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西郊水榭,性命攸关。

旁敲侧击地问了问同房的丫鬟们,没人知道昨晚有什么人进来,甚至连平时睡觉最轻的丫鬟都没听见什么异响。

想到那天青楼里的黑衣男子,蔷薇不禁按住了衣襟,脊背一阵发冷。

不管这些是什么人,他们居然能在守备如此森严的沈家往来如入无人之境,也就是说,如果她不按着他们的意思做,就算她一直躲在沈家不出来,他们要杀了她也是轻而易举的事。

虽然心里害怕,蔷薇还是找了个因由出了门,在午时之前赶到了荒无人烟的西郊水榭。

寒秋荒野,虽是正午时分仍然满是肃杀之气。

不知是冷还是怕,蔷薇不由自主地微微发抖着,一边四下张望着,一边战战兢兢地走进那座破败的水榭,“我…我来了,你快出来吧…”

连叫了几声,没人回应。

正当疑惑渐渐替代了恐惧的时候,蔷薇突然听到背后响起缓缓而稳稳的脚步声。急忙回头,看到的竟是个西洋女子,绝美的容妆,却带着冷如刀剑的目光。

“你…”见是个女子,蔷薇心里稍稍安定了些,壮起胆子道,“你是什么人?你们又找我做什么啊?”

Anna眉宇间掠过一丝不惊波澜的疑惑。

见Anna只是看着她不说话,蔷薇的声音也随着胆子大了起来,“我知道的林莫然的事已经全告诉你们了,他现在已经不在沈府了,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你们还想干什么啊!”

“我不找林莫然,”Anna带着一抹轻蔑的冷笑,幽幽地道,“我找的是你。”

蔷薇慌忙摆手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不需要知道什么,”Anna像阎王看着小鬼一般盯着蔷薇,道,“只要照我的话做事就够了。”

“做事?”蔷薇一愣,打量了Anna一下,看着这个美得不像是真实存在的女人,想不出她能对自己造成什么伤害,便道,“我凭什么照你的话做事?你是什么人啊?”

Anna柔美如玫瑰瓣的红唇微微一动,那张美艳的脸上便浮现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为我做事的人都会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做完这件事,你也会得到你想要的东西。”

听着Anna那样肯定的语气,一时间蔷薇觉得自己像是被这女人看透了一样,那感觉比被那黑衣男子脱光衣服还可怕百倍,“我…我没有想要的东西。”

“那太可惜了,”Anna摇了摇头,一声轻叹,颔首打开随身的手袋,不惊烟尘地道,“没有欲望的人就没有存在的价值了。”

没等蔷薇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一把手枪已经握在Anna的纤纤玉指中,正指着她的眉心了。

笑看着蔷薇呆愣住的样子,Anna道:“沈家的女人不会没见过枪吧?”

听到Anna这句话蔷薇才回过神来,“嗵”地跪了下来,刚刚壮起来的胆子瞬间不见了踪影,慌忙道:“我做!我什么都做!”

轻轻摇头,Anna道:“我更希望听到你说,我要,我什么都要,懂吗?”

蔷薇下意识地摇了摇头,马上又拼命地点头,“我要,我什么都要!”

Anna又是一笑,优雅地把枪收回到包里,道:“起来吧,我真希望这是你最后一次对人下跪。”

蔷薇仍是不懂这洋女人半藏半露的话,但至少听懂了前半句,赶紧站了起来,生怕起来慢了那已收进包里的东西又会被拿出来。

“别担心,”Anna不紧不慢地道:“做这件事不但能让你找沈子潇报仇,而且能为你当大少奶奶铲平道路。做大少奶奶,还是做鬼,你来选吧。”

蔷薇张口结舌,半天,摇了摇头。

不是她不做,是说到现在都不知道到底要做什么。

Anna绽开一个盛放玫瑰一般的笑,道:“只要你决定了,我会为你准备一切。”

直到回到沈府,蔷薇仍觉得眼前还留有Anna的笑容。

那女人的笑像是魔咒一样,明明是媚如春日,却在冻结人心。

心如磐石,冷了,也就更硬了。

“二少爷,大少奶奶,请用茶。”

蔷薇将茶奉上,向屋中两人一拜,颔首退了下去。

子潇来探望子轩,却在看了子轩之后要与灵玉单独叙话。

神色之严肃庄重丝毫不亚于约见任何一个大人物。

于是,灵玉将他请到三楼暖阁,奉上了一壶清茶,屏退左右。

待蔷薇退下了,灵玉斟满面前的两个前朝官窑瓷杯,将一杯放到子潇面前,在桌对面坐下来,没有开口,只微微颔首,轻呷杯中琥珀色的茶汤。

子潇喝了两口温热的茶,整理了一下思绪,才沉声开口道:“大嫂,请恕我冒昧,为了大哥,有件事我必须要问清楚。”

灵玉抬起目光,看向这个与子轩截然不同的男子,点点头。她与子潇几乎没有过什么交流,却对这个少见言笑的男人是分外信任的。

或者说,自沈家老爷过世之后,整个沈府上下对子潇都是极其信任的。白英华到底是个已渐入老年的妇人,他才是沈家未来几十年的希望与依靠。

就是这个身为沈家顶梁柱的男人微微皱着眉心,道:“大哥从来都只是让燕先生看病的,是吗?”

灵玉点头。

子潇又道:“那大哥的药是谁煎的?”

灵玉道:“多都是燕先生煎好着人送来,只有些常用的寻常汤药是冷香或我来煎的。”

子潇欲言,又止,又喝了几口水,才又开口道:“如果有人想要害大哥,你觉得会是谁?”

灵玉一惊,握着杯子的手抖了一下,溅出几滴茶汤,滴落在红木茶桌上,被灯火映着格外刺眼。

“谁会害他?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子潇见自己像是吓到了灵玉,忙道:“大嫂你放心,大哥不会有事的。”

在惊愕中回过神来的灵玉蹙眉回想了下子潇刚才的问话,声音微微颤抖着道:“他从不害人,对谁都好…我不知道谁想要害他…”

子潇拿起茶壶向灵玉杯中续满了茶,又倒满了自己的杯,“是我多心了,大嫂别放在心上。”子潇喝下半杯水,开口岔开话道,“大嫂已嫁来半年,是否回娘家看过?”

灵玉轻轻微笑,摇了摇头,道:“回门之后就没回去过了。只是日前家里来过书信,说兄长订了亲。”

“方家要办喜事了?”子潇道,“待婚期定了还请大嫂知会一声,我一定备份厚礼。”

灵玉含笑点头。橙黄灯火映着这单薄而温和的女子,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她的温婉中平静了下来,安安静静地温暖着。

他玩命一般地在这乱世里打拼,说到底也只是为沈家在乱世里争取到一分净土而已。郭元平活着是为天地立心,子轩活着是为往圣继绝学,林莫然活着是为万世开太平,而他从来就不是个爱做梦的人。所以他想的比谁都实际,从小他就知道为生民立命才是他的本分。

他这条命存在的价值就是为了让更多人有机会好好活。

能让这些靠沈家庇护的弱小女子在动荡的世道里保持平静温婉,他便觉得心安了。

如果子潇能知道自己这次来访会为这个弱小女子以及自己带来什么影响,他绝对不会在今日今时出现在恒静园。

可惜他来了。

一汀烟雨杏花寒

第七十一节·一汀烟雨杏花寒

他是被破门声惊醒的。

朦胧中,子潇根据眼前的光线判断出已是日上三竿了。

不知自己怎么又睡到这个时候,胃在隐隐作痛,脑袋也昏沉沉的。子潇以为破门的又是担心他出事的家丁,正要坐起身来,却突然发现周围的一切都分外陌生。

这居然不是自己的房间!

破门进来的人也不是他园子里的家丁。

进来的是白英华,身边跟着沈谦和念和,尾随着几个家丁丫鬟。

“妈?”子潇诧异地看着这些闯进门来的人,这些人脸上愕然的神色让他摸不着头脑。小丫鬟们几乎惊叫起来,沈谦和念和像是被惊呆了,白英华更是在看到他第一眼时便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看着众人的目光不只落在他身上,还落在他身后的床上,子潇便随着众人的视线转头向身边一看,差点没从床上跳起来。

身边竟躺着灵玉!

被子盖得很低,灵玉只着了件肚兜的上体清晰地暴露在众人面前。

而子潇也是赤着上身,只穿了条衬裤,来时穿着的长袍与灵玉的衣裙一起凌乱地堆在地上。

更可怕的是,子潇对昨晚发生的一切没有丝毫记忆。

“妈…”子潇迅速地伸手扯起被子盖住灵玉露在外面的玉体,翻身下床要跟白英华解释。

刚掀开盖在自己身上的被子,还没来得及下床,子潇又是一惊。

被子下面一大片血,两人正躺在一片血泊中,他雪白的衬裤都被染红了。

他没感觉身体有什么不对劲,那这血就是灵玉的了!

房中立时一片惊叫。

“大少奶奶!”白英华身后的丫鬟们中,蔷薇惊叫了一声要冲上前去,被沈谦张手拦在了身后。

子潇这才注意到灵玉死人般灰白的脸色,也不顾自己现在的处境,急道:“沈谦,赶紧去找燕先生!念和,过来看看大少奶奶怎么了!”

两人一怔,才在震惊中回过神来,却同时望向了已气得发抖的白英华。

白英华扬了扬手,两人才一个跑向屋外,一个快步走到床前。

子潇下床站在离床三步之外,这样的震惊足以让他完全清醒过来了。他现在才发现,这是在昨晚与灵玉叙话的房间里。

穿过卧室的门,还能看到起居室茶案上昨晚留下的茶具。

那套茶具是他对于昨晚一切事情的最后印象。

“夫人!”念和看过灵玉的□,竭力让自己保持冷静,却仍掩饰不了惊愕,道,“大少奶奶怕是小产了!”

“什么?!”子潇的思绪被这句话猛地拉了回来,怔怔地盯着念和。

念和又说了一遍,“大少奶奶的大出血怕是小产了。”

人群中,蔷薇被这句话惊得出了一身冷汗。

是她以子潇与灵玉在暖阁独处一夜没出来为由去请白英华来的。

茶中的药是Anna给她的,那是放在一个小玻璃瓶里无色无味的液体,说是让人昏睡的药,却不知竟还会有这样的药效。

最要命的是,这房里谁也不知道沈家大少奶奶竟已身怀有孕了!

白英华绷紧着嘴唇一言不发,脸色却明显更加难看了。

屋里正一片死寂,门外传来匆忙的脚步声,接着就听到沈谦气息不匀的声音传来,“夫人,二少爷…燕先生到了!”

燕恪勤显然是被沈谦拉着一路赶来的,气息比沈谦更不均匀,在门口深呼吸了两口气才进门来,道:“夫人,二少爷。”

燕恪勤目光落在子潇满是血的□上,惊道:“二少爷,您这是…”

子潇急道:“这不是我的血!快看看大少奶奶怎么了!”

白英华只是点了点头,示意他去看看灵玉。

燕恪勤上前落下床边纱帐,仔细检查了灵玉的身体,掀开帐子走出来时满面凝重,“夫人,二少爷,大少奶奶是小产大出血。”

白英华这才皱眉启唇开口,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几个月了?”

燕恪勤低声道:“才刚一个月…”

“来人,”白英华铁青着脸色,沉声冷道,“把大少奶奶请到一心苑。”

一心苑就像是沈家的冷宫,在沈府园子最幽深僻静的角落,一年四季满院荒芜破败,自建院以来关在这里的都是触犯家规的沈家女眷,进了这里的女人没一个能再活着出来。多少年过去,这里在沈家人心中已俨然是个死苑了。

对于沈家女眷来说,进一心苑就相当于被判死刑了。

自沈家老爷打理沈家,这苑里就再没有关过什么人,也没人敢去打理这满是死气的冷苑,别说小产大出血的病人,就是精壮男子住进去怕也是要病一场的。

众人一听到要把灵玉关去那里,都不由得倒吸了口冷气。

不等子潇说话,燕恪勤忙道:“夫人万万使不得!大少奶奶失血过多恐有性命之虞,需要赶紧救治…”

“那就到一心苑救去!”白英华厉声打断燕恪勤的话,“谁再多一句话乱棍逐出沈家!”

一片死寂。

瞥了眼一旁呆立的子潇,白英华冷道:“现在起收回你手里所有商号,你给我去墓园在沈家列祖列宗面前好好反省清楚,没我的允许不得踏进沈府一步。”

说罢,不管子潇怎么叫她,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冷如深冬的暖阁。

沈谦在燕恪勤的吩咐下指挥恒静园的丫鬟们服侍灵玉搬家,念和拿了子潇的衣服,把长袍轻轻披在他□的肩背上,低声轻道:“二少爷,回吧…”

念和陪着子潇一路回到安澜园,子潇一直不发一言。

不是他不想说些什么来让这个沈家最心疼他的女子安心,只是脑子里一片空白,空前的疲惫,甚至觉得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

在满园丫鬟家丁惊异的目光中将还是满身带血的子潇扶到房里,吩咐丫鬟准备洗澡水,拿了套干净衣服放到子潇身边,轻轻扶了扶子潇健壮宽厚的肩膀,道:“二少爷,热水已经备好了,您洗漱一下把衣服换下来吧,我来帮您收拾细软。”

见子潇坐在床边两手按着额头失神的样子,念和轻轻将子潇冰凉的双手从他额头上拿开,扶子潇从床边站起来,看着那微蹙的眉心和满是困惑自责的眼睛,微微含笑道:“二少爷放宽心,只管在墓园拜请沈家列祖列宗保佑,保佑我能尽快帮您和大少奶奶洗清这不白之冤。”

一怔,子潇才反应过来念和话中的意思。

他没有一句辩解,她却相信他的清白。

“您放心,贴身的东西我一会儿帮您收拾齐全。一心苑那边我会遣两个贴心的丫头过去照应,不会让大少奶奶吃苦的。府里要有什么变化我一定尽快知会赵先生。”念和说着,边看着子潇神情的变化,微微一笑,道,“二少爷还是快去洗漱吧,要是这个样子去墓园,沈家祖宗怕是会责怪念和照顾不周的。”

子潇将念和拥在怀里,念和身上清淡的香粉味让他此时一片混乱的心里分外踏实,良久,在她耳边轻轻道了声“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