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寻常的俗世男人,所以从一开始她便没有想过他们之间会有俗世男女之间的情愫。

俗世里,她是高高在上的沈家小姐,他是个最平凡的僧人。

在精神世界里,他是高高在上的修行者,她是尘世里寻常的生命。

无论在哪个世界里,他与她都隔着遥远的距离。

但当他真的从她生活中离开的时候,她又像是失去了一样重要的东西。

她很清楚,那不是她对白雨泽的那种感情,也不是对林莫然的那种感情,不是爱情,也不像是友情。

他是特别的。

对她更是独一无二的。

当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很诧异自己对于寂清的离开产生的不是难过,不是不舍,竟是困惑。

对于一个不同寻常的人,用不同寻常的思绪来为这场相逢画上句点,也合情合理吧。

“小姐,到了。”

车子停了下来,娉婷才从思绪里抽离出来,这才发现,自己虽没有难过却还是不由自主地落下了泪。

泪痕被冬日黄昏的凉风抚摸着,凉意侵肤入骨。

娉婷抬起手背拭掉泪痕,走下车子,从手袋里拿出几个铜钱递给车夫。

车夫道了谢,拉起车子很快消失在繁华熙攘的街市里了。

娉婷看了看四周,这街市有说不出的熟悉。

转身,方意识到自己就站在回春堂的门口。

随口说的地名,竟是这里。

天色已经暗了,和周围其他店铺一样,回春堂已是灯火通明。只是周围的店铺没有回春堂这样含而不露的气派。

这是她与林莫然初识的地方,那时她还是个不知深浅货真价实的大小姐,他还是个中规中矩颇有名誉的大夫——至少那时她以为是这样。

娉婷没读过多少诗词,这时却想起一句。

人生若只如初见。

她不记得这句话的出处,不记得这句话后面还有什么内容,甚至不记得这是句诗还是句词,自然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知道这句话的。

但她却觉得,这句话说的就是她现在的心情。

无论对寂清,对林莫然,还是对白雨泽,她此时都想说上一句,若只如初见。

初见未必都是美好的,但一定很纯净。

没有多少人会去主动想象初次见面之人有多么复杂,也没有人会去想象眼前这个素昧平生的人会在以后的日子里带给自己多少困惑、痛苦、难过。

若只如初见,如初见一样纯净。

“娉婷?”

一个带着微微惊讶和满满关心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娉婷匆忙回身,看到江天媛正好走到她身边。

娉婷在诗文带给她的淡淡愁绪中展开一个并不明朗的笑容,“天媛姐姐。”

江天媛看看她的脸,伸手拥住娉婷的肩,半哄半关切道:“娉婷,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娉婷摇摇头,她还想对江天媛笑得再明媚一点,但眼泪已经夺眶而出。

江天媛习惯性地想要说些什么哄她,但还是把没说出来的话收了回去,只张手给了娉婷一个温和的拥抱。

娉婷就伏在江天媛肩头哭着。

很多路人看向这两个相拥的女人,但多都是用同情和感伤的目光。

在医馆门口哭成这个样子的多都跑不了是那么几件事。

娉婷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不为任何人任何事,只是心里有种强烈的委屈,就在一个值得信任的姐姐的拥抱中瓦解了所有的坚强。

江天媛也不再问她出了什么事,她知道若娉婷真有什么解决不来的事情肯定是会去求助子潇的,而从她的哭声里,江天媛听明白这眼泪只与心情有关。

这是女人之间的事。

待娉婷不哭了,江天媛拿出手帕给娉婷,看了看天色,道:“沈府离这还远,这时候往回走恐怕你也赶不上晚饭了。”看向像小猫一样乖巧地擦拭着泪痕的娉婷,江天媛微笑着道,“走吧,跟我一块儿去吃点东西,吃完饭我送你回去。”

当两人在附近一间西餐厅坐下时,娉婷已收拾好了泪痕,也收拾好了心情。西餐厅里柔而不暗的光线配着乐师演奏出的流畅的钢琴音,加上银烛台上那用西洋香料特制的蜡烛燃烧产生的独特幽香,一切都让娉婷平静下来。

一种只有女人间才能共享的愉悦的平静。

“吃什么?”江天媛一边看侍者给她的菜单,一边随口问着娉婷。

娉婷扫了一眼菜单,道:“菲力牛排,七成。”

江天媛听到娉婷放下菜单的声音,抬起目光看向她,“就这些?”

娉婷点了点头。

江天媛笑道:“你是没有胃口,还是想给我省钱啊?”娉婷只是笑笑,江天媛只好转头对侍者道,“两份菲力牛排,一份七成熟,一份全熟。”看向娉婷,江天媛道,“喜欢戚风、奶酪还是慕斯?甜品会让人心情好起来的。”

娉婷的确没有什么胃口,但听江天媛这么说便道:“提拉米苏吧。”

江天媛笑着道:“好,那就一例提拉米苏,一例安马雷图。再加两杯热巧克力。”

侍者退下时,钢琴师正在弹奏《月光曲》的第二乐章。

清清淡淡的琴声让她想起那个曾经清清淡淡的人。

现在听来,真的听出了些宿命的滋味。

“天媛姐姐,”娉婷浅呷着面前玻璃杯里清甜微酸的柠檬水,“你和二哥会在一起的,对吧?”

江天媛微微一怔。

娉婷看着江天媛,又说了一遍,“你们一定会在一起。”

江天媛绽开一个饱满的笑,“你这丫头…”

娉婷认真地道:“你们一定会在一起。”

江天媛渐渐收起了笑意,也放小了声音认真地对娉婷道:“娉婷,你知道我是什么人。”

娉婷道:“二哥不会在乎这些的。”

江天媛正要开口,侍者送来了两杯热巧克力,江天媛也就及时收住了话。

捧着热巧克力慢慢喝了两口,温热的巧克力却没让她说出什么温暖的话,江天媛低声道:“丫头,人活在这世上不能太自私。”

直到后来娉婷才明白,江天媛这句话说的不是她,也不是子潇,而是江天媛自己。

但此时她仍坚持道:“不管怎么样,你们一定会在一起的。”

江天媛只是淡淡笑了笑,轻轻地说了一句,“我也希望如此…”

之后,两人再没提这些事情,你一言我一语地谈着大洋彼岸那几个国度的风物,吃完这顿饭回到沈家已经是十点之后的事了。

娉婷要留江天媛在沈府过夜,江天媛还是坚持一个人走回到了夜幕中。

夜已深了,娉婷却不想回到别院去。

从那里能看到空荡荡的佛堂,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在那里安眠。

看到恒静园二楼还亮着灯,娉婷犹豫了一下,走进园子。

在大厅里的冷香看到娉婷这个时候进了门来,愣了一下,赶紧迎了上去,“小姐,您还没休息吗?”

娉婷轻声道:“大哥还好吗?”

冷香微微蹙眉,垂下目光道:“大少爷送走大少奶奶之后倒像是想通了,每日饮食服药都很规律,也把钱庄的事全交了出去,说是要潜心修书了。只是…只是他的病一点都不见轻,这几日看起来还愈发沉重了。”

娉婷也锁起眉来,“燕先生怎么说?”

冷香摇摇头,道:“每次都是那些话,说是天气转冷引起的。”

这些日子温度是降得快了些。

娉婷道:“大哥睡了吗?我想去看看他。”

冷香眉蹙得更紧了些,道:“这些日子大少爷都睡得很迟起得很早,请小姐好生劝劝大少爷吧。”

上了楼去,娉婷轻轻走进子轩房里。

子轩不知何时已靠在床头睡着了,一本书摊开着掉落在床边的地上。

娉婷悄悄走过去,拾起那本书放到床头矮几上一摞书的最上面,又转身到床边轻轻给子轩把被子盖好。

一段日子不见子轩,子轩又消瘦了不少,眉宇间尽是疲惫之色。

伸手探了探子轩的额头,娉婷皱起眉来。

被身边的异动惊醒,子轩睁开眼睛看到坐在床边的娉婷,牵起一丝疲惫的笑意,“我居然睡着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娉婷像小时撒娇那样轻轻伏到子轩怀里,只是什么都不说,就这样静静感受着子轩此时远高于正常的体温。

子轩伸手轻抚着娉婷的头发,“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你了吗?”

娉婷摇了摇头,轻声道:“大哥,我想你了。”

子轩一怔,微笑道:“回来了就好…”

娉婷坐起身来,拉着子轩苍白清瘦的手,“大哥,你以后再也不许不见我了,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许。”

子轩轻轻点了点头,“是大哥的错,让你担心了…”

娉婷轻抿了下嘴唇,道:“大哥,我能不能搬到你园子里住?”

子轩微微一怔,“到这来?”

娉婷点点头,半真半假地道:“住在大哥这里就没人敢欺负我了。”

子轩哑然失笑,笑着摇摇头,“傻丫头,你是未出阁的姑娘,怎么能和我这个病人住在一起啊…”

“我是个大夫,当然应该和病人住在一起。”娉婷撅起小嘴,摆出一副不讲理的模样,“我不管,你要不让我住在这里,我就赖在这不走了。”

子轩忙哄道:“好好好…你到楼下跟冷香说,让她给你收拾间屋子。”

娉婷这才笑着道:“我就知道大哥最疼我了。”

子轩苦笑着摇摇头,他永远拿这个丫头没有办法。

“时候不早了,收拾收拾去睡吧。”

娉婷小心地扶子轩躺下,替他把被子盖好,却没有要走的意思,“我等你睡着了再走。”娉婷指了指床头那一摞厚厚薄薄的书,“我要是现在走了,你肯定还要看这些东西的,对不对?”

子轩应该答是。

因为他确实是这样想的。

这些书都是他早就不知看了多少遍的,就是让他背也能背得出来。

再看,只是因为睡不着。

白天怎么都好过,可一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那些拼命想要封存在心底的人与事就会重新涌上心头,熄了灯躺在床上更是辗转难眠。

他宁愿让自己在超出身体承受能力的疲惫中不知不觉睡去。

可他不能对娉婷说这些。

他很清楚娉婷要来这里住多半也是因为担心他,他绝不想让那个曾经无忧无虑的丫头再因他而增加任何心事。

所以他带着淡淡的笑意轻轻闭上了眼睛。

清晰地感觉着娉婷身上散发出的淡淡暖暖的馨香,子轩竟在不知不觉中沉沉睡着了。

甚至不知娉婷何时熄了灯走出了房间。

娉婷就在子轩隔壁的房间里住下了。

这是本是间丫鬟值夜的屋子,冷香怕这间屋子简陋怠慢了娉婷,娉婷却执意要住,冷香也没有办法,只得先简单收拾了一下床铺,让娉婷暂时住下。

睡在陌生的屋子里,陌生的床上,娉婷却觉得格外安心。

至少,在这园子里她不是一个人。

副业

日上三竿,周致城站在江淮面前时满脸疲惫之色,眼睛里带着血丝,军装和皮靴上也都蒙了一层灰,对于一个军人来说这明显是经过了几个彻夜未眠还有几日奔忙的样子。

事实上,自打江淮的队伍进了南京,周致城还没有躺在床上睡过一觉。

甚至他现在还不清楚自己的房间在哪儿。

这几天来的休息都是在正常人不会频繁往来的地方草草完成的,比如树上,屋顶上,军火库里。

每办完一件事回到督军府,一准还有下一件等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