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轩伸手轻拍了拍娉婷的手臂,“妈刚刚差人来唤你,你赶紧去吧…这里的事我来处理。”

子轩的话听起来像是在哄,却在这园子里有不容违抗的力量。

对娉婷也是一样。

娉婷知道子轩的脾气,怕惹他不悦,只得应了。

出门前,娉婷嘟起小嘴道:“这猫是三哥给我的,我不能把它扔在这儿。”

说着,娉婷走过去把死猫抱了起来。

没人注意到,娉婷在抱猫的时候顺手把散落地上的白色粉末抹在了手心上。

娉婷走出门,这房里的气氛稍稍轻松了些。

一个可以宽恕害死自己妻子凶手的人,怎么会严惩一个无意中害死一只猫的无辜女子呢。

果然,众人只听到子轩温和地对金陵说了一句,“把这些收拾干净之后到我房里来一下,有些事要你做。”

金陵来到子轩房里时,子轩正靠在躺椅上轻轻咳着。

房里只有子轩一人,清浅的咳声也显得格外刺耳。

她看得出,这段日子以来生命正在这个优雅的男子身上飞快流逝着。

金陵到桌边斟了杯水呈给子轩,子轩稍稍稳住呼吸后接过了杯子,淡淡道了声“谢谢”。

金陵被这声道谢惊了一下,忙颔首道:“大少爷,您折杀奴婢了。”

子轩只是淡淡笑了一下,慢慢喝了两口水,放下杯子,指了指他对面的圆凳,“坐下说话。”

金陵又是一怔,埋着头道:“大少爷,奴婢不敢。”

子轩轻轻摇了摇头,目光依旧温和,却复杂了起来,“这房里只有你我,何必这样拘束呢…”浅浅蹙眉,子轩静静注视着金陵,“姐姐。”

这两个字像在金陵头顶响了个炸雷。

看着惊得睁大了眼睛的金陵,子轩仍是用虚弱的声音淡淡地道,“不是吗…沈家流落在外的长女,我同父异母的姐姐…”

这句话好像点醒了金陵,金陵极快地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眨眼间就抵到子轩的颈上。

金陵知道这样做根本就没有必要。

这是个连自己站起来都很吃力的病人,一个孩子都能轻而易举地杀死他。

这么做不是为了制住子轩,而是为了让自己安心。

金陵褪去了低眉顺眼的伪装,冷漠地看着苍白的子轩,“你怎么知道的?”

子轩能清晰地感觉到刀刃冰冷的温度,但无论是他心里还是他脸上都没有丝毫的惧意,温和平静如故,“猜的…”

子轩是猜的,却不是瞎猜的。

从第一眼见到这个女子,他就知道她有不同寻常的心事。

神情、举止、年纪,甚至姓氏,每一样都把子轩引向这个答案。

他本只是怀疑,但却被她自己证实了。

金陵咬着牙根道:“那你一定也能猜到,我来这里是要干什么吧。”

子轩轻轻牵起一丝苦笑,“我早就该死了,就算你不杀我,我也活不了多少日子…你何苦因为一个将死之人赔上自己的性命?”

这句话在别人口中说出来会像是求饶,在他口中说出来却像是最真挚的关切。

金陵心里像被狠狠扎了一下。

和这个男子朝夕相处这段日子,她很清楚子轩说的是事实。

但她却被这事实说得心中一疼。

为这个男子。

她明知道当年的事与他没有半点关系。

她知道他可以算得上是沈家最受苦却最善良的人。

可她却要取他本就残薄如纸的生命。

“你知道我比谁都想死…”子轩依然淡淡地道,“但我不想牵累任何人,何况你是我唯一的姐姐…”

一片静寂。

静寂中传来匆匆的踩踏楼梯的声音。

金陵一惊,手上的匕首握得更紧了。

“是沈谦的声音,”子轩道,“还来得及…”

金陵犹豫间,沈谦已到了楼上,叩响了子轩的房门,“大少爷。”

子轩略带着急地看着金陵,压低声音道:“快点,要么现在就动手,要么就赶紧把这东西收起来…否则我帮不了你了…”

帮她。

她把匕首抵在他脖子上,他居然还想着要帮她。

咬了咬牙,金陵把匕首收回了袖中。

子轩轻轻舒了口气,调整了下呼吸,才扬声道:“进来吧。”

沈谦这才推门进来,看了眼颔首立在子轩身边的金陵,微欠身对子轩道:“大少爷,夫人传金陵过去一趟。”

子轩微微蹙眉,“何事?”

沈谦又看了金陵一眼,道:“小姐在夫人面前告了金陵的状,夫人让我带金陵过去问几句话。”

子轩转头看向身边的金陵,“你就去一趟吧,把事情跟夫人和小姐说清楚,好好跟小姐道个歉,小姐不会难为你的…”

金陵俯身行了个礼,“是,大少爷。”

心病

“妈!”

在书房里看帐的白英华听到娉婷这声满是委屈的“妈”,头立时疼了起来。

抬头看到娉婷胸前沾着一片不小的暗红血迹,白英华吓了一跳,“这血是怎么回事?”

娉婷低头看了看,那是刚才抱那只死猫的时候不小心沾到的,娉婷也不跟白英华解释,只道:“妈,大哥说你差人叫我了?”

白英华一怔,摇了摇头,“没有啊,是不是…”

白英华正要说“是不是子轩听错了”,就听娉婷满是委屈地抱怨开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妈,大哥房里的丫鬟把三哥送我的猫毒死了,大哥居然还向着那个女人!我不管,您要给我做主…”

娉婷跑过来拼命摇晃白英华的手臂,一不留神打翻了白英华放在桌上的一只碗。碗里盛的满满的姜黄色汤水全泼在了桌上,滴滴答答地流到了地上。

白英华顾不得管打翻的碗,忙站起身把娉婷拉到一边,仔细打量着娉婷,“你这丫头,让你再毛毛躁躁的…烫到没有?”

娉婷忙摇了摇头,心有余悸地转头看了看还冒着烟的汤水。

烟。

越来越重的烟。

娉婷倏然意识到一件很重要的事。

“妈!”娉婷忙把白英华拉到离桌子远远的地方,惊慌地道,“这碗是什么东西?您刚才喝了没有?”

白英华惊愕地摇了摇头,显然她也意识到了这碗汤的异样。

白英华惊魂未定地看着还在被毒药继续腐蚀的木质桌子,道:“这是碗安神的参汤…我这些日子睡得不好,燕先生说金陵手里有个祖上传下来的安神方子,子轩服过很有效,我就让金陵给我煎了一碗,刚才觉得烫还没来得及喝…”

娉婷霎时想到那纸包里用掉的一部分药粉,惊叫道:“是金陵!妈,是她,她是想要害你!”

白英华还不及说话,门外传来了叩门声。

白英华伸手示意娉婷噤声,听到门外映容的声音,“夫人,管家带金陵来了。”

娉婷一愕,看向白英华,白英华也是一脸的不解。

但这个时候白英华确实是想让沈谦传金陵来,于是便道:“让他们进来吧。”

“夫人。”

金陵跟在沈谦后面走进来,两人就在那张还冒着烟的桌子前站住,欠身行礼。

白英华抬手指着桌子,惊恐已然消散,余下的只有疑惑和愤怒,“金陵,这是怎么回事?”

沈谦转头看了眼低头不语的金陵,正要开口,忽见金陵扬起了头。

目光抬起时,那个低眉顺眼勤勤恳恳的丫鬟消失得无影无踪,只余下一个哀伤而忿恨的女子。

看着白英华,金陵咬着后齿冷冷地道:“我以为这辈子我都会成为你的噩梦…”

白英华愣了一愣,仔细地打量起金陵。

“不用看了,”金陵打断白英华对她的审视,“我告诉你,我是金行烟的女儿。”盯着白英华,金陵又补了一句,“金行烟,这个名字你没有忘了吧?”

白英华惊愕地看着金陵,虽隔着一张桌子,白英华还是下意识地向前一步把娉婷护在了身后。“你…你是金行烟的女儿?”

“妈…”娉婷刚想问这个金行烟是谁,白英华立马厉声责斥她住嘴。

金陵冷笑道:“怎么,当年做出来的事情不敢让自己的女儿知道了吗?”

白英华阴沉着脸色道:“你想干什么?”

“干什么?”金陵眼里的冷漠渐渐烧出一团火,好像要把这个本性平静的女子点燃一般,“你倒是在这里舒舒服服地当沈夫人了,你知不知道我和我娘过的什么日子?”

金陵不由自主地向前迈了一步,沈谦伸手把她拦回了原地。

沈谦带着警告的目光看向金陵,像是一句话。

我们已经说好了,不许胡来。

这一幕看在眼里,白英华突然意识到,金陵是沈谦挑进沈家的,他一向办事周密,怎么可能不知道金陵的身份。

白英华还没来得及质问沈谦,金陵又悲愤地开了口,“你们用一个那么可笑的借口把我们母女两人赶出了家门,说是老夫人的意思,谁不知道是你搞的鬼!你敢说你没有买通那个算命道士吗!我们已经离开沈家了,你这个恶毒的女人还不罢手,你还…”说到这,金陵哽咽住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却执拗地扬起头,让眼泪倒流回去。

娉婷心里一动。

沈家那段家事离她太远,她到现在都没完全弄懂金陵在说什么,但她却开始有些怜悯这个女子。

半晌,金陵安定住了情绪,又恨恨地道:“我七岁的时候我娘就含恨而终了,那时候你在干什么…单凭这些,我毒死你一百次都不为过!我也想这一切过去就过去了,可你们却没想过要放过我。”噙着泪看着白英华,金陵道,“你没有忘了四年前城南的吉祥绸缎庄吧,你为了生意扩张一点活路也不给别人留,你知不知道被你逼死的吉祥绸缎庄老板是我的丈夫啊!”

白英华一怔。

沉默良久,白英华静静看着掩口啜泣的金陵,波澜不惊地道:“你说的这事我知道,但恐怕不是你说的这样。当年吉祥绸缎庄经营不善,大量货物积压,就算沈家不把它吞并,它也经营不了几天了,你丈夫的死与沈家毫无关系。何况,”白英华把语速放得更慢了些,“你来沈家没几天,很多事是你不知道的,有关绸缎庄的生意我早在六年前就交给子潇全权打理了,这些我也是事后听子潇禀告的。”

娉婷诧异地看着白英华拦在她前面的背影,她实在无法理解一个做母亲的人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把自己的儿子拿出来挡事。

娉婷更诧异的是金陵的反应。

金陵怔了好一会儿,望着天连连说了好几个“报应”。

待金陵再看向白英华时,眼泪已顺颊而下,目光里少了火气,多了哀怨。

“我问你…”金陵稳了稳呼吸,沉声道,“你当年答应我娘的话还算不算数?”

白英华无声点头。

“你记得就好…否则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话音落,金陵沉吟一声,身子晃了一晃就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娉婷惊叫了一声。

一片血在她腹上迅速扩散开来。

沈谦俯前去看,发现一把匕首全没进了金陵的腹中,只剩了一半刀柄在外面。

血色渐深。

“夫人,刃上有毒,人已没了。”

白英华这才在突如其来的惊愕中回过身来,想起身后还有娉婷,便稳了下心神,道:“娉婷,到楼下叫两个家丁上来,然后…回去把这事跟你大哥说说吧。”

娉婷点点头,远远地绕过已无气息的金陵,匆匆走出门去了。

娉婷刚出了门,白英华几步走上前去,迎面就给了沈谦狠狠一记耳光。

沈谦也不辩解,只低头屈膝跪了下来。

白英华气得全身发抖,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扬手又给了沈谦两记结结实实的耳光。

“我问你…”白英华强压住火气道,“你把她弄进府里来干什么?”

沈谦颔首道:“夫人,今天往后,沈家再无此后顾之忧了吧。”

白英华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