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天媛知道子潇是不想动灵玉的遗体,便道:“那就去查查当日你们喝茶用的茶具。”

子潇不解地看着江天媛,“这都几天了,就算当时茶里有哥罗芳也早就挥发干净了吧。”

江天媛摇摇头,道:“要检查的不是茶,是茶具。”看子潇愈发茫然的表情,江天媛一笑,“你既然学过侦查,应该比我更清楚,每一次接触都会留下痕迹。”

子潇脑子中倏然闪过一个名词。

看子潇已经理解了自己的话,江天媛笑着道:“你们聊着,我去准备点东西,第二次登门可不能再空着手了。”

听了江天媛的请求,白英华诧异地道:“检验茶壶?”

江天媛认真地点点头,“伯母,您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天媛相信您把出事的屋子封起来绝不是因为怕什么不吉利。您也觉得这事里有蹊跷,是吗?”

白英华犹豫了一下,轻轻一叹,“这事族里已做了裁决,事情闹成这个样子,再查也没什么意义了。”

江天媛微蹙眉,道:“伯母,您想想看,这件事虽过去了,但若不查清事情原委,把祸根留在府里,恐怕会后患无穷啊。”迟疑了一下,江天媛低声道,“何况,您也看到了,在这世道里名誉无论对男人还是女人都是极为重要的,您也不愿看着子潇和大少奶奶背着这样的委屈过一辈子吧。”

看着江天媛,白英华发现自己本该在第一眼看到她时就猜到她不同寻常的身世,这样年轻却这样从容静定的女子怎会是寻常人家出来的呢。“出了这样的事,这些日子你还和子潇在一起?”

江天媛微笑道:“我了解他,您比我更了解他,不是吗?”

轻轻叹了口气,白英华点点头,唤来沈谦,“你陪江小姐去查查出事那间屋子吧。”

不等沈谦应声,江天媛道:“伯母,请您将所有相关的人都叫到那里吧,既然是要查清真相,那就要让所有人都亲眼看见才有说服力。”

白英华稍一迟疑,还是点头答应了。

“还有一事要请伯母恩准,”江天媛道,“子潇就在府门外。”

犹豫了一下,白英华点头。

“谢谢伯母。”

半个时辰,沈府就传遍了二少爷的心上人亲自来府上破案为二少爷洗冤了。

府上虽鲜有人知这江小姐是督军府的千金,但多都知道她是金陵学堂的女先生,是从国外回来的博士,学问比二少爷和三少爷加一块都多,所以对这很可能成为未来二少奶奶的女人兴趣盎然。

听到沈谦吩咐能去看看的就过去之后,尽管没多少人觉得这里面还有什么冤情,但为了一睹江天媛,还是在恒静园暖阁外围了个水泄不通。

白英华一直微皱着眉头,从她进沈家门以来,还没有下人能这么明目张胆地看主子热闹的时候。

子潇远远地站着,也微微蹙眉。他总觉得江天媛这么干太过冒险,众目睽睽之下一旦失败,这案要再翻查就难上加难了。他自己倒是无所谓,大不了一切从头开始,可他不能不为灵玉那还停放在冰窖里的遗体着想。但这个时候他除了相信江天媛之外别无选择。

一大早还没来得及出门的子韦也被叫了过了。他打心眼里不愿意来,因为他很清楚江天媛的本事,她敢折腾起来这么大场面,就说明她至少已有了七分把握。而他更清楚,这事是跟他有关的。但若不去的话,更会惹人怀疑,所以子韦还是硬着头皮去了。

子轩本不肯来,是江天媛亲自到子轩房里把他请了来。江天媛只对子轩说了三句话:我是子潇的未婚妻,大嫂已经仙去了,她若还在一定希望你能知道她的清白。江天媛说完就走了,半个钟头之后,子轩就出现在暖阁了。

等子轩到了,江天媛清了清嗓,所有人立刻静了下来。江天媛不紧不慢地开了口:“我是金陵学堂教化学的先生,一大早冒昧将大家请到这里来是想请大家看一个化学实验。在国外,已经有警察利用这个实验抓到自以为没在案发现场留下任何蛛丝马迹的犯人,因为这个实验如果成功,就能让人看到原本肉眼看不到的一种重要痕迹。”

话说到这,把在场所有人的胃口都吊得足足的,江天媛才不紧不慢地打开了随身带来的小皮箱。

箱子是她从原来住的老宅子里取来的,里面整齐地码着几十个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还有一些奇形怪状的器皿。

正当所有人的目光全被那箱子里的东西吸引过去的时候,江天媛从箱子里拿出一副雪白的手套戴上,转身到一旁架子上选了一个没有任何花纹的白瓷瓶拿了下来。站回到桌子旁边,江天媛高高举起那白瓷瓶,在屋里所有人面前慢慢走了一圈,“请大家仔细看看这瓶子,瓶身洁白如雪,什么痕迹都没有。”

这房间自出事就没有人来打扫过,瓷瓶上落了一层薄薄的灰,但仍然是光洁如玉,莫说痕迹,就是连个细纹都没有。

江天媛轻轻吹去瓶子上的浮灰后,从箱子里拿出一个深棕色的喷瓶,对着瓶身喷了几下,接着走到窗边,将瓶身喷过药液的地方放在阳光下照射。

待江天媛再把瓶子拿给众人看时,从主子到丫鬟,除了子潇之外,都面露惊讶之色。

刚才还光洁如玉的瓶身经过晨光的照射,此时竟显出几个黑斑来。

江天媛道:“人的手会出汗,手掌会出汗,手指也是一样,人在碰触物体时,手指上的汗就会留在物体上,就像是按手印一样。但汗是没有颜色的,所以就算留下了手印我们用肉眼也是不容易看到的。汗液中有一种叫氨化纳的成分,遇到硝酸银之后被阳光一照就会呈现黑色,也就是现在看到的瓶子上的这些黑色的痕迹。”

江天媛把瓶子拿到白英华面前,白英华仔细看着,才发现那黑斑是些或完整或不完整的手指印形状,便点了点头。

江天媛继续道:“这种痕迹被国外的警察叫做指纹,每个人的指纹都是独一无二的,这也就是为什么犯人认罪画押或是做生意签契约的时候要按个手印。”把手里的瓶子放下,江天媛道,“人会说谎,但指纹不会。”

清白

很多人开始低头看自己的手。

人都做过错事,而很多错事都是经由双手来完成的。

扫了眼众人,江天媛指着自出事以来一直摆在原处的茶具道:“这是当日二少爷和大少奶奶喝茶时用的茶具,按照我刚才向大家展示的实验,这茶具上应该留有所有与之接触的人的指纹。用这套茶具饮茶的二少爷和大少奶奶肯定是把指纹留在了上面,当然,上面还应该有取这套茶具的金陵姑娘的指纹,以及泡茶并把茶送来的蔷薇姑娘的指纹。”看着蔷薇,江天媛道,“没错吧?”

蔷薇一惊,慌忙低下了头。

把这一个动作收在眼里,江天媛心里的想法得到了最初步的证实。

江天媛移开目光,对着众人道:“我听说燕先生作出诊断,大少奶奶是因药而致小产,二少爷也对我说过他对当夜喝完茶之后的事什么都不记得了,联系起这两个情况,二少爷怀疑当日的茶里有问题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吧。”

这些人还在想着指纹的事,忽然听到江天媛又说起了茶的问题,都愣了一愣才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江天媛扬声打断众人的议论声,道:“当然,这只是一种怀疑,可能真的是有人要加害大少奶奶和二少爷,也可能这只是二少爷为了脱罪做的狡辩。”

几乎所有人同时想到,是真是假,验了茶水便知了。

只见江天媛在箱子里取出了一个小玻璃试管,小心地拎起茶壶倒了一些茶水进去,然后拿着这盛了茶水的试管走到燕恪勤面前,“燕先生,您是医界元老,您应该懂得验毒吧。”

燕恪勤点了点头,小心地接过这个在他看起来极为怪异的透明小容器,轻轻嗅了嗅,又在怀里取出针包,拿一根银针在茶水里浸了浸。取出来时,银针光亮依旧。燕恪勤又撒了些药粉进去,摇了一摇,看着依旧澄清的茶汤,燕恪勤摇了摇头。

众人议论声又起。

茶里没被下药,那就是说这事确是二少爷犯下的了。

子潇也蹙起了眉,无论这茶里有没有哥罗芳,照燕恪勤这样的验法都注定是验不出什么来的。

江天媛扬声道:“大家都看到了,这茶水是没什么问题的。”转头看向明显是松了口气的蔷薇,江天媛道,“但茶水没问题,也无法说明二少爷的猜测是错的。茶水虽没问题,但很难说这壶没问题的茶就是当夜二少爷他们喝的那壶。”

“这…”沈谦脱口而出,“不可能啊,按照夫人的命令,刚一出事我就把这屋子封了,没人进来啊。”

江天媛微笑着看向沈谦道:“管家先生别急,我的实验还没做完呢。下面这个实验先要您帮我个忙,帮我把二少爷、金陵姑娘和蔷薇姑娘的指纹采集下来。”看着沈谦不解的神情,江天媛补道,“就是让他们三人把十个手指指印印在纸上。”

沈谦恍然过来,忙取了白纸和印泥,挨个印下了三人十指的手印。

沈谦给他们三人印手印的工夫,江天媛又拿起那个棕色的喷瓶,对着那套茶具仔细地从里到外喷了一遍。

阳光下,白地淡蓝花纹的茶具上显出斑斑黑迹。

“管家先生,白先生,念和姑娘,”江天媛用托盘把茶具放回桌上,对沈谦、白雨泽和念和道,“这样细心的工作交给三位来做最合适不过,请您三位比照纸上的和茶具上呈现出来的指纹,告诉大家茶具上的这些指纹都是谁的。”

沈谦拿着子潇的手印,白雨泽拿着金陵的,念和拿了蔷薇的,三人虽都不明白这么做的意义何在,但都毫不犹豫地照做了。

不多会儿,念和便说自己找到了。

过了一阵,白雨泽也指了几个指纹给江天媛看。

沈谦把里里外外所有辨得清的指纹比对了一个遍,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不管茶壶茶杯,除了金陵和蔷薇的指纹,再找不到本应该存在的另外两个人指纹的任何痕迹。

也就是说,这套茶具子潇和灵玉根本没有碰过。

众人还在迷糊着,江天媛又道:“白先生,念和姑娘,请你们再仔细看看,记清楚各自所找到指纹的位置。”

几分钟过去,两个人都对江天媛点了点头,江天媛才不紧不慢地开了口:“当晚二少爷和大少奶奶喝过茶,这一点从茶杯里剩有茶水上可以证明。也就是说,不管他们两人有没有自己斟茶,至少这茶杯上该有他们两人的指纹。”转向白雨泽和念和,江天媛指着茶杯道,“现在茶壶茶杯上都没有二少爷和大少奶奶的指纹,那这指纹是谁的?”

白雨泽指着其中一个杯子道:“这个杯子上有金陵的指纹。”

念和道:“这两个杯子上都有蔷薇的指纹。”

江天媛微微蹙眉。

事情和她所想的没有太大出入,却也有出乎她意料的地方。

稍一思忖,江天媛伸手拿起茶壶盖,壶盖里外都有几个指纹,“那,这壶盖上的呢?”

白雨泽指了指壶盖上外侧的几个指纹道:“这几个是金陵的。”

念和道:“其余的都是蔷薇的。”

江天媛牵起一丝笑意,看向子潇,子潇也是一副恍然的神色,显然他已看懂了她的实验。

但这屋里其他的人仍都是满面疑惑。

江天媛暗自一叹,依旧是成竹在胸的静定表情,不紧不慢地道:“就像我最先给大家展示的实验一样,每一次接触都会留下痕迹,换句话说,没有接触就不会留下痕迹。”江天媛看向一直微蹙眉看着她的子轩,道,“这套茶具能出现在大少爷这里,想必不是俗物,是独一无二的吧?”

子轩轻轻点了点头。

这套茶具就像是被埋没在深宫的美人,和其他国色天香搁在一起只能算是一般货色,但若请出宫去还是身价百倍的倾城尤物。

沈府上下都知道,恒静园就像是一家古董斋,虽见不到什么金银珠宝,但随便拿起一件物件都是千金难买的。

江天媛继续道:“也就是说,这套茶具就是当日二少爷他们用的那套。上面没有二少爷和大少奶奶的指纹,只有一种可能,就是被人清理掉了。”扫过蔷薇和金陵,江天媛道,“在倒掉下了药的茶水之后冲洗茶具的时候,被无意中清洗掉了。”

霎时,不知有多少目光齐齐打在金陵和蔷薇身上。

就连一直躲在一边不吭声的子韦也看了过去。

照江天媛的说法,茶具上应只有一人的指纹,即是凶手的指纹,可现在是两个人的。

很多人脑子里都浮现出“串通”两个字。

这时又听江天媛缓缓开口,“指纹虽是两个人的,凶手只有一个。”

江天媛扬起茶壶盖,把茶壶盖底部出示给众人,“正常接触茶壶的人一般是不会碰触到壶盖下侧的,能在壶盖底下留下指纹的只有那个清洗茶壶的人。”

“夫人!”蔷薇慌忙跪到白英华脚下,“不是这样的…”

蔷薇这一跪,白英华倏然想起日前在恒静园外与蔷薇的对话,霎时明白了几分,不等江天媛逼问缘由,便道:“来人,把她关到柴房,待族里长老来了再行发落。”

待两个壮汉把哭喊求饶的蔷薇拉走,白英华缓缓站起身来,对众人道:“这事情既已查清,这屋子就解封了吧,该收拾的都好好收拾收拾。”转头看了看子潇,道,“子潇和灵玉既然是清白的,那也就不用再受罚了。”

“妈。”一直站在角落的子潇这时才站了出来,走到白英华身前,屈膝低头跪了下来。

屋里屋外的主子下人还没散,乍一看这场面也都惊讶不已。

除了在墓园,他们还没见二少爷屈膝跪过。

霎时间又安静得能听到每个人的呼吸声。

“妈”,子潇颔首沉声道,“大嫂已经…没了。”

白英华一震。

众人惊愕中才想起来一个一直被他们忽略了的人。

子轩不知何时已经从这屋子里离开了。

良久,白英华才从这句话给她带来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声音带着微微的颤抖,依旧不失端庄威严地道:“怎么没的?”

念和在身前握紧了双手,江天媛也微微抿住了双唇。

子潇道:“投秦淮河。我手底下人去的迟了,没来得及拦住…”

白英华扬手止住了子潇的话,深深呼吸了一阵,才道:“现在人在哪儿?”

子潇道:“墓园冰窖。”

白英华蹙起了眉。

子潇抬起目光看着眉宇间全是隐瞒的白英华,“妈,大嫂是蒙冤投了秦淮河,纵是有什么不被族规所容的,也都该被秦淮河洗干净了吧。”看了眼子轩方才落座的椅子,子潇低声道,“就是不为大嫂,您也当是心疼大哥吧。”

蹙眉沉默,白英华沉沉一叹,“她可以葬在沈家墓园,但是必须悄悄入葬,不得以沈家名义对外发丧,一切从简,在墓园中不得立碑,府中不设牌位。除了子轩,谁也不能送葬。”停了一停,深吸了口气,白英华道,“否则,就让她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吧。”

咬了咬牙,子潇颔首道:“就依您说的。”

白英华面无表情地看向沈谦,“沈谦,这事你掂量着办吧,没必要的事就别去打扰大少爷了。”

沈谦颔首道是,白英华便转身出了门去。

白英华一走,子韦一等也悄悄离开了,原本来看热闹的丫鬟家丁也赶忙匆匆散去了。

屋里只剩了子潇与江天媛。

江天媛摘了手套,上前把还跪着的子潇扶了起来。

“你…”江天媛话还没说出来,子潇张手轻轻抱住了江天媛。

子潇抱得不紧,江天媛却也不挣开他,任由他这样轻轻抱着她。

她明白白英华的意思,如果风光大葬了灵玉,就等于和族里翻了脸,到时候入不了祖坟的就不只是灵玉一个人了。

她也明白,子潇理解了白英华的苦心,只是一时难以接受。

她到底是这个深宅大府的局外人,对这宅子里的悲伤只有感慨的资格。

但子潇这样抱着她,仿佛也在传递给她一种无法置身事外的哀伤。

这次的事之后,她才明白子潇心里在乎的不只是娉婷这一个妹妹,他在乎身边每一个人,只是在乎的方式不同,或者,连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是有多么在乎这些人。

“对不起…”半晌,子潇轻轻松开了江天媛,“谢谢你。”

看了看子潇虽疲惫却明显是轻松些许的模样,江天媛一笑,道:“你要真心谢我,就亲自送我一趟吧。”

子潇道:“去哪儿?”

江天媛利落地收拾好箱子,道:“你已经回家了,我总不能一个人陪你家祖宗们住着吧。现在郭元平住在老宅里,他在学堂那间房子空着,我先去那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