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潇刚在她手下吃了亏,不敢忽视江天媛的一招一式,来来回回跟她过了四五招,终于趁江天媛一拳打空的机会张手把她紧紧搂到了怀里。

子潇低头看着被他搂在怀里动弹不得的江天媛,气急败坏地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到底是女人的身子,江天媛力气敌不过子潇,挣了几下没挣开子潇的手臂,也就不再白费力气,抬头看着子潇道:“你不是在船上坐了一晚上都没效果吗,现在脑子清楚了吧?”

看着怀里全身湿透冷得嘴唇发紫还在冲他发火的江天媛,子潇像是忽然间明白了点什么,放开了江天媛。

江天媛判断得出眼前的子潇可以正常交流了,便松了口气,道:“我在厨房生了火,去那暖和一下吧。”

一走进厨房,子潇愣了一下,接着差点没当场昏过去。

江天媛不但生了火,烧了水,还准备了干毛巾,竟然还熬了一锅姜汤。

这说明江天媛不是一时兴起,而是把什么都准备齐全,就等着把他拉下水了。

子潇气也气不起来,笑也笑不出来,坐在炉火边上,接过江天媛盛给他的一碗热姜汤,埋头慢慢喝着。

江天媛在子潇身边坐下,拿干毛巾擦着还在滴水的头发。湖水冷得像是流动的冰,还站在外面被冷风吹了好一阵子,在屋里一暖,江天媛不禁打了几个喷嚏。

子潇看着这刚才还像只豹子的女人现在像只小猫一样,牵起一丝苦笑,把汤碗递到江天媛面前。

江天媛也不在乎这碗子潇刚刚用过,接过来慢慢喝了两口,又把碗递还给子潇,继续擦她的头发。

子潇苦笑着道:“你说你犯什么傻,打我一顿不也一样吗,干嘛自己还往冷水里跳…”

子潇话音未落,江天媛又打了个喷嚏,揉了揉微酸的鼻尖,江天媛带着轻微的鼻音道:“在德国训练的时候我曾经被扔到漂着冰块的河里,就我一个人,游了两个多小时才回到营地…我知道自己一个人泡在冷水里的滋味,但也看不得你一个人在那里没完没了的抽烟,所以想了个折中的法子,有个人陪你一块泡冷水应该就不会那么难受了。怎么样,现在清醒点了吧?”

子潇突然意识到,自己怎么忘了这个女人,这个在他所能触及的世界里唯一一个能与他站在平等位置上的女人。

“我不是不清醒,”子潇垂下目光,像是下了很大决心,才缓缓说出一句,“我是害怕…”

半晌听不到江天媛说话,子潇转头看她,却看到江天媛竟是一副惊喜的模样,子潇哭笑不得,“你这是什么表情啊?”

“高兴啊,看不出来吗?”江天媛站起来跑到水缸边上看了看自己映在水里的模样,转过头来对子潇道,“我觉得我已经表现得很到位了啊。”说着冲子潇摆出一个更夸张的笑脸,“现在怎么样?”

子潇靠在墙上,有气无力地道:“你到底想表达点什么?”

江天媛把夸张的笑容收敛成浅浅的笑意,“高兴,因为你终于肯说实话了。”

子潇看着眼前这个戏台上小花旦一样古灵精怪的江天媛,实在没办法把她和一个受过严酷训练的革命党间谍联系起来,甚至也不觉得她跟化学博士学堂先生这样的身份有半文钱的关系。这女人分明把他气得想跳回湖里,可他却证据确凿地发现,他莫名其妙地爱上这个女人了。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却是现在才在自己心里得到确认的。

若非爱上了这个女人,怎么会那么坦然地对她说出来心里的恐惧,怎么会小心谨慎了二十几年却不计后果地信任她。

在这么个不合时宜的时候。

让他一团乱麻的心绪平静下来的不是冷水,而是这个女人竟愿意陪他一块跳进冷水里。

江天媛走到子潇面前,像所有打胜仗军队里的男人们战后查看敌军尸体一样单膝跪下。子潇本以为这女人摆出这样姿势是要开始对他训话了,却没想到江天媛竟伸出右手食指,像秦淮红船上的花花公子挑姑娘似的扬起子潇的下巴,一本正经地说出一句让子潇差点没动手掐死她的话,“小娘子别怕,爷会保护你的。”

不知是被冻的还是被江天媛气的,子潇觉得头疼得要裂开了,没有一点跟她拌嘴的力气,干脆仰头靠在墙上,闭上眼睛不去搭理她。

浅浅的笑意在江天媛脸上慢慢隐去,看着紧蹙眉心双目紧闭的子潇,化成沉沉的心疼。

轻轻站起身来,缓缓跪坐在子潇身边,江天媛扶着子潇的肩把他的头靠在自己怀里。子潇始终没睁开眼睛,像被噩梦惊醒的孩子一样,紧紧搂住江天媛的腰背。江天媛轻轻抚了抚他还湿着的头发,颔首在他耳边轻道:“别怕,我陪你…”

子潇不知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只知道自己是听着柴草燃烧的“哔啵”声醒来的。子潇睁开眼睛便看见江天媛在灶前煮早饭,掀开盖在身上的毯子想站起来,却感觉全身酸软无力,头疼得厉害。

江天媛看他醒来,扶他站了起来,伸手探了探他额头,道:“比刚才好些了。我让赵行给你拿药去了,楼上有刚烧的热水,你上去洗漱一下,等会儿喝碗粥吃了药就没事了。”

子潇蹙眉道:“就赵行一个人来?”

江天媛点头道:“他没说什么事,不过一会儿他就回来了,你要是不想这么狼狈地见他就赶紧上楼收拾一下吧。用我扶你上去吗?”

“没事…”江天媛这一句话倒像是提醒了子潇,子潇诧异地看着江天媛,道:“等等,我好像记得昨晚咱们两个是一块跳进水里的,怎么你看起来什么事都没有?”

江天媛见子潇一副不服气的样子,笑着道:“你要是每年冬天都被扔下去游几回,你也会什么事都没有的。”

子潇皱眉道:“林莫然也是这样?”

江天媛点头,“都一样。”

“一群疯子…”

子潇刚洗漱完毕换好衣服,就听到楼下赵行跟江天媛说话的声音。

子潇下楼时赵行已进了大厅,见到子潇从楼上下来,赵行颔首恭立道:“二爷。”

子潇应了一声,道:“不是让你回去报丧吗,怎么就你一个人回来?”

赵行低着头道:“二爷恕罪,属下还没向夫人报告。”

子潇蹙眉,“为什么?”

赵行道:“属下觉得念和说得有理,这丧现在还不能报。”

“念和?”子潇一怔,眉头皱得更紧了,“说清楚,怎么回事?”

赵行道:“属下回府要见夫人,念和看我神情不对就问我是不是大少奶奶找到了,我就把大少奶奶的事跟她说了。念和听了就说这事暂时不能说,她说大少奶奶蒙着冤,又是这样死法,要是不把大少奶奶的冤屈洗刷清楚,一旦草草下了葬,依大少奶奶的身份再想迁入祖坟恐怕就比登天还难了。大少奶奶仙去已成事实,早报晚报在夫人那里没有什么差别,等查清了这事再报夫人也不迟。她还说,二爷行事一向缜密周全,只怕是一时心乱失了主意,让我劝二爷静下心来好好想个法子周旋一下,好让大少奶奶的冤魂得以安息。”

赵行这番话每一个字都像一块石头,一块一块地砸着子潇的脑袋,这番话听完,子潇才感觉真正从朦胧睡意里清醒了过来。

点了点头,子潇用拳头砸了砸额头,道:“念和说的对,是我昨天晚上脑子进水了…就照念和的意思吧,先把大少奶奶安置在墓园地下冰窖里,等查清这事再说。”

“是。”

子潇又道:“林公馆那边有什么动静?”

赵行颔首道:“暂时没有异动。”

子潇轻蹙起眉,思忖了一阵,才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你们继续盯紧了,丝毫不得放松,小姐还在里面呢。”

“属下明白。”

子潇扬了扬手示意赵行退下,赵行转身刚走了两步,忽然又被子潇叫住了。赵行以为子潇还要交代些什么,忙转身回到原地,却听到子潇道:“你要是看上念和了就自己跟她说去,只要念和点头,我就同意放人。”

赵行一怔。子潇低头手按着额头,赵行看不到子潇的表情,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回答。

子潇没听到赵行回应,抬起头瞪他一眼,“我没说清楚还是你没听清楚啊?”

赵行忙道:“属下明白。”

子潇也看不清他的表情,却清晰地在他声音中听出了喜色。

你情,我愿,便好。

当归

第八十节·当归

清早,娉婷被轻轻而急促的叩门声叫醒。娉婷睡眼惺忪地从床上爬起来,开门前看了眼房里的座钟,还不到六点。

娉婷想到这时候敲她房门的除了林莫然也不会有别人,但她想到的所有林莫然大清早敲门的原因里都没有一张报纸。

“你…”娉婷想说“你怎么这么早起床”,也想说“你身体还没恢复好,怎么四处乱跑”,又想说“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几句话一块儿堵到嘴边,娉婷却说出一句:“有事吗?”

因为她觉得这才是重点。

要不是有事,一个身体还没恢复好,可能还有哪里不舒服的人,怎么会这么早起床四处乱跑呢?

林莫然的脸色不出意料得很难看,但此时的难看中除了苍白更多的却是紧张、严肃和担心。没开口,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林莫然先把手里的报纸递给了娉婷。

娉婷看向报纸,林莫然看着娉婷。

看着娉婷的表情从疑惑霎时变成惊愕,林莫然微蹙着眉道:“我刚才伤口疼的厉害,楼上止疼药用完了,我下楼找药…这是我在客厅看到的,不过已经是前天的了。”

“我不信…”娉婷像是没有听到林莫然的话,目光一直停留在报纸上,连连摇头,“二哥不是这样的人,绝对不是…”

“娉婷,”林莫然扶了扶娉婷微微颤抖的肩膀,用一种温和的力量从娉婷手里把那张报纸拿了回来,“别着急,我相信二少爷已经在处理这件事了。你如果实在担心,我想办法让你回一趟沈府,好吗?”

娉婷刚想说“好”,忽然想到两人现在的处境,不禁道:“可是…我们现在不是不能出去吗?”

林莫然淡淡微笑,“他们对我还有顾及,我跟你一起去就可以了。只是恐怕不能在外面停留太久,而且会有人一直监视我们。”

娉婷轻轻皱起眉来,“我只想知道家里到底怎么样了,是不是被人监视没什么要紧。可是你的身体还没恢复好,不能随便出门的。”

她面对这样突如其来的家事时竟还惦念着他的伤势,林莫然淡淡的微笑里多了一丝满足,道:“别忘了,我不只是个病人。”

娉婷点了点头。这几天他都在被她悉心照顾着,以至于她几乎都忘了这是个比她强得多的大夫。

林莫然此时想到的却与自己大夫的身份毫不相干。他想说的是他是个革命党的秘密死士,比起严酷的训练来说这点伤痛根本算不得什么。

何况,他也不只是为了她。

除了必要的关心,Anna果然没有阻拦林莫然,但也果然派了三个所谓随从跟着他们。

让娉婷唯一感觉意料之外的是林莫然。

清晨林莫然来敲她房门时虽看起来还有些病色,却倒也是精神得很,看起来与一般大病初愈的病人没什么区别。等她换好衣服从房里出来,林莫然正靠在床头对Anna说要出门的事,这时的林莫然竟看起来苍白虚弱得像是垂危的病人。Anna一直在侧,娉婷也没找到合适的机会问什么,林莫然执意说自己没事,她也就勉强相信他了。上了马车之后,林莫然一句话也没说,紧闭着眼睛虚弱无力地靠在娉婷身侧,不停地冒冷汗,像是忍着很大的痛苦。无论娉婷问他什么,他都只是摇头。

马车停在沈府大门前,骑马跟在马车两侧的Jason和Nick也勒住了马,Nick翻身下马上前去打开了马车车门。

林莫然这才轻轻睁开眼睛,对娉婷道:“让Nick陪你进去吧,我想在这里休息一会儿…”

娉婷扶他坐好,不经意间碰到他冰凉的手指,不禁皱起眉来,抓着他几乎没有体温的手担心地道:“你的手怎么这么冷?伤口很疼吗?”

林莫然摇了摇头,用另一只同样冰冷的手轻轻推开娉婷的手,“快去吧,记得早点出来…”

娉婷迟疑了一下,取下自己的羊毛披肩盖在林莫然身上,才下了马车,让Nick跟着进了沈家大门。

进了门,娉婷就径直奔向恒静园。

灵玉被逐出家门,子潇被软禁在墓园,那么此时在这个家里还可能见到的人里最让她牵念的就是子轩了。

子轩昨夜醒了。

可在他知道灵玉的事之后就把所有人都关在了门外。

或者说,是他把自己关在了门里。

就算是娉婷也没能让他把门打开。

得知子韦不在府上,娉婷只得去了庄怡园。

白英华刚换好出门的衣服,正在妆镜前选着首饰,忽然听到门口丫鬟喊了声“小姐”,诧异地回过头,正见娉婷迈进门来。

子潇之前对白英华说的是江天媛偶染微恙,就让娉婷去她那里住了。所以见到娉婷回来,白英华便问,“江小姐好些了吗?”

娉婷不知道白英华在说什么,但也没有心情深究,不理她的问话,走上前去便道:“我要见二哥。”

白英华脸色一沉。娉婷虽不在家,可白英华知道这事不可能瞒得住娉婷,也很清楚她知道后早晚会来这里闹上一回,所以心里早有准备,沉声呵斥道:“真是一丁点规矩都不懂了,一句问安的话都没有,还敢用这种口气跟长辈说话,你是想让我对你也上家法吗?”

娉婷很清楚和白英华硬碰硬的结果,出国之前什么柴房墓园的她也被关过几次,竹板鸡毛掸子的以前也没少挨。虽已事隔多年,但听到白英华这样训斥,娉婷还是心里发怯,不敢再放肆,换了种安稳些的语调,道:“妈,你真的相信大嫂和二哥会做这样的事吗?”

白英华转过身去,不答娉婷的话,在妆奁盒里找出一对翡翠耳环,一边对着镜子不紧不慢地戴上,一边看着映在镜子里的娉婷,不容置疑地道:“这事族里的长老们已做决定,我也吩咐下去了,这件事在家里不许再有议论。你先前不在家,这次我且不罚你,若再敢提这件事,你就别想再出房门一步了。”

娉婷知道白英华这句话不是吓她玩的,轻咬了咬下唇,还是壮起胆子道,“妈,现在都是什么时代了,怎么还能再用什么族规来处理这样的事啊,这是犯法的…”

白英华看了看自己映在镜中的容妆,从梳妆台前站了起来,转过身不带表情地看着娉婷,“族规是一家之法,违反族规也是犯法的。”不等娉婷反驳,白英华打量着娉婷沉声道:“过了今年你可就十九岁了,再不嫁人可就会成南京城的笑话了。你要是挑花了眼挑不出个合心意的,我就要替你做主了,到时候可别说我犯法。”

“妈…”娉婷话还没说出口,白英华已经拿起手袋头也不回地迈出门去了。

门风

第八十一节·门风

还没等娉婷整好心绪,突然听到白英华警惕中带着愠怒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你是什么人?”

娉婷猛然想起那个深眼窝绿眼睛的Nick还站在门外等她,忙走出去。见Nick一脸无辜地看向自己,白英华也紧皱着眉头看向她,娉婷站住了脚,停了一下,看了看这两个人,走到Nick身边挽住了他的手臂,对白英华淡淡地道:“你要的女婿,我带来了。”

话音刚落,白英华还没来得及做出什么反应,娉婷却突然看到白英华身后不远处正向这边走来的白雨泽。

显然他在一片宁静中听到了娉婷这句话,惊愕地站住了脚步。

看到白雨泽呆立住的模样,娉婷没感到惊慌,却感到满足。

这一个神情足以证明,他爱她,只是不敢告诉她。

在白英华质疑的目光的注视下,Nick似乎是明白了这是怎么一个情景,向白英华微微颔首,不卑不亢地行了个礼。白英华看了看这貌似亲密的两人,沉着脸色,到底没发一言,转身走了。

白英华离开,娉婷和白雨泽就直接面对面了。

娉婷不着痕迹地轻轻松开挽着Nick的手,轻声对Nick道了声“Merci”,走到白雨泽面前。

娉婷轻轻叫了声“表哥”。

半晌,白雨泽才道:“你回来了。”

看着白雨泽失魂落魄的样子,娉婷真想立刻告诉他这个外国男人跟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话没说出口,白雨泽已先开了口,“你不该这时候回来,府上刚出了事。”

娉婷点了点头,“我都知道了。我相信大嫂和二哥不是有意发生这样的事的。”

白雨泽听到娉婷这句话,原本失落的神情忽然显得激动起来,道:“这不是有意无意的事。事关名节大事,就是无意为之也是罪不可恕,沈氏宗族如此轻判此事,实在有辱沈家威严。”

娉婷诧异地看着白雨泽,她实在不敢相信这番话是在向来温文谦逊的白雨泽口中说出来的,“你…你说什么?”

白雨泽似乎是以为自己没把意思表达清楚,又义正词严地补道:“沈家是江南名门,出了这样有辱门风的事情就该严厉惩戒,以儆效尤。”

“你怎么会这样想?”娉婷惊讶地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白雨泽,“如果他们是被冤枉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