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不知江淮在想些什么,子潇却不得不再次端起了枪。

让子潇担心的不是江天媛顶着瓶子,而是江天媛把瓶子顶在肩上。

若她把瓶子顶在头上,子潇绝对有把握打碎瓶子而分毫不会伤到江天媛。

但现在瓶子在江天媛肩上,几乎紧靠着江天媛的左脸。

一枪下去,若打中瓶子,四溅的碎片会造成什么后果子潇完全不敢想象。

若打不中,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子潇更无法预料。

微微皱眉,子潇瞄准了那个瓶子。

手指微动,一声枪响。

瓶子没有应声炸开。

却仍然碎了。

子潇没有直接把子弹打在瓶身上,却是让子弹擦着瓶口飞过,本来就在江天媛肩头立得并不平稳的瓶子被子弹飞过的力量推倒,从江天媛肩上跌落下来,摔得粉碎。

江淮短暂地沉默了一下,方才笑着拍了拍手,“好!”

轻轻舒了口气,子潇双手把枪呈还给江淮,“子潇枪法拙劣,让伯父见笑了。”

江淮笑着摆摆手,道:“那瓶子要是放在我夫人的肩上,我的子弹恐怕会比你这颗飞得还要高些。”

子潇一怔,霎时明白江淮的用意,“谢伯父赐教。”

两人说话间,江天媛已跑了回来,站在子潇身边颇为得意地对江淮道:“怎么样,子潇算是过关了吧?”

江淮点点头,稍稍思忖了一下,对子潇道:“如果市井传言非虚,你最近应该是清闲得很吧。我记得你在英国是学当警察的,你若对当警察还有兴趣,南京警察局局长的位子就是你的了。”

子潇没想到江淮刚到南京就把他的底细摸了个清楚,更没想到江淮此时脑子里想的不是嫁女,竟是想要把他收归己用。子潇故意面露难色,道:“晚辈早先确实对侦查颇有兴趣,但终归是做了商人,学到的那一点皮毛未曾用于实践,实在难当此重任。何况沈家有子嗣不涉军政的家规,请恕子潇实难从命。”

江淮微微蹙眉,转眼又恢复成风平浪静的模样,道:“既是家规如此,我也不强迫你。这样,南京陆军警察学校已经在建,不出一月便能成型。学校非军非政,这个校长你总能当得了吧。”

不等子潇说话,江天媛“噗”地笑出了声,“就他?当校长?爸,您是不知道他上学那会儿是怎么把校长和先生们气得死去活来的啊,他要不是沈家少爷,金陵学堂早把他扫地出门了!他要是当了这个校长,我保您不出俩月学校一定关门。”

子潇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一脸诚恳地道:“伯父,天媛说的都是真的,我天生就不是念书的材料,这教书育人是大事,何况是培养警察的学校,若是误人子弟,子潇实在担待不起啊。”

江淮皱起眉来,“那你自己说,你能干得了什么差事?”

江天媛笑道:“爸,您看您这话问的,子潇当商人都当了十来年了,他第一次摸算盘的时候,恐怕比您第一次摸枪的时候年纪还小呢,除了做生意他还能会什么呀!”

“生意…”江淮又一思忖,道,“这也容易。我出资建几个工厂,你来打理,怎么样?”

江天媛又笑了起来,“爸,子潇自己手里的钱恐怕都能买下大半个南京城了,他要想开工厂还需要您掏钱吗?您要是钱多得没处花,还不如多给我点零用钱,我还能记您的好呢。”

“你这丫头!”江淮好气又好笑地瞪了江天媛一眼,道,“我好心替子潇谋前程,你还在这拆我的台子。”

子潇听了忙道:“子潇谢伯父关心。”

江淮微蹙着眉,打量了一下子潇,带着一丝苦笑道:“我活这大半辈子没什么嗜好,第一爱枪,第二爱才,最看不得的就是人才闲赋。况且,让我对同僚说我江淮的准女婿是个闲在家里的大少爷,我也说不出口啊。”

听江淮这样说,子潇颔首道:“子潇惭愧。想必伯父已有所耳闻,我现在是戴罪之身…”

江淮扬手打断子潇的话,“这种事情只要天媛不介意,那就不算罪过。我手下有不少猛将曾经干过杀人越货的勾当,但真的打起仗来顶用的还是他们。老天爷不拘一格降人才,我若视而不见,那是要遭天谴的。”

江天媛轻抿嘴唇,移步到江淮身边,“爸,您与其胡乱给他找事干,倒不如帮他洗清这不白之冤,让他重新回沈家打理生意,这样不是对谁都好吗?”

“不白之冤?”江淮一怔,诧异地看向子潇,“你是被人冤枉的?”

子潇看了眼江天媛。

他本以为江淮知道自己的事后会对他和江天媛的事有所顾忌,他也就能顺水推舟地把他俩从这尴尬的境地里解脱出来。

他爱她,并不代表他愿意用这种方式来得到一个结果。

可看起来,江淮似乎对这事并不以为意,而江天媛竟也在拼命帮他博得江淮的好感。

子潇刚才还搞不清江天媛是什么打算,现在总算明白,她是想用江淮的权势来帮他洗冤的。

子潇微颔首道:“应该说是陷害。”

江淮眉心微紧,转头看向身边的女儿。

江天媛点头,“我相信他。”

沉默须臾,江淮看向子潇,“好,此事我会派人详查,尽快还你个清白。”

“谢伯父。”

江淮脸上浮现出一些长辈特有的温存,笑看着两人,道:“既然来了,就别回墓园了,墓园到底不是活人住的地方,你们就在督军府住下吧。”

子潇看向江天媛,见江天媛微微摇了摇头,子潇便道:“子潇如今还是戴罪之身,这样堂而皇之地住进督军府恐怕会招来风言风语,给您处理公务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另外,一旦让那陷害我的人知道我与督军府关系非比寻常,恐怕会打草惊蛇。何况母命不可违,我还是回墓园合适一些。”

点了点头,江淮道:“有理,你考虑的倒是周详。那就让天媛自己留下吧。”

江天媛忙道:“爸,我现在在金陵学堂教书,住进督军府恐怕不合适。何况现在南京还藏有不少革命党,要是让他们知道您在这儿还有个女儿,只怕我的日子就难过了。而且,”江天媛走回子潇身边,挽起子潇的手臂,“让他一个人在那个鬼地方,我怎么能放心嘛。”

江淮苦笑着摇头,转头对身后的周致城道:“你瞧瞧,你瞧瞧!真是女大不中留啊!”

周致城强做出一个僵硬的笑容,但这个时候没有人会在意一个副官是什么样的尴尬表情。

江淮摆摆手,笑道:“罢了罢了,都走吧,我还有事要办,致城,送沈二少爷和小姐。”

周致城把两人送走,折返回靶场,江淮刚好打完最后一匣子弹。

犹豫了一下,周致城道:“大人,您真要把小姐嫁给沈子潇?”

江淮把枪递给下人,向起居楼走去,“怎么,有什么不妥吗?”

周致城紧皱眉头,道:“恕卑职直言,卑职觉得沈子潇绝非善类。”

江淮笑了笑,道:“我看不管今天是谁站在天媛身边,你都会觉得人家不是善类吧。”

周致城忙道:“卑职不敢,卑职只是实话实说。”

江淮扬了扬手,道:“沈子潇被陷害一事就由你去查办吧,你要是真为天媛好,就赶紧把这件事查清楚。”

“是。”

山雨欲来风满楼

照子潇吩咐,赵行刚把车停在了督军府附近的一条小巷里,子潇和江天媛出了督军府就走进那条巷子上了车。

赵行刚把车开出巷子,不等子潇说话,江天媛沉声道:“我有办法救莫然和娉婷了。”

此时的江天媛全没了在督军府时撒娇的小女人模样,叶眉微蹙,目光里除了一如既往的坚毅冷静还多了几分冰冷的杀意。

用这样的目光看着子潇,江天媛道:“今晚动手,你帮我。”

轻轻叹了口气,子潇闭上眼睛靠在座位上,沉默了一阵,对赵行道:“传令下去,中午十二点全部到墓园见我。”

不等赵行应声,江天媛道:“不,你,还有你的车,就够了。”

子潇睁开眼睛,诧异地看着江天媛,“就我们两个人?”

江天媛一笑,道:“既然有现成的兵,何必让自家兄弟们出生入死呢?”

惊诧。

沉默须臾,子潇沉声道:“我只问你一句,你爸知不知道你的身份?”

江天媛摇头。

“好…我等你消息。”

日偏西,江天媛匆忙跑进督军府,不由分说闯进了督军府前衙,见周致城在议事厅门前守岗,便直奔了过去。

“小姐,您怎么到这儿来了?”见江天媛明显要闯进去的样子,周致城忙迎上前去拦住江天媛,看江天媛一副狼狈的样子,周致城不禁问道,“这是怎么了?”

江天媛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什么也不对周致城讲,只嚷着出事了,要见江淮。

周致城一时间没有办法,只得让江天媛在外面稍后,自己进议事厅把正在开会的江淮喊了出来。

出门见到江天媛这副模样,江淮也吓了一跳,“丫头,这是怎么了?”

江天媛拉着江淮着急道:“爸,子潇出事了…不,是子潇的妹妹出事了…”

江淮轻轻拍着江天媛的肩膀,“慢慢说,出什么事了?早上不还好好的吗?”

江天媛道:“子潇的妹妹是个大夫,她出诊的时候被乱党抓起来了!”

江淮眉头一皱,不解地道:“乱党抓他妹妹做什么?”

江天媛急道:“还能干什么,当然是逼子潇帮他们做事啊!子潇正在跟他们周旋着,还不知道那些乱党会做出什么事来呢!爸,您快想想办法吧!”

“好好好,不急,不急…”江淮一边宽慰着江天媛,一边对周致城道,“你速去警察局调一队人来,天黑之前务必把沈小姐毫发无伤地救回来。”

“不,”江天媛忙道,“从警察局调人目标太大,那些乱党一旦觉察后果就不堪设想了…您能不能借一队督军府的兵给我,子潇手下的人都被他们盯着没法动,只要有兵,我和子潇就能把人救出来。”

“万万不可!”不等江淮说话,周致城道,“这事太危险了,怎么能让小姐犯险,还是让卑职带人去吧。”

江天媛一听立时摇头,“周将军跟随爸征战多年,战功显赫,恐怕乱党对你并不陌生。我这些年一直没把枪扔下,再说子潇也会保护我的。”说着拉住江淮的手臂,“爸,您就帮帮他吧,再犹豫就来不及了…”

看着江天媛急得快要哭出来的样子,江淮忙道:“好好好,就依你…致城,去把西跨院那队侍卫军给小姐带来。”

周致城应了一声,极不情愿地带兵去了。

江淮又叮嘱了些注意安全的话,送走江天媛后,回议事厅之前,对周致城道:“你跟上去,暗中保护天媛。”

“是。”

林公馆。

Nick像一只隐蔽在山林里的豹子,从林公馆被枝叶掩映的侧门悄无声息地溜进院里,之后小心地拂去粘在身上的细小枯枝,若无其事地走进楼里。

进门,Anna正在楼下吩咐佣人们整理东西,Nick走近去对Anna耳语了几句,Anna微微露出些许惊诧,而后轻轻蹙眉,自语似地道:“It is the time…(是时候了…)”

Nick微颔首行了个礼,和来时一样不惊烟尘地退了下去。

楼上林莫然房里,林莫然靠在床头继续翻看那本厚厚的医书,娉婷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翻着一本看起来历经沧桑的《黄帝内经》。

对娉婷而言,看中医古书的难度绝对不亚于看任何一本用她不认识的语言编写的书,但她现在也只找到这么个办法来打发大把大把的无聊时间。

从沈府回来时林莫然确实一度生命垂危,而且不管用什么药剂都不起作用,可是娉婷担心了一夜之后,林莫然不但活了过来,而且看起来似乎根本就没什么大碍,好像之前病情的突然恶化只是她的一场幻觉而已。

她虽心有疑惑,但他不提,她也不问。

自从在他怀里哭过一场,似乎与他之间的有些东西就变了。

他好像并没有这样的感觉,娉婷却分外清晰地感觉到了。

两人就这样坐着,直到投在两人身上的光线已不再合适阅读了,娉婷站起身来打开了灯,拉上窗帘,又坐回原来的椅子上。

两人不知道又相对沉默了多久,女仆叩门送来了晚饭。女仆没多言语,放下托盘行了个礼就退下了。

林莫然习惯地拿起杯牛奶,刚要喝下去,忽然想起些什么,抬头看了看座钟,七点半。

“别动。”林莫然低声叫住正在盘子里切下一块煎蛋的娉婷。

娉婷一怔,看着林莫然紧张的神情,“怎么了?”

林莫然摇了摇头。

娉婷拿起自己那杯牛奶,轻轻嗅了嗅,又用叉子沾牛奶滴了一滴在手背上,轻轻揉开,再闻了闻手背,微蹙眉对林莫然道:“好像没什么不对啊。”

哪里不对,林莫然一时说不上来。

稍一思忖,林莫然放下手里那杯牛奶,低声道:“去帮我把Anna叫来。”

娉婷也不问他叫Anna做什么,应了一声就下楼去了。

不多时,Anna跟着娉婷上楼来。还没进门,就听到林莫然急促的咳声。

娉婷拧起了眉心。

她明知道林莫然身体已经没什么大碍了,但听到这样的咳声还是忍不住悬心。

乍看到林莫然又是那样苍白的模样,娉婷分不清也无暇去想他是装的还是真的,走到林莫然身边挽扶着他,帮他轻拍脊背。

Anna进门对欠身林莫然行了个礼,“My lord.(先生。)”

林莫然咳嗽越来越急促,连喘息都变得困难起来。

Anna恭立床边,焦急之色随着林莫然一声重过一声的咳声也越来越明显。

林莫然咳了近十分钟才渐渐平复下来,待他呼吸平稳些了,娉婷扶他靠在床头,倒了杯水喂他喝下,又仔细地帮他擦去额上的冷汗。

这一折腾下来,从Anna上楼算起已有半个钟头了。

林莫然虽不再咳了,Anna的焦急之色却没有随林莫然的咳声而消失,反而更加清晰了。

林莫然也不说话,只微微皱眉闭着眼睛。

娉婷似乎这时候才想起来屋里还有个Anna,抬头对Anna道:“Wait few minutes.(稍等一下。)”

这一个“few minutes(几分钟)”就又是十来分钟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