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谦拿出方手帕递给冷香,冷香低头接着,小声道了声谢。

沈谦看着眉宇间满是忧色的冷香,问道:“大少爷怎么了?”

冷香轻轻摇了摇头,带着轻微的哭腔道:“大少爷躲在房里不肯见人,夫人来了他不见,连小姐来了他也不见…大少爷从醒来到现在几乎什么都没吃过,所以我一早过来麻烦花椒姑姑特别替大少爷炖点滋补的汤品…”

沈谦轻叹,道:“辛苦你了。”

冷香忙摇了摇头,“这都是我分内的事。而且,比起大少爷和大少奶奶吃的苦,我做这点事不算什么…”

沈谦又宽慰了冷香几句,便要去安排别的事,还没来得及转身,忽见冷香把他的那方帕子递还给他,“谢谢您的手帕。”

沈谦没伸手去接,轻轻微笑,“先拿着吧,什么时候不掉眼泪了再还给我。”

十点刚过,沈谦叩响了白英华的房门。

沈谦进了门,早已换好衣服的白英华问道:“怎么样了?”

沈谦道:“照您的吩咐,在大门口难为了他们一下,挨个查了证件,还让他们都解了枪械,督军大人已经在前面大堂等了一个时辰了。”

白英华点了点头,不急不慢地又问道:“他们来了多少人?”

沈谦回道:“来了有七八个人,进府的就只有督军大人和他手下副官周致城。”

白英华微微有些讶异,皱了皱眉。

见到江淮时,白英华脸上已满是谦而不卑的笑意,“民妇有失远迎,让督军大人久等,还请督军大人海涵。”说罢向江淮浅浅一拜。

江淮一身长袍便装,从上到下也只有那挺拔健壮的身形能显示他的戎马生涯,倒是他身后站着的年轻副官周致城是一身北洋军的打扮,面无表情中也能看出这年轻人对沈家傲慢态度的极大不满。

江淮从椅中站起身来,和他那身装扮一样平易近人地向白英华行了个礼。

白英华对这个毫无官架子的督军在心里打了好几个问号,但仍是客客气气地把他们两人请到了后园画扇亭。

白英华着人奉上一早吩咐下的茶和茶点,对江淮客气道:“家人不懂事,英华代家人向督军大人赔罪了,慢待督军之处还望督军莫怪。”

江淮连连摆手,道:“沈夫人客气了。沈家是江南豪门,大门太容易进是要被人笑话的。”

白英华笑道:“督军大人说笑了。听闻督军大人今日新上任,不知大人是否肯赏脸留下吃顿便饭,让民妇有幸替金陵百姓为大人接风洗尘?”

江淮朗笑了几声,道:“这饭是肯定要吃的,而且沈夫人可别想一顿饭就把江某打发了啊!”

白英华微微一怔,旋即笑道:“怎敢怎敢,民妇略备了些薄礼,还望督军大人不要嫌弃才好。”

听白英华这样一说,江淮又笑了起来,“沈夫人,这礼是肯定要送的,只是现在还早了些吧?”

为难他半天他不生气不说,还看起来似乎一副抑制不住高兴的样子,白英华本就疑惑万分,听到他这句话就更不明白他到底想要什么了。白英华微微蹙眉,道:“恕民妇愚钝,还请督军大人明示,只要是力所能及,沈家一定倾尽全力配合大人。”

轮到江淮一怔,满面诧异地道:“怎么,沈夫人难道不知道我是谁?江天媛是我的女儿啊。”看着白英华一脸惊愕的样子,江淮苦笑道:“我这个丫头啊,老是这么毛毛躁躁的,要不是她给我写信说与贵府少爷的事,我这个当爹的都不知道她已经回国了。”

白英华请做出一分客套的笑意,道:“江小姐一看就是大家闺秀,只是没想到竟是督军大人的千金…”

“什么千金啊,”江淮叹道,“内子早逝,我又常年东奔西跑的,家里也没什么人管教她,活脱脱的一个假小子…难为沈二少爷受得了这丫头啊!”

“督军大人这是哪儿的话,”白英华忙道,“江小姐知书达礼,端庄大方,犬子能得江小姐垂青才是祖上积德了。”

江淮笑了笑,道:“这么说,沈夫人对这门婚事是没什么意见了?”

白英华微微一怔,笑容有些僵在脸上,稍稍犹豫了一下,道:“不知督军大人有何打算?”

江淮似是早就想好了,不紧不慢地道:“我这趟来本就是想与沈夫人谈谈这门婚事的。我就这么一个女儿,只要她愿意,我也没什么意见,何况她看上的是贵府二少爷,我更无话可说。只是我还从没见过沈二少爷本人,虽然知道沈家少爷必定是人中龙凤,但还是想见上一面,不知沈夫人是否方便请二少爷出来?”

“这…”白英华还没想好关于这门亲事要怎么回应江淮,江淮又抛给她一个棘手的问题,白英华只得硬着头皮道,“这真是不巧,这些日子家里生意繁乱得很,子潇一直在外面照顾生意,这会儿还不知道在哪个铺子里。这样,等子潇回来我让他亲自到督军府拜见您,可好?”

江淮笑道:“好,正好让我回去给女婿准备份见面礼!”

说罢,江淮站起身来,“恕江某公务在身。”江淮意味深长地看着白英华,不惊烟尘地道:“看起来江某要在南京长住了,这门亲事还请沈夫人考虑清楚,江某改日再来叨扰。”

送走江淮,白英华在亭子里坐了良久,才向沈谦下了条命令。

彻查江天媛身份。

她一时想不出哪里有问题,但自从见到江淮,一种不舒服的感觉就一直没有消失。

且把江淮督军的身份放到一边,白英华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竟不止一次在江淮的言语神情中感觉到他是迫不及待要嫁这个女儿的。

若不是江淮有问题,那就是江天媛的问题。

每想到灵玉那日的神情,她都绝不想再亲手处理任何一个儿媳。

如果江天媛不合适沈府,那为人为己,还是打一开始就让她离这里远远的吧。

“还有,”白英华补道,“让各商号这些天多加留意,对督军府的人要敬而远之。也提醒雨泽,办事机灵点,要慎之再慎。”

沈谦看着愁云满布的白英华,道:“夫人,恕小的多嘴。不过是一任督军,您是否多虑了?”

白英华摇摇头,从桌边慢慢站起身来,叹道:“防患于未然吧,我总觉得南京城要阴天了。”

关系

墓园,日西斜,湖光粼粼。

江天媛被赵行自学堂接回来时,子潇正倚着临湖的栏杆站着,全神于手里的那块木牌。

江天媛远远看见子潇,站住了脚步,轻声问赵行道:“他手里那是什么东西啊?”

这些日子来,子潇虽什么也没说,赵行还是看出了江天媛与子潇非比寻常的关系,也就对江天媛毫不隐瞒,道:“是林莫然还给二爷的名牌。”

江天媛问道:“名牌?什么东西?”

赵行道:“就是刻着回春堂坐堂大夫名字和沈家商号标志的木牌,平时摆在诊室的桌子上,大夫们外出出诊的时候随身携带,如不出示名牌就不能以回春堂的名义给人看病。南京的老百姓都认回春堂的牌号,二爷怕江湖骗子们打着回春堂的名号骗人,就用了这个法子。”

江天媛轻笑摇头,“这法子也太天真了,一块木牌而已,要想仿造不也简单得很吗?”

赵行脸上浮现出几分骄傲的神色,道:“从二爷接管回春堂到现在,还没人能仿出这块牌子。”

江天媛正要开口,忽然想起现在似乎不是研究怎么伪造这牌子的时候,便道:“林莫然还这牌子的时候有没有让你给子潇带什么话?”

赵行摇头,“他只说托我把这个还给二爷,其他什么都没说。”

江天媛微微蹙眉,看了看远处还在凝神看着牌子的子潇,“莫然的伤怎么样了?”

赵行迟疑了一下,道“看起来…好像更严重了。”

“什么?”江天媛一怔,视线从子潇身上收了回来,诧异地看向赵行,“更厉害了?”

赵行忙道:“在下不懂医,不敢乱说,只是看起来林先生似乎不大好,连说句话都挺费劲的。”

江天媛点点头,对赵行道了声谢,两人才向子潇走了过去。

江天媛走近去,看子潇一副心无旁骛的模样,伸手就想夺子潇手里的牌子。哪知刚抬起手来,子潇忽然头也不抬地道:“我正想找你呢,林公馆那有麻烦了。”

子潇目光抬起来时,正看到江天媛一脸诧异的样子,“怎么,不信?”

江天媛是被子潇分神的本事吓了一跳,忙摇摇头,“不是不是…我知道,否则他不会冒险用药的…”

子潇不解地道:“用药?什么药?”

“他恐怕是借着陪娉婷回府探望的名义服药装病才得以出来这一趟,”江天媛道:“莫然是个大夫,他很清楚这药对身体的损害,能把他逼到这个份上肯定是出了不小的麻烦。”

子潇扬了扬手里的木牌,“我昨天想了一晚上,他怎么挑这个时候把名牌还给我。我刚才一不留神把这牌子掉水里了,捞出来以后就成了这样。”

江天媛拿过牌子,只见牌子上的“林莫然”三个字被圈上了红圈,还打上了个端端正正的叉号。红色痕迹是遇水显色的颜料,是他们传递秘密书信时常用的代墨材料,看着这牌子,江天媛一时间哭笑不得,这样看着,这个回春堂用以识别医师身份的名牌着实像是前朝被砍头的犯人插在背上的木签了。

子潇似乎这时才注意到一直站在江天媛身后的赵行,“什么情况?”

赵行上前了两步,站好了才颔首道:“二爷,夫人今天在府上见了新到任的江苏督军。”

“督军?”子潇蹙起眉来,“他来府上干什么?”

赵行摇头,道:“夫人是私下见他的,属下不知。”

一边还在摆弄那块牌子的江天媛不紧不慢地插话道:“我知道,他是来找你的。”

子潇一怔,“找我?”

江天媛一边饶有兴致地看着木牌上刻着的沈家商号标记,一边像是漫不经心地道:“要不是为了见女婿,他也不至于这么赶着上任了。”

子潇愣了一阵,忽然想明白了点什么,盯着江天媛道:“你把话说清楚点。”

江天媛把目光从牌子上移开,看着子潇轻描淡写地道:“他是我爸。”

“你是我祖宗!”

“我知道啊,你都说过好几遍了。”

子潇瞬间觉得那种熟悉的头痛感又回来了,伸手指了江天媛半天,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得把伸出的手握成了拳头,狠狠砸了几下自己的脑袋。

“我的姑奶奶,”子潇深呼了好几口气,才对江天媛道,“算我求你行吗,咱们不带这么玩的,会死人的,懂啊?”

江天媛颇为认真地点点头,一本正经地道:“懂。”

子潇两手紧抓住江天媛的双肩,道:“你到底还有多少事没告诉我?”

“多得是。”江天媛笑着道,“不过你放心,那些基本都跟你没关系。”

子潇微微一愣,松开了手,眉目间原来清晰的火气悄然隐去,换成了那副熟悉的淡漠表情,“那就好。”

江天媛抿了抿嘴唇,把一丝苦涩抿进了微笑里。

“你们俩赶紧说悄悄话吧,我去煮饭了。”

不是跟你没有关系。

而是不想让你与这些关系有关。

谒金门

翌日,督军府。

江淮发妻已逝,江淮一直南北征战,身边也不方便带着女人,而除了江天媛外江淮有的只是几个和他一样东奔西跑在刀尖枪口上讨生活的儿子,所以督军府上下极少能见到女眷。没有女眷,也就没有了吟赏风月的必要,加上江淮有早晚练枪的习惯,原来督军府宽阔的后花园就被理所当然地改成了靶场。

江淮是从最普通的兵卒做到现在的位置的,在他的理解中,修习兵法是要在势均力敌的时候保一军平安,而修炼枪法则是要在落花流水时保自己平安。

第三匣子弹打完,远处那个草靶人的头只剩下一半了。

江淮面无表情地卸下空弹夹,把堆放在旁边桌上的子弹一颗颗往弹夹里填。刚才就等在江淮身后不远处的周致城这时才走过来,“大人,小姐和沈子潇来了。”

江淮没抬头,一边继续不急不慢地装着子弹,一边道:“我让你查的事查清楚了吗?”

“查清楚了。”周致城在身上取出张纸,边看着那张纸边道:“沈子潇今年二十六,曾在金陵学堂读书,那时就和小姐来往甚密。小姐北行之后,沈子潇就去了英国,在英国皇家警察学校学侦查学,曾在苏格兰场实习,还是英国多所上流社会俱乐部成员,在英国三家银行开有私人账户。在英国期间沈子潇还打理着沈家三家商号,二十岁时因父丧回国,之后正式开始打理沈家生意,到上个月为止他手下大约管着沈家三分之一的商号。另外,他手底下养了很多打手,还亲自调教了十五个通晓英文、精通西式先进武器的顶级杀手。前几日他在沈府被发现与沈家大少奶奶私通,沈夫人休了沈家大少奶奶,也收回了沈子潇手里所有的商号,把他软禁在了沈家墓园反省。据卑职调查所知,这两日小姐和沈子潇一起住在了沈家墓园。”

听着周致城把子潇的底细一一道来,江淮又把周致城手里的那张纸拿过来看了看,点点头,道:“让他们过来吧。”

周致城颔首退下,不多会儿就把子潇和江天媛带到了靶场。

他们到时,江淮正将第四匣子弹打进草靶人的心脏。

弹无虚发。

最后一颗子弹打完,江天媛走上前去挽住江淮的手臂,满脸不悦地道:“爸,这么好的一个园子,您怎么又给弄成这个样子啊!”

江淮抬手就在江天媛脑门上敲了个毛栗子,“你这丫头,几年不回家,一回家就知道训你老子了!”

江天媛揉着被他敲疼的脑门,一脸委屈地道:“人家这不也是刚从德国回来嘛…真是的,官没见长,脾气倒是长了不少。”

江淮抬手又要敲她,江天媛叫了一声就躲到子潇身后去了。

先前在沈家见识过了江天媛变脸的本事,现在见到江天媛这一副小女人样子也不觉得多么诧异了。

这女人似乎是天生的戏子,随时都在全然不同的角色间切换,而且每一个角色都能演得滴水不漏。

江天媛藏到了子潇身后,子潇也就和江淮面对面了。

“子潇见过江伯父。”子潇谦恭地颔首向江淮行礼,接着拿出一张殷红的礼单呈到江淮面前,“一点薄礼,望伯父笑纳。”

江淮笑着接过礼单,看也没看就转手递给了立侍身旁的周致城,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子潇,道:“听说你的枪法不俗,来,让我瞧瞧。”说着在桌案上拿了把步枪扔给子潇。

枪不是递过来的,是扔过来的,子潇不得不接。

接下了,子潇就不得不打。

子潇微颔首,道:“那子潇就献丑了。”

子潇走到江淮刚才站着的地方,那里和草靶人之间隔着一个不小的荷塘,这个时节花叶败尽,园丁已清理了枯枝残叶,现如今只剩下一汪静水,没有任何东西遮挡视线,一眼看过去,那刚换上的草人就只有核桃大小,只能勉强分得清身体部位。

子潇正要端起枪来,江淮却叫住了他。

“别急,等一下。”

江淮把江天媛唤到身边,耳语了几句,江天媛笑着走开了。子潇正在琢磨着江淮的用意,忽然听江淮道:“好了,可以开始了。”

再向草人方向看去,子潇吓了一跳。

草人已被撤掉,站在原来草人位置上的是江天媛。

再仔细看,勉强看清江天媛抱手站着,左肩上顶着一个青花瓷瓶。

子潇诧异地回头看向江淮,江淮却没在看他,只是饶有兴致地看着远处站得稳稳当当的女儿。

正犹豫着,子潇听到江淮轻描淡写地道:“打碎那个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