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夜的怀抱中,两个黑色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码头附近的街巷里。

暗夜恢复宁静。

静得仿佛这世界从未有过喧闹。

与子成说

与子成说

恒静园本就是宁静的,但这几日来静得近乎死寂。

女主子不在了,主子闭门不见客,终日一言不发,当家丫鬟每天愁眉不展,满院仆婢更是人心惶惶——子轩已有两天不肯服药,照这样下去他们现在就该为自己做长远打算了。

子韦来过,寂清来过,白英华也来过。

门是大开了,但子轩却一句话也不说,甚至连眼睛都不睁一下。

子韦留下一大堆名贵的补品,寂清留下一长段只有佛陀才能听懂的诵念,白英华只留下一声叹息。

她能在生意场上进退自如,却对这个儿子毫无办法。对子轩,她不能像对子潇那样用罚的,也不能像对娉婷那样用吓的,更不能像对子韦那样用打骂的。

不是因为子轩身体的原因偏怜他,而是因为这个儿子从没错过。

他是沈家最有智慧也最有理智的人。他不问世事,却对复杂纷乱的深府大宅里所有的人情世故了然于心,再难测的人心在他面前都近乎于透明。

他也是沈家最安静的人,住在沈家最安静的园子里,终日足不出户,只有在他每年几次病危的时候沈家其他园子里的人才会念起这个人来。

所以,他懂所有人,却没人懂他。

不懂他,就更不必说开解了。

他自己把自己捆了起来,那也就只有他自己能为自己松绑了。

看着这样的儿子,白英华比任何一个人都难受,却依然无能为力。

白英华从子轩房里出来,叮嘱了冷香几句,蔷薇便送她出门去了。

走到园子门口,白英华收住了步子,屏退左右,只留下蔷薇一人。

蔷薇颔首站着,两手交握在身前不安地微微摩挲着。自从意识到自己闯的祸比预想的要大了好几倍之后,蔷薇对子轩的照顾比往日要尽心尽力得多,不单是为了那个看似已不再遥远的名分,更是为了让自己安心——但不管怎么做都难以消减心里的惶恐。

白英华看着惴惴不安的蔷薇,淡淡地道:“我听人回报,这些日子你安稳了不少,服侍大少爷也尽心尽力了。”

蔷薇忙道:“蔷薇知错了…”

白英华摆了摆手,“过去的事就过去了,知道错了就好。大少爷现在正是难过的时候,这园子里本就没几个能跟他贴心的人,你做事仔细些机灵些,待日后让大少爷把冷香收了房,这园子的大小事情也就交给你了。”

蔷薇顿时觉得一个炸雷劈到了头上,怔怔地看着白英华。

白英华看蔷薇这副模样,略有些不解,“各房的大丫鬟早晚都是要收房的,别人不清楚,你还不知道吗?”

蔷薇惊讶的不是白英华要让子轩收冷香,而是这会儿才知道白英华把她弄到这里竟是为了让她接着冷香来当恒静园大丫鬟的。

到底,她在白英华的计算里终归是个丫鬟。

仿佛被人一棍子狠狠打在身上,蔷薇几乎可以听到自己身体中有什么东西瞬间碎裂的声音。

抿了抿嘴唇,蔷薇不知哪儿来了胆子,抬起头来对白英华道:“夫人,我跟随您已久,您这样的打算我自然知道,可他们未必就能理解您的苦心啊。”

白英华听出蔷薇话中有话,微蹙眉,“你想说什么?”

蔷薇做出些犹豫的神色,放低了声音道:“夫人,不是我在您面前嚼舌,只是…”

见蔷薇吞吞吐吐的样子,白英华道:“这里没旁的人,你直说就是。”

得到白英华的允许,蔷薇微蹙起修得纤细的眉,像是鼓了很大勇气似地道:“且不说大少爷愿不愿意,单在奴婢看着,冷香就未必有从了大少爷的心思。日前我看到她对着一块男人的帕子发呆,我一走近她就慌慌张张地收起来了。要说岁数,冷香比我还年长些,说不准…说不准她自己已经有了打算呢。”

“打算?”白英华露出些清浅的怫然之色,“沈家的规矩讲得很清楚,你们的婚嫁是要主子说了算的。冷香来沈家这么多年,这规矩她不会不懂,你提醒着她些,别让她一时糊涂做出什么伤风败俗的事来。”

蔷薇颔首道是,又道:“夫人放心,无论如何蔷薇一定会服侍好大少爷。”

白英华点了点头,道:“你也不小了,等日子清静些我跟子轩商量商量,给你找个合适的人家。”

蔷薇一听慌忙跪了下来,“夫人明察,蔷薇只想伺候在大少爷身边,绝无其他念想!”

白英华微微一怔,旋即微笑道:“这傻丫头,快起来。”看着蔷薇万分惊慌却依然千娇百媚的动人模样,白英华略一思忖,似是有心无心地说出一句,“用心些,没准子轩更愿意纳你呢…”

蔷薇还没从这句话里回过神来,白英华一转身出了园子,蔷薇忙对着白英华的背影俯身行礼,“恭送夫人。”

抬起头来,蔷薇的嘴角已带上了一抹久违的笑意。

她这时候才感觉出来,方才在身体里破碎的东西是压抑了她多日的负罪感。

但她没觉察出来,随着负罪感一起碎裂的还有她最后的善心。

白英华走了没多会儿,冷香就把一碗药端进了子轩房里。

夕阳温润的金光穿过屋外冰冷的空气投射进房里,落下一地悲凉的殷红。

这两天她绞尽脑汁试尽了办法也没能劝动子轩,这会儿却因白英华的到来心里踏实了许多,心里稳住了神也就忽然想起还有一个法子没有试过。

冷香靠近床边轻轻唤了子轩一声,子轩虽紧闭双目躺着,但她知道子轩是醒着的。冷香把药放到床头的几案上,站在床前静静看着苍白如纸的子轩,深深吸了口气,静静定定地开口道:“大少爷,冷香知道您如今只求一死,冷香也自知人微言轻,绝不奢望您能听我什么。可是,大少爷,您可以无欲无求,但冷香只是个看主子脸色吃饭的丫鬟,日子不管多难都得硬着头皮往下过,所以,为了以后的日子,冷香要斗胆跟大少爷提件事。”

这几天来劝慰他的人很多,他不睁开眼睛,却没法把耳朵也闭起来,所以那些话他虽不想听,但还是天天听着。听了这几天,所有人说的都是些宽心的话,突然间听到这样的话,还是从冷香嘴里说出来的,子轩蹙着眉,轻轻睁开了眼睛。

见子轩睁开了眼睛,冷香心中一喜,但却头一低跪了下来,“大少爷,您欠冷香的,冷香今天要讨回来。”

子轩怔了一怔,勉强撑起身子来,略带惊诧地看着冷香,“你…我欠了什么…”

冷香也不起身扶他,扬起头来认真地看着子轩,“大少爷,您忘了吗,我们都输了赌局,您是要应我件事的。”

这个在沈府千波万澜里的小小插曲到今日几乎已被子轩忘得干干净净,冷香这时提起,子轩愣了一下才想起当时情景。

子轩慢慢躺了回去,“我连命都不要了…还有什么不能给的…你要什么尽管拿去…我都应了…”

冷香一字一句地道:“我就要您的命。”

子轩本已合上了眼睛,听到冷香这句话又转过头来惊诧地看向冷香。

冷香道:“大少爷,我五岁就进了沈家,七岁起就被派到您园子里来,到现在都已经十六年了。我本来是被遣来伺弄花草的丫头,是您可怜我年纪小又无依无靠总被人欺负,就让我在您身边伺候,还教我读书写字,给我讲做人做事的道理,十几年来您从没打骂过我,说句大不敬的话,您待我就像是待亲妹妹一样。”话没说完,冷香就已簌簌落下泪来,望着子轩哽咽道:“遇到您这样好的主子是冷香的福气,冷香不该不知足。可是大少爷,冷香是个凡人,您给的多了,我想要的就更多,您对我好十六年,我就想您对我好一辈子。做丫鬟的都命不由己,最大的愿望不过是有个好主子罩着,这辈子被我遇上了,我就不能让您轻易把我扔下。冷香也心疼您活得辛苦,可您既然应了我,我就斗胆自私一回,请您饶自己一命,为了我不再过回无依无靠的日子…好好活下去。”

要他的命,不是要他把命拿出来,而是要他把命收好。

子轩倏然发现,全府上下真懂了自己心思的不是那些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人,却是这个默默陪了自己十六年的小丫鬟。

旁人都以为他这样折磨自己,或是为自己妻子做出这样丑事而恼怒,或是为沈家赶走了灵玉而难过。

唯独她知道,他活不下去,是因为没了念想。

之前无论多么难熬总是强撑过来,是因为觉得还有个人依靠着他,需要他活着。

如今,不需要再争什么权势,不需要再树什么威严,不需要再找什么存在感。

只剩他一个人,他便失去了说服那个筋疲力尽的自己撑下去的力量。

这样活着,累了旁人,更苦了自己。

他想就这样在沉睡里静静离开,像他一直以来那样,不去惊扰任何人。

可就在他越来越清晰地感觉到生命在身体里抽离的时候,冷香抛给了他又一个必须撑下去的理由。

这世上,还有人需要他这条打满补丁的命。

他还有未了之事。

既是承诺,她要了,无论多难他也得给。

沉默良久,直到残阳收起了最后一抹余晖,子轩无声地轻叹出口一气,像打完一场激烈的阵仗一般疲惫地道:“扶我起来吧,药快凉了…”

日落,夜色渐沉。

安澜园里,念和慢慢地擦着前厅的桌椅,脑子里想的却全是子潇与灵玉的事。

这么些日子了,她借着探望子轩的名头已经暗中把恒静园的丫鬟家丁查了个遍,但仍找不到什么有用的证据。

若要让她猜一个人,她第一个就会说蔷薇。

因为据她所知,当日进了那屋子的丫鬟就只她一人。

但这显然不能成定论的证据。

每想到灵玉那日哀伤的神情,凄凉的身影,想到她那悲惨的死法,念和便心乱如麻。

子潇还在那极阴寒的地方住着,灵玉的尸骨还没能入土,她自知这不是能心乱的时候。所以她给自己找些活干,擦桌椅,扫院子,洗衣服,总之都是些不用动脑子的活。

手上做着事,心就不慌了。

满堂桌椅都擦了个遍,念和仍没想到什么可行的法子,只是想起了当日燕恪勤说灵玉小产是用药所致,便想去他那里试探着问问。

念和在水盆里洗了洗抹布,端着水盆走到门口,扬手泼了那盆脏水。

盆子已倾了出去,念和才看到院中还有个人。

赵行替子潇回来取东西,正在厅堂门前高阶下路过。

念和本在全神地想着怎么跟燕恪勤提灵玉的事,乍看到院中有人,吓了一跳,连拿在手里的铜盆也失手扔了出去。

赵行刚被一盆冰凉的脏水泼得透湿,还没来得及看清怎么回事,一个盆子又从天而降不偏不倚地砸在了他头上。

直到盆子“当啷啷”一声落到地上,念和才回过了神来,慌忙跑过去连声道歉。

大冷天被这样泼了一身凉水,赵行实在哭笑不得,顾不得与念和多说什么,忙回房洗澡换衣服去了。

赵行换好衣服出来,念和已把热茶斟好,不待赵行开口,念和微颔首捧上茶,满含歉意道:“赵先生,实在对不起,我…我一时走神了。”

赵行笑着接过杯子,打趣道:“活这么多年,今天总算让我知道什么叫泼冷水了。”

念和苦笑道:“都怪我笨手笨脚的,赵先生就莫要取笑我了。”

看着平日里从容端庄的念和苦笑里带着失魂落魄的模样,赵行关切道:“你这是怎么了?是遇着什么麻烦了?”

念和摇了摇头,叹道:“我本以为害二少爷的只要是府里的人我总能找出些蛛丝马迹,可查了这些天还是没有一点头绪。我刚才想起来燕先生说过,大少奶奶小产是用药所致,就想去燕先生那问问,看能不能发现点什么。我一时就只顾着想这事,就没留神到您在门口,还泼了您一身的水…”

“用药?”赵行旋即警觉起来,“燕先生可说过是什么药?”

“没有。”念和看赵行若有所思,便道,“赵先生想到什么吗?”

赵行微蹙眉,道:“我记得二爷说过,他对那天晚上最后的记忆就是和大少奶奶在那房里喝茶聊天。如果大少奶奶因药小产,那二爷他们当晚喝的茶里很可能就有问题。”

念和点头,道:“我倒也这样想过,但又觉得不大可能。照那天情形看,害二少爷的十有八九是府里的人,可若是府里人所为,这府里上下谁又有本事能在二少爷不知不觉里给他下药呢?”

赵行道:“这也说不好,很多西洋传过来的毒药都是无色无味的,二爷若是没有提防,难保不会着了小人的道。”

念和蹙眉道:“谁能跟二少爷和大少奶奶有这么大的仇,要花这么多心思害他们?”

“依我看,该是二爷和大少奶奶共同的仇家。” 赵行道,“若只是恨大少奶奶的人,绝不会冒着这么大风险利用二爷。若是二爷的仇家,那就不会只是污损二爷名声这么简单了。”

念和拧起了眉心,道:“我本想取些当日的茶水看看,但大少奶奶刚搬去一心苑,夫人就立刻封了那屋子,谁也进不得。”

赵行略一思忖,道:“你别着急,只怕这事没有面上看着这么单纯,还是等我禀明二爷,请二爷拿个主意吧。”

念和点了点头,微颔首道:“有劳赵先生了。”

赵行一笑,“你这说的什么话,咱们不都是为了二爷吗。”

念和微微一笑,道:“赵先生说得是。”

两人短暂地沉默了一阵,赵行只是静静看着念和。念和被赵行看得有些尴尬,轻轻垂下头来,犹豫了一下,低声道:“二少爷这些日子在外过得辛苦,还要赵先生多留心照顾…天越来越冷了,如今世道凶险,也请赵先生千万保重。”

说罢,不等赵行说话,念和向赵行匆匆一拜,退出去了。

一杯热茶捧在手里,赵行丝毫不觉得这冬天有什么冷的。

有她这句话,再凶险的世道也没什么可怕了。

犹抱琵琶半遮面

子潇怕过多的人在郭家老宅频繁出入会给林莫然招来不必要的麻烦,就派了人留在周围严密保护,自己和江天媛依然住回了墓园。

赵行回到墓园时已过了前夜,江天媛刚从林公馆检查回来,正和子潇谈着所见的情况。赵行到两人面前颔首行了礼,略过被泼冷水那段,对子潇说出了他与念和的考虑。

子潇微蹙眉。这种可能他也想过,但随即被他自己推翻了。

一个同时恨着他和灵玉的沈家人在他眼皮底下给他们下了药只为让他俩蒙羞,怎么想都觉得是不合常理的。

“现在有两件事可做,”江天媛看着沉思的子潇,沉声道,“要么验物,要么验尸。”

子潇一愕,看向满面严肃的江天媛。

江天媛道:“能让你在不知不觉中着道的迷药本来就不多,除了不容易得到的,还有使用不方便的,再考虑到你们服药后出现的症状,我能想到最合适的就是哥罗芳。”

对这种迷药子潇并不陌生,听到江天媛这样说,不假思索地摇头道:“不可能,就算是府里有人懂这种药,但哥罗芳的气味我很熟悉,不可能没感觉。”

江天媛道:“你熟悉哥罗芳的气味,但你恐怕不熟悉哥罗芳的味道吧。”看着子潇怔住的样子,江天媛道,“哥罗芳在化学上称为三氯甲烷,有种特殊的甜味,是一种易挥发的物质,所以用它当迷药的时候大都是把它浸在手帕里捂住人口鼻,强迫吸入以达到致人昏迷的目的。但是很多人不知道,这种药如果口服药性更强烈,超过十毫升就能致人死命。从你昏迷到自然清醒不超过十个小时,说明摄入的哥罗芳并不多,如果把这种剂量的哥罗芳加入你们当日喝的茶里,对哥罗芳再熟悉的人也不会有丝毫察觉。而且考虑到哥罗芳的挥发性,给你们送茶的人是最值得怀疑的。”

想到蔷薇,子潇忽然想到之前惩罚她顶撞灵玉的事,但转念一想,还是摇了摇头,“一个小丫鬟怎么会有这种药?”

江天媛微微蹙眉,“这只是我的推测,要想知道到底怎么回事就要做检验。”

子潇垂下目光想了一阵,沉声道:“不能这么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