地方,原因何在,娉婷在这琴声中便已找到了答案。

他对她说谎,他动手打了寂清,他对子轩下毒,桩桩件件她都不曾给他解释的机会。现在想来,素来处事严苛的母亲都没有多么严厉地处置他,其中是否有她不得而知的隐情,或者他如子潇那样有无法说出的苦衷?

曲终,他却没停下来。

《月光曲》第二乐章又从头开始。

看着他略显单薄的背影,娉婷的心被这满溢着痛苦的幸福乐章紧紧揪着,视线也模糊起来了。

他就这样弹了三夜吗?

还是已经弹了几月,或者几年?

眼泪无声地滴滴落着,娉婷等不及这一遍结束,推门走进书房,在他背后轻轻地道:“表哥。”

琴声微乱,却没停下,只乱了几个音符就又接着流畅地向下进行了。

又一遍结束,仍未停,第三遍又开始了。

娉婷几步上前在后面紧紧搂住了白雨泽。

乐音骤停。

眼泪肆无忌惮地流下来,娉婷哽咽着道:“我错了,你不要再弹了…别弹了…”

好一阵子,白雨泽慢慢把娉婷的手握到自己手心里,缓缓地站起身来。转过身与娉婷面对面时,娉婷看到他脸颊上也挂着清浅的泪痕。

半晌,白雨泽微微笑着,松开娉婷的手,轻轻扶在她肩上,轻声道:“回来就好…怎么淋成这样,当心着凉了…”

“表哥,”娉婷含泪眼泪看着白雨泽,“为什么要弹琴?”

微笑渐渐变苦,微颔首,白雨泽避开娉婷的目光,道:“你越走越远,我想你,但不能说…就用琴说了。”

抓着白雨泽的手臂,娉婷微微颤抖着声音道:“为什么不能说?你不说我怎么能知道啊?我不知道…不就会越走越远了吗…”

抬起目光,看着脸上满是雨水泪痕的娉婷,白雨泽沉声道:“现在,你知道了吗?”

娉婷不知道自己应该知道多少,但她明白自己至少已经知道这个男人对于她的意义。

没等开口,楼梯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还没待两人反应过来,来人已到了门口。

娉婷慌忙转身来看,见子潇正站在门口,满身透湿,眉头紧锁。

“二哥?”

“二表哥。”

子潇皱眉瞥了白雨泽一眼,便迅速把目光投给了娉婷,快步进屋来,低声对娉婷道:“跟我走,你的病人情况有变。”

娉婷一惊,不等她开口问什么,子潇已不管白雨泽的存在,拉起娉婷便大步走出去了。

两人的身影极快地消失在他的视线里,牵起一丝苦涩的笑意,白雨泽转身坐回到钢琴边,试了两个音之后,《月光曲》又从他指尖缓缓流淌而出了。

雨夜,无月,却是月光满楼。

牵念

第六十七节·牵念

林公馆。

已有些日子没睡在自己家里,林莫然从下午回来就一直在睡。安静地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微蹙眉心,沉沉地睡着。壁炉里的火烧得正旺,香炉里点着安神的印度香料,满屋都是温暖平和的气息,林莫然紧张了不知多久的神经在虚弱的身体中也放松了下来。

直到肺中一阵痛痒将他唤醒,剧烈地咳嗽起来。

听到林莫然房里传来的咳声,本在走廊里向女佣吩咐工作的Anna赶紧推门进来,慌忙到床边照看已咳出血来却仍在咳个不停的主子。

咳了好一阵子,林莫然才渐渐平静下来,衣服已被冷汗浸透了。

Anna小心地喂给他几口水,让他漱净口中的血,扶他躺好,轻轻拭去他脸上的汗水,“Feel better Could you tell me what is wrong with you(好些了吗?您能不能告诉我,您到底是哪里不舒服?)”

咳到这个地步,伤口也疼得很异常,林莫然很清楚这已经不是什么肺经排毒,必是伤口感染无疑了。但看着床边悄悄抹眼泪的女管家,林莫然不得不强打起精神,勉强微笑,道:“Sorry to scared you… Just a fever…(对不起,吓到你了…只是发烧而已…)”

“Please don’t lie to me.(请您不要骗我。)”Anna用手背拭去颊上的泪水,道,“What could I do for you (我能为您做什么?)”

林莫然轻轻摇头,“I just need rest. (我只是需要休息。)”

Anna蹙起好看的眉头,“Would you mind me asking a doctor to e here(您介意我去找个大夫来吗?) ”

忍痛微笑,林莫然道:“I am the best one…(我就是最好的大夫了…)”

沈府,安澜园。

子潇和娉婷一路快步走到安澜园,进厅堂门的时候两人已全被淋透了。

“念和,”子潇进门便唤道,“赶紧给小姐找身替换的衣服。”

念和听到子潇进门,匆忙从屋里走到大厅来,见两人这副模样也不多说什么,一边安排人陪娉婷去换衣服,一边吩咐人去热早已煮好的姜汤,待子潇换了衣服走进书房,两碗热气腾腾的姜汤已经摆在他桌子上了。

子潇几天没回来,也没知会念和一句,想必她是一直担心着的。

但不管多担心,他不说,她便不问,一直如此。

看着这两碗姜汤,子潇心里生出一丝歉疚来。

“二哥。”娉婷进门前唤了他一声,把他从思绪里拉了出来。

子潇把一碗姜汤推到娉婷面前,“乖,先把这个喝了,小心着凉。”

娉婷本不情愿喝这些东西,但毕竟被冷雨淋透,确是感觉周身冰冷,便捧起白瓷碗来喝了一口。清甜,微辣,还有浓郁的红枣香味,比平常的姜汤要好喝得多,娉婷顿时觉得身子暖了些许,便埋头又喝了几口。

子潇浅饮两口就放下了碗,静静等着娉婷。

娉婷喝下了大半碗,身子也暖过来了,才抬头看向子潇,“二哥,林莫然怎么了?”

子潇微蹙眉,道:“他现在在林公馆。”

娉婷着急道:“他怎么回家了啊?他这几天是不能随便乱动的呀!”

子潇摇了摇头,道:“林公馆的管家带他走的,其他的事情我还在查。娉婷,我只问你,他的伤情到底怎么样?”

娉婷皱起了眉,道:“虽然他体质很好,可是他流了很多血,体力一时半会儿恢复不过来。最让人担心的是他的伤在肺上,很容易出现高烧,咯血,伤口也容易开裂,一旦有感染的话就更严重了,如果没有专业大夫在身边是很可能有生命危险的。”

子潇正思虑着娉婷的话,娉婷却已按捺不住了,对子潇道:“二哥,我要去林公馆。”

子潇摇头,沉声道:“现在还不行,还不知道林公馆是否安全。”

“要是那里不安全我就更要去了。”娉婷正色道,“二哥,我是大夫,我要对我的病人负责。”

子潇皱眉看着娉婷,“丫头,这不是一般的出诊,可能会非常危险。”

“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娉婷对子潇笑着道,“有二哥在,我什么都不怕。”

一叹,子潇苦笑,点头,道:“放心吧。”子潇看了看窗外的天色,雨势愈大,便道:“药箱我让人去别院给你拿来,你今晚就在我园子里好好睡一觉吧,明早二哥送你过去。”

娉婷和子潇拥抱了一下,道了声晚安,便跟着子潇唤来的女婢去客房了。

子潇带着满身疲惫往自己房里走。跟林莫然折腾这几天,精神一直高度紧张,不眠不休,比连干几天体力活还累得多,那两口姜汤刚进到空无一物的胃里时便觉得难受,还没等走进房里就已胃疼得站都站不稳,冷汗层出,扶着门框勉强稳住身体。

念和本是在子潇房里收拾好床铺,要去书房收拾汤碗,没出门便看见子潇,忙上前把他扶进屋来,小心地扶他躺到床上,转身利落地找出子潇常用的胃药,倒了杯温水,服侍子潇把药吃了。

念和仍是不问一句,只是微蹙着娥眉,帮子潇宽解下外衣,盖好被子,轻轻擦去他额头上的冷汗。之后,就静静坐在床边守着。

疼了近半个时辰,疼痛才在药力作用下渐渐减轻了些,子潇忍着疼,对床边的念和含笑道:“没事,好多了…”

念和给子潇整了整被角,担心又心疼地道:“二少爷,您的胃病又严重了。日近年关事务繁忙,您要多保重身体。”

子潇点了点头。

站起身来,念和轻轻一拜,道:“二少爷,您好好休息,念和告退。”

无论什么时候他都是骄傲的,所以不管有多担心,念和都只能点到为止。

“等等…”子潇叫住念和,牵起一丝疲惫的笑意,道:“要是没什么事的话,就在这陪我一会儿吧…”

微微一怔,念和温婉一笑,道:“是,二少爷。”

出诊

第六十八节·出诊

清早,骤雨初歇。

子潇送娉婷去林公馆,林公馆的大门刚出现在视线里,子潇就停住了车。

“娉婷,”子潇道,“我就送你到这,前面那栋白楼就是林公馆,你要自己过去了。”

娉婷点了点头,正要下车,子潇又叮嘱道:“记着,进去就说自己是回春堂的大夫。别害怕,二哥的人就在这附近,一旦有什么事千万别慌,想办法让他们知道,二哥一定会来帮你。”

娉婷一笑,跟子潇拥抱了一下,打开车门拿起药箱跳下了车,向林公馆快步走去。

叩响大门,来应门的是个西式打扮的中国男仆,隔着铁门,男仆问道:“小姐,您有什么事吗?”

娉婷道:“我是回春堂的大夫,林先生前几天受伤是我给他医治的。我来是想看看他的伤情怎么样了。”

男仆恭敬地道:“小姐您请稍候。”说罢转身回屋,没多会便和Anna一起出来了。

男仆利落地把大门打开,Anna忙把娉婷迎进门里,“Doctor, please help my lord…(大夫,请您帮帮我们先生…)”

看到这么个妖娆绰约的外国女人在林莫然家里,娉婷微微一怔,男仆以为娉婷是听不懂英文,忙道:“小姐,这是我们管家Anna小姐。她说请您救救我家先生。”

娉婷这才回过神来,点点头,道:“Don’t worry. I will try my best.(别急,我会尽力的。)”

Anna连声道谢,匆忙带娉婷进屋。看着身边这个失魂落魄似的女管家,娉婷本想说几句话宽慰宽慰她,可刚进门就听到楼上传来一声接一声的咳声,心里一紧,忙加快步子上楼去了。

见到林莫然,娉婷便知她最担心的情况到底是出现了。

“你…”娉婷坐到他床边,开没等把话说出来,探向他额头的手突然被林莫然紧紧抓住。不知他那里来的力气,把娉婷的手抓得生疼。娉婷差点叫出声来,原来要说的话也咽了回去。

听林莫然咳声渐渐轻了些,娉婷对在一旁的Anna道:“Please wait outside.(请您在外面稍候。)”

听到关门声,林莫然才松开了娉婷的手。

活动了一下被他抓疼的手,娉婷才定下心神来好好看他。高烧,咯血,疼痛,伤口开裂感染,想必是咳得太厉害,只能半躺半靠在床上。才一天不见伤情就恶化成这个样子,看着曾经回春堂名声最好的大夫被伤病折腾成这个样子,娉婷原本满脑子的疑惑此时全被满满的担心和各种医学名词挤没了。

娉婷刚打开药箱,突然想起些什么,转头问林莫然道:“我要为你重新处理伤口,可以用麻药吗?”每一次呼吸都疼痛难耐,林莫然说不出话来,只是摇头。娉婷皱了皱眉,也没再多问什么,扶他在床上躺好,在碰触那已流出脓血的伤口前,娉婷忍不住对林莫然道:“要是疼的话就叫出来。”林莫然没有回应,娉婷只见他轻轻闭上了眼睛。

原本不到一个小时就能处理好的伤口,娉婷却花了近两个钟头。林莫然虽一声没出,娉婷却能清晰地感觉到他在强忍着疼痛,动作轻之再轻,还是好几次不得不停下来让他缓一缓。待伤口处理好,不只林莫然满额冷汗,娉婷额头上也满是细密的汗珠。

待看到林莫然精疲力竭地昏昏睡着了,娉婷才彻底松了口气。一切收拾完毕,娉婷把他衣扣系上,又轻轻地把被子盖好,刚想叫Anna进来,迟疑了一下,待把沾血的纱布小心地收到药箱里才走过去打开了房门。

Anna就等在门外,见房门打开,忙走上前来,“Doctor, how about my lord (大夫,先生他怎么样了?)”

娉婷轻轻微笑,道:“That’s all right. Just a serious fever.(还好,只是烧得挺厉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