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清微蹙眉。

低头斟了两杯茶,寂清把一杯放到了子轩面前。

氤氲的热气缓缓上升,到半空中渐渐消散。

轻轻摇了摇头,寂清道:“施主要寻求解脱,说明施主在尘世里还有放不下的事。入空门应是因为已然释怀,而不是因为意图追求释怀。若心有牵绊而强入佛门,那就是视佛门与牢笼无异了。”

子轩凄然苦笑,“那就由着我这样害人吗?”

寂清轻捻佛珠,道:“一念成佛,一念成魔,救人与害人就在一念之间。施主既然认定命中必有这一劫,又何苦执念于此呢?”

子轩听出寂清话外有音,便道:“你直说便可。”

寂清又道:“施主是有大智慧的,就算命中要牵累几个人,但却能扶助千万人。”

看子轩仍是不解,寂清抬手指了指墙上的一幅画。

那画是子轩所作,佛堂初建时送给寂清的。

一幅画,怎能救助千万人?

画不能救人,文墨传递出的思想却能救人。

若世上的人都扫清了愚昧,或许世上就不再会有灵玉这样的悲剧,也不会再有蔷薇这样的罪孽。

看似最虚无的东西,却蕴藏着最强大的力量。

子轩明白了寂清的意思,已被冻结的心里仿佛掠过一丝温热。

与其在佛堂里念经超度亡者,不如在书房里立论警示生民。

子轩对寂清微笑着道:“这佛堂还是你的,我就回书房去吧。”

寂清又道了声“阿弥陀佛”,“施主慢走。”

子轩扶着茶案慢慢站了起来,缓缓走出经堂,抬头看到佛堂的佛像,忽然想起些什么,转头来对寂清道:“我记得,你还有个问题没回答我。”

寂清微蹙眉,垂下了目光,轻捻佛珠,低声念了声“阿弥陀佛”。

再抬头时,子轩已走出佛堂了。

佛若没有成佛,他会做什么?

他会是什么人?

和谁在一起?

他还不知道。

世间最虚无缥缈的,最让人伤神的,最折磨人心的就是这个字。

若。

生意人

夜色微醺,醉意仍在。

子韦强打起精神整装出了门。

这次Anna要他做的事很简单——把张合年叫到承平苑。

子韦已经对Anna的事好奇心全无,这个时候他只想赶快把她的事办完,之后再也不见这个可怕的女人。

子韦到张府时,张合年一家正在吃晚饭,子韦什么都不说就把张合年叫出了门去。

子韦径直走到车前,打开车门,张合年却没有进去的意思。

张合年诧异地看着没精打采而且还带着一身酒味的子韦,“子韦,你这是要干什么?”

子韦犹豫了一下,道:“请您见个人,女人,在承平苑。”

张合年眼睛一眯笑了起来,“贤侄啊,这个时辰喝花酒是不是早了点,先进屋喝口茶吧。”

子韦丝毫没有笑的意思,面无表情地道:“那个女人说是要见您,是不是喝花酒我就不知道了。”

张合年敛起了笑,看子韦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皱起眉道:“什么女人?”

子韦咬着牙根挤出两个字,“妓女。”

对美丽的女人,张合年向来是来者不拒的。

不管妓女还是妖女,女人在张合年心目中总是用来做那一件事的。

所以,虽对子韦的郁郁之色很是纳闷,张合年还是上了车。

夜里见女人,还是个能当妓女的漂亮女人,怎么想都不会是什么坏事。

车靠着承平苑对面的街道停下,子韦没转过头来,两手也没有离开方向盘,只是透过挡风玻璃看着前方的万家灯火,道:“就在西子阁里。”

张合年刚要打开车门,看到子韦没有下车的意思,笑问道:“怎么,来都来了,不进来喝几杯?”

子韦淡淡地道:“您没看出来吗,我白天喝多了。”

张合年虽觉得子韦与平日有些相异,却也没多问,笑着下了车,被一群莺莺燕燕簇拥着上楼。

西子阁。

张合年打趣地问陪他上来的女婢,“这西子阁里住的可是西施啊?”

女婢正是白天差点被子韦掐死的那个,听到张合年这样说,忙道:“张老板,奴家可不是跟您开玩笑,这西子阁里住的姑娘花名就叫西施。她是这几日刚来的,因为是个西洋美人,妈妈觉得让她住西子阁最为合适,也就顺带着给她选了这个名字。我们都是唤她作西施娘子的。”

西洋美人。

张合年心里生出些疑惑来。

有哪个西洋女人会漂洋过海来到中国就为了做妓女?

摒退了婢女,张合年暗暗检查了一下衣袋里的枪,定了定神,才小心地推开了房门。

门开,无人。

张合年警觉地把手放进了衣袋里,小心地走进门去。

刚走出两步,张合年便停住了。

他很清楚顶在自己后脑上冰冷坚硬的东西是什么。

随着传来门被关上的声音。

“张老板,别来无恙啊。”

从身后传来的声音似曾相识。

阅女无数,张合年一时无法确定这声音的主人是谁。

他不知道,却不说话,只听。

这女人把他叫到这里来,还用枪指着他的脑袋跟他叙旧,说明这女人需要的不是他的命。

他不说话,是因为知道她总会跟他说清一切。

一只纤长的玉手从背后伸了过来,探到他衣袋里,温柔地取出了那把已顶上了火的枪。

“听说张老板是这里的常客,难道张老板每次都是这样来找乐子的吗?”

张合年仍不说话。

收了张合年的枪,声音的主人才慢慢地绕到了他面前。

枪口从他的后脑勺移到了眉心上。

看清了拿枪的人,张合年再忍不住开了口,“是你?”

Anna仍只穿着那件白衫,不过紧紧合上了衣襟。

那是件男人的白衫,规规矩矩地穿在她身上时就显出几分刚毅冷峻的味道来。

Anna轮廓温柔的脸上没有一丝的笑意,“你知道我是谁?”

这句话既然被这样问出来,显然答案不是张合年此刻脑子里在想的那个。

张合年摇摇头。

他在她还是林公馆管家的时候见过她,但他现在可以肯定,他不知道她是谁。

Anna淡淡地道:“我是和你一样的猎人。只不过你的猎物在南京,我的猎物在全世界。”

张合年微惊,想了想,沉声道:“我们的猎物一样?”

Anna摇了摇头,“你是我的猎物的猎物。”

张合年诧异地看着Anna。

Anna觉得效果已经达到了,便慵懒地垂下了手臂,“你对林莫然已经不陌生了,太白楼那一次还没让你看清楚吗?”

“是你给我报的信?”

Anna掠过一丝冷笑,“难道你认为是沈子韦在帮你吗?”

看到Anna脸上闪过的轻蔑,想起刚才子韦的异样,张合年恍然道:“他在为你做事?”

看着张合年带着讶异的表情,Anna道:“我并不喜欢中国人话中有话的说话方式,你可以直接问我,我是不是胁迫他替我做事,我会很直接地告诉你,就是这样。他不替我做事,我就毁了他。”深深看着张合年,“现在,你也一样。”

张合年一怔,旋即笑道:“我们既是一路人,何必伤了和气呢?我也是个商人,只要你开的价码合适,我保证全力以赴。”

Anna牵动嘴角微微一笑,“我想,你已经有想要交易的东西了吧?”

张合年笑了笑,道:“是。不过,既然是生意,我还是想听听你想要的东西,如果你要的我没有,那这生意也就没有做下去的必要了。”

Anna走到桌边,打开桌上的红酒瓶塞,边倒酒边道,“我要三条命,林莫然,江天媛,沈子韦。”

张合年轻轻皱了皱眉,“这可是笔大买卖。”

Anna倒好两杯酒,妩媚地吮了吮从酒瓶口残留的酒液,把木塞塞回瓶口才用慵懒的声音道:“我们这样的人从不做小买卖,不是吗?”

张合年思忖了一阵,点了点头,道:“好,我就给你取这三条命。不过,取这三条命不是件容易的事,我要的回报也要高些。”

Anna毫不犹豫地点头。

张合年道:“这次打猎之后,我要从此再不打猎。”

Anna冷冷一笑,道:“从我知道你已经把大部分家眷都移民到国外,我就料到这会是你的交易条件了。只要你拿到那三条命,我可以帮你办到。”

说着Anna把一杯酒拿到张合年面前。

张合年却没有接。

“三条命换我的自由,我有些赔了。我还要你帮我吞掉沈家的家产。”

Anna点了点头,道:“还不算过分。”

张合年这才从Anna手中拿过了那杯酒,与Anna手中另一杯轻轻碰了一下,正要仰头喝掉,Anna含笑拦住了他。

Anna伸出只手在他面前摊开,一小颗白色药片静静躺在Anna手心里。Anna轻轻贴近张合年,妩媚地笑着,方才一切冷峻和杀气在她一笑间烟消云散,留下的是一个妖媚到让人窒息的尤物。

“你会爱上这种签约方式的。”

张合年捏起药片用舌尖舐了一下,不解地看着近在眼前的Anna,“碱?”

Anna拿了另一片扔进自己杯子里,看着细密的气泡从杯底涌上来,微笑道:“Baking soda,会改变红酒的口感,试试看。”

把张合年送到承平苑,子韦也没有立刻回家,一个人在金陵歌舞台喝完整整一瓶干邑才慢慢地开车回去。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原来酷爱热闹的他现在居然越来越偏爱独处。

不愿意回家,也不愿意和原来那些朋友们混迹灯红酒绿的地方,只想一个人慢慢开着车,好像永远也到不了目的地,永远都是他一个人这样开下去。

不管多慢,该到的地方总是要到的。

停了车,子韦埋头走回汉霄园。

为了少见到人,他已习惯了早出晚归。

进楼门的时候子韦还犹豫了一下。

他依稀记得他一时烦躁打了清雅,而他以前从没这么做过。

夜已深了,楼下厅中灯虽亮着却没有人在。

她还是生他的气了吧。

唤来个小丫鬟,子韦道:“清雅呢?”

小丫鬟一怔,诧异地道:“三少爷不知道吗,清雅姐姐已经走了啊。”

轮到子韦愕然了,“走了?去哪儿了?”

小丫鬟道:“清雅姐姐黄昏的时候向夫人请辞,交了赎身的银元,天黑就走了啊。”

子韦愣了好一阵子,半晌,问道:“我…是不是伤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