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雨泽也像是不解地看着娉婷,“他们孤男寡女同床共枕已是事实,怎么会是冤枉呢?”

娉婷这才明白白雨泽说的有辱门风的事并非指子潇灵玉发生什么关系,而是“同床共枕”这个部分在他眼中就已经是罪不可恕的事情了。

沉默须臾,娉婷深深地看着白雨泽,缓缓道:“表哥,如果你是族长,你会怎么惩罚他们?”

白雨泽想也不想,豪不迟疑地道:“浸猪笼,这是祖宗家法。”

娉婷疑惑地看向白雨泽,她能感觉出这不是什么仁慈的处罚方式,但这个词对她而言终究还是陌生的,“什么意思?”

白雨泽道:“浸猪笼就是把人放在猪笼里,浸到水里淹死。”看着娉婷惊愕的表情,白雨泽补道,“族规就是这样,做出这样伤风败俗之事的人就应该受到这样的惩罚。”

静立良久,白雨泽在娉婷的沉默中读不出娉婷心中的惊涛骇浪。

侧首看了眼已站在她侧后方的Nick,娉婷转过身去搂住Nick的脖子,踮起脚尖给了他一个深长的吻。

Nick像是很了解娉婷的心情,只怔了一秒,就温和地搂住娉婷的腰肢,自然地回应。

足有十几秒,两人才分开来。

白雨泽脸色已然煞白。

娉婷一手搂在Nick腰间,依偎在Nick身侧,对白雨泽凄然一笑,道:“现在在你心里,我也是个有辱门风的人了吧?那就在你心里把我浸猪笼吧。”

说着,娉婷看了眼Nick,两人就这样相拥着向外走了。

哀,莫大于心死。

何况还不止死了一次。

沈府门口的马车里,林莫然一直倚靠在座位上注视着车窗外的每一个过客。

目光是狼一般的警觉,却仍像是在忍着极大的痛苦。

林莫然知道若是Anna看到他已恢复得七七八八,断不会这样痛快地让他出门,所以他吃了片执行任务时伪装生病用的特制药。这药的功效原本只是让人看起来苍白虚弱一些,对身体本身并没什么影响的,但药性却引起了伤情复发,林莫然才会忍得如此辛苦。

他预料到可能会有这样的情况,甚至料想比现在更严重,却还是服用了。

就算是要落下一辈子的病根,他也得出来这一趟。

不只是为了娉婷。

咬牙忍过胸腔里的一阵撕裂般的疼痛,林莫然忽然看到一个并不陌生的身形从沈府大门走出来,向他的马车走来。

Jason警觉地拦在赵行与马车之间,只听赵行沉沉稳稳地道:“你们是什么人?”

林莫然早知这样一辆马车和两个外国护卫停在沈家门前,早晚会等来这群人里的一个,于是轻轻推开玻璃窗,对赵行道:“赵先生,在下林莫然…”

赵行听到林莫然的声音,怔了一怔。

他只知道林公馆出来一辆马车,他已让人盯着,盯梢的人还没来得及告诉他这马车里的是林莫然,也没告诉他马车已到了自家门口。

Jason这才侧身给赵行让开了路,但仍警惕地守在马车窗边,一手放进了衣兜里,摸住了那把永远顶着火的枪。

赵行看着马车内几乎和受伤当日脸色没什么差别的林莫然,不禁问道:“林先生,您还好吗?”

林莫然勉强牵起点笑意,轻轻点了点头,“有劳赵先生惦念…有件事还要请赵先生帮忙…”

林莫然颇为吃力地在上衣袋中找出一件东西,隔窗递给赵行。

赵行接过来才看清,那是林莫然在回春堂坐堂时摆放的名牌。

还没弄清楚这是什么意思,只听林莫然道:“一直忘了还给二少爷,烦请赵先生代劳了…”

赵行点点头,收起了牌子。

还没等赵行说些别的什么,娉婷已从沈府大门走了出来,Nick笔挺地跟在她身后,刚才的一切像是根本没有发生过。

看到赵行在马车边,娉婷怔了一怔,赵行更是一愣,忙颔首道:“小姐。”赵行见娉婷虽阴沉着脸色,但看起来还是好端端的,便稍稍放心了些。

娉婷看看赵行,不冷不热地道:“二哥还好吗?”

赵行颔首回道:“二爷很好,只是很挂念小姐。”

娉婷轻轻叹了口气,心中的难过却仍没有丝毫消解,道:“告诉二哥让他别担心,等林先生不需要我了,我自然会回来的。”

“是。”赵行意味深长地看着娉婷,道,“请小姐一定保重自己。”

娉婷点了点头,转身绕到马车另一侧,被Nick扶上马车。

娉婷回头对Nick轻轻道了声“Merci”,Nick仍是用一个谦而不卑的颔首礼回应了她。

马车开动,娉婷坐在林莫然身边,探了探林莫然的额头,微皱眉心,“你这是怎么了?”

林莫然只摇了摇头,“放心,没事的…”看着娉婷,林莫然也蹙起了眉,“你怎么了?”

被他一问,所有装出来的淡漠瞬间瓦解,娉婷的眼泪簌簌落了下来。

林莫然怔了一下,满心疑问却终究一句话也没说,轻轻将娉婷拥在怀里。

娉婷伏在林莫然怀中放肆地哭着。她不觉得愤恨,却是被强烈的孤寂感充斥满心,孤寂得似乎全世界只剩下了她自己。

心像是被困在猪笼里,浸没入滚滚寒江,透不过气来。

在他怀里,被他抱着,才觉得稍稍心安。

此时,他又成了她的大夫。

这朝天子那朝臣

第八十二节·这朝天子那朝臣

明清茶园。

白英华刚下马车便怔住了。

茶舍门前的院落里整齐地跪着二十几个茶农。

掌柜见白英华到了,忙迎上前来,“夫人,您总算来了…”掌柜把白英华迎进茶舍里,白英华看着门外仍向茶舍跪着的茶农,皱眉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掌柜没答,却“嗵”地跪在白英华脚下,“夫人,这掌柜小的当不下去了,您就准我回乡下种地吧。”

白英华一怔,“你这是干什么?起来说话。”

掌柜站起身来,年过半百的人却抽抽嗒嗒哭得像个受委屈的孩子。

白英华这才知道事情比沈谦之前对她说的还要严重,“三少爷辞了多少人?”

掌柜了抹了抹泪,道:“到今天早上,已经有三十几个了…三少爷说他不养闲人,可干体力活的他也只留那么几个人,眼下还有一大批秋茶没制出来,再制不完就要白白浪费了啊…”

白英华道:“那门外那些人又是怎么回事?”

掌柜叹道:“三少爷听说几个铺子里的秋茶这些日子都卖得不大好,还有些春茶夏茶滞在库里,就认定是茶农的问题,要把他们全辞了,还要扣他们的工钱来补偿茶园损失…您说茶园怎么能不囤下来些茶啊,没有囤货今冬和来年早春还拿什么出来卖啊,可三少爷一句话都听不进去…这些茶农自己家里都没地,就靠明清茶园养家糊口了,这眼看要到年关了,扣了他们的工钱真是要把他们往死路上逼了啊…小的说这活没法干了,可三少爷说,小的要是敢撂挑子不干,他就让小的到哪儿都没饭吃啊…”

白英华听着掌柜诉苦,脸上阴云满布,她只知子韦做事任性乖张,以为是他年纪尚轻的事,却不知眼见他长大,任性不知何时竟变成了狠毒。

“我知道了,你把子韦辞退的那些工人都找回来,原来干什么还干什么,无论之前赶走的还是留下的,只要还回来沈家茶园干活,工钱每个人都涨上一点,具体的回头你去找沈谦商量吧。”白英华又看了眼外面的茶农,道,“这些人该怎么用还怎么用,工钱照发,到年底的时候再派给他们些好茶。”

白英华又想了想,才道:“三少爷的话能听的就听,不知道能不能听的就差人去府里告诉沈谦,我自会告诉你怎么办。但是你记得,三少爷就是三少爷,我准许你阳奉阴违,但你要对三少爷有丝毫不敬,他就是杀了你我也不管,清楚了吗?”

掌柜连声道是。

看着明显轻松下来的掌柜,白英华苦笑着摇摇头,“也难为你了,撑到现在才说话。”

掌柜颔首道:“二爷待小的不薄,小的不能砸了二爷的摊子。”

白英华轻轻蹙眉,“我可记得,八月的时候二少爷刚扣了你半个月的工钱吧。”

掌柜连连摆手,道:“这绝不怪二爷,是小的办事糊涂,错卖给临江楼一单陈茶。二爷虽扣了小的半月工钱,还罚小的一个人在库房整了三天茶叶,可一来一回损失的钱款却是从二爷自己账上划的…二爷说,让小的赔钱不如让小的长记性,小的不出错了,才算是把钱真正赔上了。”

白英华点了点头。

子潇狠在面上,子韦却是狠在了心里。

处理完茶园的事,白英华顺带着把回府路上子韦现在管着的商号都走了一遍,发现类似于明清茶园的问题在每个商号都多多少少存在着。

她不可能再把这些商号收回到自己手里,更不可能把它们交给子轩,眼下子潇与白雨泽都是戴罪之身,这些商号也只能是交给子韦了。

现在出了这样的状况,除了垂帘听政,她一时也想不出其他对策。

茶园掌柜不能砸了子潇的摊子,她更不能砸了沈老爷的摊子。

夜微沉,白雨泽从沈府侧门出门去大兴钱庄取账。出门没走一会儿,白雨泽忽然觉得身后有人,还没来得及回头就被一张湿漉漉的手帕捂住口鼻,挣扎了两下就失去意识了。

再醒来,人靠在一条小巷的墙边席地坐着。

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却认得对面正看着他的人。

本该在墓园反省的子潇,现在就倚墙站在他对面,慢慢地抽着一支烟雾浓重的雪茄。

白雨泽踉跄地站起身来,“你…你要干什么?”

子潇轻轻吐出一口烟雾,不紧不慢地道:“放心,不会把你卖到青楼的。”

白雨泽微微张了张口,却没说出什么来。

扔了剩下的半支烟,子潇看着受惊的兔子一样的白雨泽,道:“我只问你一件事,你老实回答我,我就让你走。”

白雨泽仍不说话,绷起了嘴唇。

子潇不管他有没有反应,道:“大兴钱庄那本账是怎么回事,你应该很清楚吧?”

白雨泽一惊,沉默半晌,方才小声说了句:“我不知道。”

子潇微微皱眉,轻眯起眼睛看着白雨泽,“那你知道骗我是什么后果吧?”

白雨泽咬着牙根不发一言,甚至把头转向一边不看子潇。

“我问你话呢,”子潇沉声呵斥道,“你犯什么邪!”

白雨泽把目光投回到子潇身上,子潇竟在他目光里看到了从未出现过的不屑神情。白雨泽道:“你应该在墓园接受惩罚,你不该在这里。”

子潇冷笑一声,道:“我怎么记得你比我的罪严重得多啊?你不是被软禁在庄怡园吗,怎么溜出来了?”看白雨泽无以应对,子潇再一次沉声道,“我再问你一遍,那些账到底是干什么用的?你对大哥下毒是不是就因为那些账?你犯了这么大的事都没受什么惩罚,是不是也因为那些账?”

白雨泽紧闭牙关不出一声。

子潇原本关心的就不是这账里记的东西是什么,他想要看到的就是白雨泽这样的神情。

他这样紧张害怕的神情就是对子潇心里那几个疑问最好的回答了、

得到答案,子潇也就不再愿意跟一个本来就不待见而且现在开始不待见他的人再纠缠下去了。

走前,子潇毫不客气地打量了一下白雨泽,带着些嘲笑意味地道:“我真不明白娉婷之前怎么会看上你,不过还好,她总算是开窍了。”

白雨泽一怔,想起白天娉婷身边那个高大英挺的欧洲男人,不禁道:“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子潇冷笑了几声,道,“就是说,你死了这条心,省省力气别瞎折腾了,娉婷心里已经有人了。”

白雨泽毫无底气却情不自禁地道:“不可能。”

子潇没再跟他争辩什么,只留下一声冷笑,大步走出了漆黑的巷子。

他不知道今天白雨泽对娉婷说了什么,更不知道娉婷当着白雨泽的面吻了林莫然家仆的事,只是听了赵行给他带来的回话,便知白雨泽在这件事上已经没有机会了。

新官上任

“夫人。”

白英华正在映容的服侍下更衣上妆,房门外传来沈谦的声音。

白英华扬手示意映容退下,自己收拾好最后的几个扣子,方才唤沈谦进来。

沈谦递上一份烫金名帖,白英华接过打开,扫了一眼就皱起了眉来,“江苏督军江淮?”

沈谦颔首道:“是。上一任督军放纵部下犯了不少事,惹怒了各国公使,闹到大总统那里,大总统把上任督军撤了。新任督军昨晚进的城,一早就递了名帖。”

白英华眉头皱得更深了,“说没说有什么事?”

沈谦道:“名帖是督军府的一个副官送来的,只说督军稍后便来拜访。”

白英华稍稍思虑了一下,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吩咐下去,烹上一壶今年的春茶,让厨房多备几样花式茶点。另外,备好二十匹上好的云锦,一百根金条,还有那把唐朝宝刀,或者用得着。”

“是。”沈谦应了声就要下去张罗,白英华却又在他出房门前把他叫住了,“等督军到了,别让他们进沈家大门进得太容易,进了门先晾他半个时辰再来我这通报。”

沈谦微微蹙了下眉,还是颔首道了声是,退了下去。

沈谦从庄怡园出来就去了厨房。一大清早,早饭时间刚过,一屋子伙计丫头都在忙着收拾主子们的残羹剩饭。沈谦站在厨房门口仔细看了几遍,才看到在一边角落里不知在和谁悄悄说话的沈府大厨娘花椒。

走近过去,方看到与花椒说话的是冷香。

花椒看到沈谦,忙招呼道:“管家,您过来了。”

站在花椒身边的冷香匆忙抹去脸上的泪水,低头小声叫了声“管家”,转身去看火了。

沈谦对花椒吩咐下了茶和茶点的事情,看了眼不远处偷偷抹泪的冷香,微皱着眉压低了声音问花椒道:“冷香这是怎么了?”

花椒摇头轻叹,“还能是为了什么啊…”

沈谦会意地点了点头,又对花椒叮嘱了几句,待花椒转身去准备食材,沈谦轻轻走到冷香身旁。

冷香听到沈谦在身边唤了她一声,慌忙擦了擦泪,才转过身来颔首道:“管家,您有什么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