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明白了这件事,几个长老渐渐没了声音。

七叔见其他长老被白英华镇住,也没了那么足的底气,“我可以给你留情面,但是你今天必须给族里一个交代。”

白英华见暂时镇住了这些长老,七叔也松了口,心里长长松了口气,语气也稍稍缓和了下来,“做错了事自然是该罚的。只是还想请各位长老听听英华的一点疑虑。”

七叔不耐烦地点了点头,白英华向燕恪勤看了一眼,燕恪勤站了出来,微颔首道:“在下对大少奶奶的病情做了详细检查,发现大少奶奶小产是受药物刺激所致,且近期内并没有与男人发生过关系。所以当夜二少爷与大少奶奶应该只是睡在了一起,并无其他。”

“药物刺激?”七叔满是褶皱的脸上写满了怀疑,毫不客气地打量着燕恪勤,“什么药物啊?”

燕恪勤道:“在下尚未查清,只是知道不是寻常的药材。”

七叔冷哼,道:“她要是个谨守妇道的女人,怎么会有那些不寻常的药材啊。”

燕恪勤一时不知该怎么回驳,正犹豫间只见金陵上前了一步,垂首道:“夫人,金陵有话想说。”

白英华点点头,金陵便道:“奴婢那晚在厨房亲眼看到,暖阁里那套茶具是蔷薇当晚从厨房拿走的。”

蔷薇一惊,花容失色,忙道:“夫人,奴婢冤枉啊!”惊慌中,蔷薇抬手指向金陵,尖声道,“是她!一定是她干的!那天晚上…那天晚上泡茶用的水就是她烧的!”

金陵没想到蔷薇竟反咬她,怕白英华误会,赶紧争辩道:“你胡说什么,大少奶奶待我不薄,我为什么要害她?”

蔷薇白了金陵一眼,冷哼道:“你这个女人心机深得很,天天跟着大少爷进进出出,谁知道你是不是想霸占大少奶奶的位子啊!”

“有完没完了!”子韦看白英华和众长老脸色都越来越难看,扬声喝住两个吵得越来越离谱的丫鬟,转头对沈谦道,“把她俩拉出去!别在族长们面前给家里丢人。”

沈谦看了白英华一眼,得到白英华的示意,便把金陵和蔷薇带了下去。

白英华整了整思绪,才对七叔道:“丫鬟们不懂事,让七叔见笑了。”

七叔瞪她一眼,道:“这你一句他一句吵吵嚷嚷的,到底哪句是真的啊?”

白英华道:“长老们就是不信丫头们的话,也该相信燕先生的话吧。五爷,您风湿的老毛病还是多年前来南京求医时燕先生给您看好的呢,他的医德医术您应该清楚的。”

五爷点了点头,七叔哼了一声,道:“就算他两人之间没有那种丑事,方灵玉赤身裸体跟别的男人睡在一个被窝里总是事实吧。你要怎么处置沈子潇我可以不管,但是方灵玉已经不是个干净女人了,无论如何不能留她在沈家。”

想起刚才念和对她说的灵玉的情形,白英华蹙眉道:“灵玉小产大出血,现在还躺在床上,方家刚来跟她断绝了关系,这个时候把她赶出门去…”

七叔又将龙头拐杖沉沉地顿在地上,沉声冷道:“连个小小的方家都比你明事理!现在整个沈家的名声和族里人的生意都被这个女人闹得乌烟瘴气,我作为沈氏族长不能坐视不管。你想清楚,是你把这个伤风败俗的女人赶出去,还是让我把你们一家人都从祖坟里赶出去。”

白英华一震。

入不入沈家祖坟对她自己而言并没有那么重要,但七叔的这句话里的“一家人”里显然是包括着她的孩子和已故多年的丈夫。

她不在乎自己做个无主孤魂,但被宗族驱逐这样的事无论如何她也不愿发生在自己的丈夫和孩子身上。

半晌,白英华沉着脸色,轻轻却沉重地道:“念和,去收拾大少…方灵玉的东西,子韦,替你大哥写休书。”

而今才道当时错

第七十六节·而今才道当时错

子韦想要说些什么,却迎上白英华的目光,目光里虽还带着不容质疑的威严,却多了许多他从未见过的哀伤悲凉,要说的那些话也就咽了下去,只低下头道了句“是”。

念和见子韦也顺从了,便知事情已然无法挽回,才拜了一拜退下去了。

族长们就坐在大厅里等着,白英华也面无表情地陪他们坐着。

子韦皱着眉,在一片死寂里为难地写着他这辈子写下的第一封休书。

这辈子第一次写休书,休的竟是自己的大嫂。

他和Anna曾经那样荒唐,Anna如今仍还能在这个世上随心所欲,而他还取代子潇成了沈家的太子爷。

但这个女人呢?

刚一听说子潇与灵玉的事,他就猜到是Anna的手笔。

除了这个女人,谁还能让子潇中招呢?

但他不能也不敢说出来,何况现在看这些长老的态度,他就算是说出真相,灵玉恐怕还是一样的下场。

既然结局都是一样,何必再做牺牲呢。

写完,子韦在休书的最后沉重地落下子轩的名章。

看到被念和扶着慢慢走进厅里的灵玉,白英华心中一紧。

灵玉穿着在方家第一次见白英华时的衣服,素雅整洁。物事,人非,灵玉已没有了在方家时的红润水灵,面色灰白得不见一丝血色,两日间就消瘦得形销骨立,泪痕已干,眼睛还红肿着,目光空空洞洞像是没有焦点,让人看着觉得有种揪心的难过。

念和帮她拿着收拾好的包袱,里面只有些她从娘家带来的东西,不过是几套衣服,几本书,几件首饰,其他的东西灵玉什么都不让装。

念和小心地扶灵玉跪下来,白英华看着憔悴的灵玉,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对她说出这样残忍的判决,半晌只叹了一声,抬手示意子韦把那封休书拿给灵玉。

子韦走上前去,把休书轻轻放到灵玉手中,没敢去看灵玉那哀伤到让人窒息的面容,快步回到了白英华身边。

灵玉静静看了看那封墨迹未干的休书,目光停到最后子轩的名章上,苍白纤细的手指轻轻拂过那个无限牵挂却再无瓜葛的名字,露出一丝凄然的笑。仔细地收起休书,灵玉向白英华磕了三个头,由念和扶着缓缓站了起来。

白英华已受不了这满屋锥心刺骨的寒意,把目光从灵玉身上拿开,对念和道:“念和,送她出去吧。”

满屋人仿佛都在等这个被判决的女人说些什么,哪怕只是辩解或是哀求,可灵玉始终是静静的,不发一言。

念和还没来得及说是,七叔冷道:“这个贱人是被赶出沈家的,又不是客人,让她自己滚出去。”

念和为难地看向白英华,白英华已脸色铁青,双手都有些微微发抖了。

几次想开口,白英华都把话咽了回去,良久,还是点了点头。

念和自知这个时候绝没有自己说话的份,随便开口只会害了灵玉,所以虽万般担心,还是把包袱背在灵玉肩上,松开了挽扶灵玉的手。

灵玉慢慢地迈出正堂的门槛,走下正堂门口的高阶时脚下一软,跌了下去。

念和忙要去扶她,却听到七叔的一声冷哼,几位长老发出阵阵冷笑,白英华带着微微颤抖的声音沉到:“让她自己走。”

灵玉挣扎很久才从冰冷的地面上爬起来,在众人复杂目光的注视下缓慢蹒跚地往沈家大门走去。

待灵玉单薄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白英华从椅子里站起身来,冷然扫了一眼几位族长,淡淡地道:“我沈府近来阴气太重,不大太平,怕惊扰了几位长老,就不留几位用膳了,几位长老请便吧。”

不等那些长老动气,白英华对一干丫鬟家丁道:“几位长老都是自己人,你们就不用送了,该干什么都干什么去吧。”

说罢,连一个送客的人也没留下,白英华带着子韦燕恪勤和一干下人头也不回地走了。

就是白英华不说,这里的下人也没有一个想去送这些长老的。

是七叔自己说的,不是客人,就该自己滚出去。

回到恒静园,燕恪勤第一件事不是问子轩情况,却是让家丁把金陵叫到了药房。

金陵原是随子轩外出的,但近日子轩没再去钱庄,她也就闲下来帮着冷香做些零零碎碎的事情。她一时想不出这个沈家的老大夫有什么事会找上自己。

带着疑惑进了药房,金陵发现燕恪勤已将药房里所有下人都支走了,屋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金陵警惕地站在门口,道:“燕先生,您有什么吩咐?”

燕恪勤招了招手示意她进来,金陵犹豫了一下,还是进了门来。燕恪勤指了指开敞的门,示意金陵把门关上。金陵看了看大门,没动,仍道:“大少爷那里奴婢还有事要做,不知燕先生有什么吩咐?”

燕恪勤看金陵满目警觉,轻轻摇了摇头,沉声道:“没有什么吩咐,只是跟你谈谈你母亲的事情。”

金陵像是被瞬间冻结,瞠目结舌地呆立了一阵,才皱起眉道:“你…你是什么人?”

燕恪勤又抬手指了指门,金陵慌忙转身把门关上,还不忘上了门栓。

金陵盯着眼前这个长者,燕恪勤从来不在任何事上强出头多说话,以至于她对这个人的印象只是个医术精妙的老大夫,现在他张口便提起了她的母亲,金陵不禁心里打起鼓来,“你到底是谁?”

燕恪勤缓缓道:“我是燕恪勤,你可能不知道我是谁,但我从你刚进沈家的时候就知道,你是大太太的女儿。”

“是,金行烟是我母亲。”金陵咬着牙道,“但她不是什么大太太,沈家不配有我母亲这样的大太太。”

燕恪勤点点头,叹道:“她是这世上最善良的女人,更是我的恩人。早年如不是她帮我还了赌债,还给我去回春堂学徒的机会,我恐怕早就没命了,更不会有机会去救别人的命了。”

金陵露出一丝凄凉,眼眶微红道:“她就是太善良,才会一辈子苦着自己…”

燕恪勤沉声道:“她所有的事我都知道,但我知道得太迟了…”又叹了一声,燕恪勤道,“从第一眼在恒静园看到你,我就知道你为什么要回到这里来。”

金陵微扬起下颔,冷笑道:“这地方我本不屑回来,但为了我那隐忍一生的母亲,还有我那被沈家鹰犬逼死的丈夫,我必须回来。”

燕恪勤皱起眉,道:“我明白…但眼下你我最该做的事恐怕还是要为二少爷和大少奶奶洗冤吧。毕竟活着的人更重要。”

金陵点点头,“我会留心的。”

燕恪勤道:“无论如何,千万小心。”

金陵微微一笑,道:“能否请燕先生答应我一件事?”

“请讲。”

金陵郑重道:“若我的身份被识破,请燕先生帮我完成未完之事。”

燕恪勤微愕,还是点了点头。

临出门,金陵回头道:“您是个有良心的大夫,我替她谢谢您了。”

子夜歌

第七十七节·子夜歌

子潇一个人在墓园待了两天,手下人来报告林公馆情况的时候会把饭给他带来,他就一步也没离开那个竹楼。

再一次躺在床上看到窗外的景物慢慢消失在渐渐加深的夜幕里,子潇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却又像是堵得喘不过气来。

等脑子里想到“郭元平”这个名字时,夜已深成了墨色。

子潇刚想到这个名字就立马从床上下来,穿上外衣就直奔学校,直到站在郭元平住所门口,郭元平是不是睡了这个问题才在子潇脑子里闪了一下。

但也只是闪了一下而已。

郭元平听到这毫不客气的拍门声便知道是门外那个深夜访者是谁了。

把子潇迎进门来,郭元平还没来得及说话,子潇就兀自坐到沙发上,在茶几果盘里抓起个苹果啃了起来。

郭元平苦笑摇摇头,也不问子潇为什么来,转身回到书桌边,一边收拾桌子一边道:“你是不是又没吃晚饭啊?我厨房里还有吃的,要吃的话自己热去。”

子潇把嚼在嘴里的那口苹果咽下去,靠在沙发上看着郭元平,道:“你怎么这么晚还没睡啊?”

郭元平也不转身,道:“你是不是先给我解释一下,你怎么这么晚驾临寒舍啊?我先说好了,留宿可以,老规矩,我睡床你睡沙发,晚上不许在屋里抽烟。”

子潇从沙发上站起来,踱到郭元平身边,靠在桌案上看着低头收拾东西的郭元平,道:“外面说的都是真的。”

郭元平一时没反应过来,反问了一句,“什么?”

子潇把吃了一半的苹果放到桌上,双手扳着郭元平的肩,让郭元平正对着自己,一字一句地道:“外面说的,我和我大嫂的事,是真的。”

郭元平一惊,手里原来抱着的一摞书“哗”地撒到了地上。郭元平也不顾得捡书,一把抓住子潇胳膊,“你说什么?”

子潇点点头,面无表情地道:“我说我睡了我大嫂,你信吗?”

郭元平松开抓着子潇的手,严肃地道:“你给我说实话,你说,我信。”

子潇摇摇头,“我只知道我早晨一睁眼,我大嫂就躺在我旁边了。我妈把她关到沈府一个类似于冷宫的地方,把我赶到墓园反省。我反省了两天两夜,到现在都想不起来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看着郭元平皱起眉来,子潇苦笑道:“不信是吧?这话说出来连我自己都不信。我都开始怀疑是不是我真犯浑了…”

“你是饿昏头了吧!你大嫂嫁进沈家都快一年了,你要真是那种犯浑的人,还要酝酿这么长时间啊?” 郭元平瞪他一眼,没好气地道,“自己去厨房找吃的,包子馒头什么都有,吃饱了再出来。”

郭元平蹲□来收拾散落一地的书本,子潇也不动,就站在那儿看着郭元平。

他自己都开始怀疑自己的时候,这人居然还对他深信不疑。

目光扫过郭元平正在收拾的书本,子潇突然叫住了郭元平,“你别动。”

郭元平一怔,抬头循着子潇目光看去,竟看到子轩给他的那本账本。他屋子里本就没什么人来,子轩也没像子潇那样把说这本帐说得多么生死攸关,他也就顺手压在了一堆书的下面,没想竟这样被子潇看到。

子潇捡起账本翻了两页,冷峻的目光就毫不客气地打在了郭元平身上,“这是怎么回事?”

郭元平站起身来,把已收到手里的几本书放到桌案上。这个时候对子潇说谎是最坏的选择,因为子潇肯定有办法让他说出实话,所以郭元平老老实实地道:“是你大哥给我的,让我查这里面的蹊跷。”

子潇扬着账簿道:“这本账簿原本我大哥只看过一次,现在这里面都是他的笔迹,你别告诉我这是他默写出来的。”

郭元平点点头,“恐怕是的。他对文字能过目不忘,你不知道吗?”

子潇摇头,惊诧地再一次翻了翻手里的账本。

郭元平淡淡地道:“不用看了,你俩给我的账本我对比过了,一模一样。”

子潇抬头看向郭元平,“这两本账里你看出什么蹊跷没有?”

郭元平不答,反问,“你想要我看出什么蹊跷?”

子潇道:“我怎么知道,这账我又没看过。”

郭元平啼笑皆非地点点头,“我就知道…”

“你能少说几句没用的吗?”子潇不耐烦地打断郭元平的抱怨,“你天天上课说不烦啊?快说,这里面到底有什么问题?”

郭元平便把他发现的日期与码头的事情告诉子潇,说罢,又补道:“昨天是初一,晚上我去码头看了看,八号商船快到一点的时候才靠岸。沈家伙计前后来了三批,前两批搬出来的箱子大小不一,多都是些皮箱子,伙计们搬得很小心,像是些挺贵重的东西。第三批沈家伙计们一共搬走了二十多箱货,都是一模一样的大木箱子,看起来挺沉的,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前两批接货的人我都不认得,但是如果我没看错的话,带着第三批沈家伙计接货的是住在你家的那个表弟。”

“白雨泽接八号商船?”子潇听着眉心愈紧,道:“八号商船运的是沈家五个钱庄,三个古董斋和两个首饰行的货,在南京码头卸下来的应该是在南京城里的一个古董斋,两个首饰行和两个钱庄的货。照你看到的来说,前两批接货的应该是古董斋和首饰行的人,可是两个钱庄掌柜都在,怎么会让白雨泽来接,他不是被软禁在家了吗…”

郭元平打断子潇越来越像自言自语的话,道:“我看你该奇怪的不是谁接货,而是接的什么货。生意的事我搞不清楚,但我知道钱庄里好像没有什么大宗货物流通吧。难不成那些大木箱子里装的是银元金条?”

子潇摇头,道:“钱庄押镖从来不走水路,押送那么大宗的金银要是在水路上遇到劫匪,不丢镖几乎是不可能的。钱庄能从水路上来的货物基本都是些自用的东西,我原来管过永昌钱庄一段时间,一年时间就从八号船卸过一次货,还是我从南洋置办的家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