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日子他已经习惯了,但是是在战场上习惯了,打起仗来几个通宵不合眼是很正常的事情,可在这样太平繁华的地方他实在想不通怎么还会有这么多的破事。

想不通归想不通,周致城还是没有丝毫抱怨。

他很清楚,在督军府里不是谁都能有这样奔忙的资格。

每次他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来时总会遇到其他几个江淮手下的军官,他清楚地看到,那些与他年纪相仿的军官眼中丝毫没有同情,反而是掩饰不住的嫉妒。

疲惫,在这里是一种荣耀。

因为这里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个不养闲人的世道。

尤其对于他们这样的人。

所以,站在江淮面前,周致城虽已掩饰不了疲惫,但仍强打起精神,笔挺地向江淮行了个礼。

江淮正在批一份文件,头也不抬,足足晾了周致城一刻钟,才不紧不慢地在文件最后签了个字,转手递给候在一边的小兵。

待房门再次被关上,江淮才示意周致城说话。

周致城微颔首道:“大人,这批军火已全部分派到各驻地,夜间完成,一切顺利。”

江淮点了点头,“还有多少?”

周致城答道:“五批。”

江淮道:“走水路的呢?”

周致城道:“有两批。”

江淮端起手边已微凉的茶,浅浅呷了一口,道:“剩下这几批全走水路吧。”

周致城一惊,“大人,这太冒险了。那晚我带人接货的时候正好撞见沈子潇,我虽然搪塞过去了,但我感觉得到他是有所怀疑的。”

江淮笑着摇头,“你啊…万事小心不是坏事,可是你真觉得他会去搜查自己家的商船吗?”

周致城颔首道:“大人,沈夫人特别叮嘱过在下,沈家八号商船代运军火的事只能与她或白雨泽联系,我感觉沈子潇恐怕不知道沈家还在做这么一项生意。否则,无论从哪一个方面来看,沈子潇都是沈家出面做这项生意的最佳人选。”

笑意在江淮棱角分明的脸上隐去,他知道周致城说的是实情。

沈家这项生意是他见过最简单也最不简单的。这艘八号商船自战火蔓延到南方起就多运了这么一样东西,不管是北洋军还是革命党,或是江湖草莽,只要出得起价钱,就能通过这艘船把成批的军火神不知鬼不觉地运到长江沿岸各港口。

不用道出名姓,不用说出东西来历与用途,只谈货量与运价。

这对兵对匪都是极大的便利,没人愿意,也没人敢去动这八号商船。

因为谁也不确定这船上的货是哪家的。

与其混乱中砸了自家货物,每家都更愿意暗中保护这艘商船。

所以一直平安无事。

江淮不知前任督军的军火有没有通过沈家商船,但他知道有这么个渠道之后毫不犹豫地让周致城去与沈家联络了。

眼下往南运送军火,没有比这个更安全的了。

至于这项生意是沈家的谁在管着,江淮之前却是没有多想过。

“你有什么话就说出来。”

周致城略一犹豫,扬起了目光,“卑职始终觉得沈子潇大有问题。”

江淮扬了扬手,“你如果说的是天媛与沈子潇的婚事,那我告诉你,这门亲事无论如何也要结成。”

周致城很清楚江淮的打算,在目前的□势下,这一门亲事能抵得上千军万马。

但他现在想到的绝不是什么政局。

“大人,这是小姐的终身大事…”

江淮淡淡看了周致城一眼,“你觉得眼下南京城里还有那户人家能配得上小姐吗?”

周致城一时语塞。

不管哪家能配得上,他知道肯定不是他自己。

“给你半天时间休整,下午五点整来见我。”

如鲠在喉,一句话在喉咙口停了半天,还是硬咽了下去。

“是。”

张宅。

张合年从承平苑回来之后就立即撒了网。

只撒网,没抓鱼。

撒网,是因为想要保有抓鱼的机会。

不抓鱼,是他还没想好要怎么抓。

他与Anna谈这笔生意的初衷就是想脱离这些明争暗斗,过安生日子。他绝不想在自己还没逃离虎穴的时候又跌进狼窝。

大总统,沈家,一个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一个是江南商贾,看起来没有任何可比性,但实际上一个天高皇帝远,一个随时能把刀架在他脖子上。

活着,这是他为自己这最后的任务所定的最后的底线。

他是个绝佳的杀手。

因为不像。

五短身材,贪权贪利,嗜酒好色。

没人会认为袁世凯放在南京的杀手组织头目是个这样的人。

越是不像,就越容易得手。

当年他被还不是大总统的袁世凯召见之后,就带上军火商人的面具,带着这个秘密组织,什么都没想就来了南京,就开始秘密地机械地杀人。

他并不了解他杀的那些人,往往是三更半夜收到一封里面只写着几个名字的信,然后一觉醒来这些人就在世上永远消失了。

他只知道这些人都是革命党,他不杀他们,他们就会杀他。

仅此而已。

直到有一天三岁的小儿子染病夭折,他才在习以为常的杀戮中猛然反应过来。

他才反应过来,死在他手里的是人。

和他儿子一样的人。

就算袁世凯当了大总统,到底动手杀人的还是他,遭报应的也是他。

在那之后他就极少自己动手杀人了。

但作为一个骑虎难下的杀手,他能做的也只能是将大部分家人秘密转移到国外,只把一个不长心眼的小妾和一个他清楚知道与自己没有半点血缘关系的女儿留在了身边。

自打那时候起,他就在等这一天。

不求全身而退,只想活着出去。

所以他比任何一次打猎都来得谨慎。

派出去的探子前来回报,他也选了个最隐秘的地方来见。

地下酒窖。

酒窖里只点了盏昏暗的油灯,淡淡的酒香交杂着霉气充斥着在场每一个人的肺,没有一个人对这些堆积成山的坛子表示出丝毫兴趣。

三个探子挨个报出一天内子韦、林莫然和江天媛的行踪。

张合年不觉得这个时候一个一个去解决这三个人是好的选择。

所以他同时派出三路人马盯三个人。

听完,张合年皱了皱眉。

“继续回去盯着,有情况随时来报,没我的命令一发子弹也不许打。”

停了一停,张合年无声地送出一口气。

“传话下去,保持警惕,年关收网。”

“是。”

生之多艰

在恒静园住了两天,娉婷就把需要用的东西都收拾齐全了。

包括一只原来养在别院的大白猫。

这猫很黏娉婷,只要娉婷在就不会跑多远。

可现在她找不到这牲口跑到哪儿去了。

于是向来平静的恒静园就因为一只猫的行踪而鸡飞狗跳了起来。

子轩乐得一个人清清静静看书,索性就让所有闲着的丫鬟家丁们都跟着娉婷满院子找猫去了。

当猫被找到的时候,娉婷的注意力就完全不在猫上了。

在猫的死亡原因上。

猫死了。

在金陵的房间里。

衣柜边上。

没有伤口。

却七窍流血。

一张发黄的纸摊在死猫旁边。

猫舌舔舐过的痕迹还很清晰。

白色粉末零星地散在周围。

娉婷没查过案子,但这一幕在一个大夫看来已经证明了一件事。

猫是被毒死的,毒药就包在那张纸里——或是曾经包在那张纸里。

显然,那张纸里原来包着的粉末比这时看起来要多得多。

金陵的脸色比那张纸还要难看。

“这是什么东西?”

娉婷指着那张包毒药的纸质问刚刚赶到的金陵。

除了金陵,那些在附近一起找猫的人早已把小屋围满了。

金陵看了看那张纸,和那只运气欠佳的猫,轻轻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小声道:“毒药…”

娉婷像看一个杀人凶手一样看着金陵,“你房间里为什么会有毒药?”

被娉婷审讯一般地质问着,金陵颔首道:“这…这是女婢向燕先生讨来的,先前屋里出了耗子,我怕耗子咬了衣服…”

“毒耗子?”

娉婷怀疑地看着金陵。

正僵持着,忽然听到人群后传来一声“燕先生来了”。

众人让开了路,燕恪勤急忙忙地走了过来。

“小姐。”

燕恪勤向娉婷道了个礼,转头看到七窍流血的猫尸,微微愕了一下。

“燕先生,你来得正好,”娉婷瞪着金陵,好像生怕一不注意她就会逃走似地,“她说这药是您给的老鼠药,您可记得有没有这回事?”

金陵静静地看着燕恪勤,目光里丝毫没有惶恐。

反倒有一种喜悦。

燕恪勤点点头,道:“老朽记得清楚,确有此事。”

听到燕恪勤这句话,娉婷的目光立时从金陵身上收了回来,那样怀疑的目光又落到了燕恪勤身上,“燕先生,您都没细看,怎么就能确定这是您开的那包药呢?”

“娉婷。”

不等燕恪勤开口,人群后传来一个疲惫但绝对威严的声音。

人群散到两边,冷香扶着子轩走进门来。

子轩温和的目光扫过整个空间,房里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立即缓和了下来。走到娉婷身边,子轩轻声责备道:“燕先生是长辈,不得无礼。”

“可是…”娉婷想说,可是你病得蹊跷,不可不防小人。但转念一想这话不能贸然说出来,便怏怏地住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