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子潇从一叠钱里取了一张给秋娘,“打赏你的。”

钱还不及子韦给她的十分之一,秋娘却如获至宝,连声道谢。

“这些,”子潇扬起剩下的钱,“给我好好待刚才那个穿红衣服的娘子,除非是她自己愿意,否则不准逼她接客。”

那叠钱足有子韦给她的十倍。

“是是是…”秋娘赔笑道,“如烟能被二爷看上那是整个承平苑的福气,我一定把她当王母娘娘供着…”

如烟。

子潇冷冷应了一声表示满意,收起枪和赵行气定神闲地走出门去了。

回到郭家老宅,日已偏西。

子潇进门便找郭元平要水,在随身的一个小瓶子里取出两片药,就着一杯温水吃了下去。

郭元平这才发现子潇的脸色不好看不是因为心情,而是带着病色,“你怎么了?”

林莫然拿起子潇随手放在桌上的小瓶子,棕色玻璃瓶子没贴标签,林莫然倒出一片闻了一下,蹙眉看着子潇,“二少爷,你胃疼多久了?”

子潇夺过林莫然拿在手里的瓶子,盖好盖子放回怀里,“多少年的事了,死不了人…”

不等两个人跟他罗嗦关于胃病的事,子潇忍着疼痛把在承平苑探到的关于Anna和子韦的事情讲给了两人。

“我看,”郭元平听完子潇叙述后道,“这事你该和天媛商量一下了。”

子潇点点头。

林莫然微颔首想了一下,抬起头来时对子潇道:“二少爷,这两个人是我和天媛姐最熟悉不过的,杀这两人也是我们的任务,所以请二少爷把这件事交给我们吧。”

子潇瞪他一眼,没好气地道:“你俩那点本事要是有用,张合年和Anna早就在阎王老子那开窑子了!”

林莫然颔首不语,转身进到里屋去了。

郭元平啼笑皆非地看向按着腹部忍痛的子潇,“你什么时候能用正常人的方式把‘我帮你’这三个字表达出来?”

子潇瞥了郭元平一眼,皱眉嘟囔着:“怎么就你毛病多…”

郭元平摇头笑了笑,看子潇深皱眉心,额上还冒出一层细密的冷汗,不禁问道:“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去医馆看过吗?”

子潇摇摇头,不耐烦道:“都告诉你了,死不了人…”

“会死人的。”

林莫然从里屋走出来,手上拿着一张写满字的纸,温和而严肃地道:“二少爷,慢性胃病如不及时调养会导致胃出血,那时您就知道这病是致人死命的了。”

说着,林莫然走到子潇面前,颔首把那张纸双手呈给子潇,“二少爷,您吃的这种西药虽能迅速止痛,但治标不治本,胃病还是在加重的。这是调养胃病的方子和平日里养胃的注意事项,您若还有牵挂之人,还有未了之事,就照上面写的做吧。”

看着子潇被林莫然说得张口结舌的模样,郭元平差点笑出声来,忙用咳嗽掩饰过去。

子潇阴着脸色接过那张纸,看也不看就折了两下塞进怀里。

临走,子潇上下打量林莫然几眼,“我到现在都想不通,当时怎么就没一枪崩了你!”

看着子潇大步走向院门的身影,郭元平笑着拍拍林莫然的肩,“放心吧,他肯定用你的方子了。”

年尚未过完,爆竹声依旧。

“督军大人。”

张合年在临江的别馆门口把江淮迎进了门。

江淮一个人随张合年走进来,除了拴在门外的一匹马什么也没带来。

整个别馆与寻常人家的屋舍没什么区别,除了能隐约听到江水滔滔之外,也只是多了几个姿色不俗装束撩人的丫鬟罢了。

江淮警惕地看着这座并不起眼的宅院,随张合年走进后院花厅。

杀手约见督军,江淮一时也想不出会是什么事,心有戒备,但还是依照张合年的邀请单枪匹马地来赴约了。

几个秀色可餐的丫鬟奉上茶水糕点之后便退了下去,待厅门关合,江淮才看着面前杯中琥珀色的茶汤道:“没想到如今杀手的日子竟过得比督军还舒坦。”

张合年苦笑道:“大人说笑了,人说狡兔三窟,我这也是逼不得已啊…”

江淮端起杯子,轻轻嗅着杯中铁观音浓浓的茶香,“我是借着遛马的工夫来的,不能在外面停留太久,有什么事你就直说吧。”

张合年拱手道:“卑职收到些关于一个乱党的重要消息,想要当面禀报大人。”

江淮把目光从茶汤转移到张合年身上,“若论杀乱党,张老板做起来比我要方便得多,何必多此一举呢?”

“这人…这人和寻常乱党有些不同。”

江淮放下了手里的杯子,微蹙眉看向张合年,“有何不同?”

“说来惭愧。”张合年面露愧色,颔首道,“这次是我被人追杀了。”

江淮微惊。

袁世凯手下这些杀手组织都是秘密组建的,莫说革命党,就是北洋军中都鲜有人知。

他虽早知有这样的组织存在,但也是昨天看了张合年的帖子才知道南京杀手组织头目到底是谁。

什么样的革命党竟能这样精准地锁定目标?

“什么人?”

张合年道:“林莫然,前督军府的翻译官,也是回春堂的大夫。还…还和我女儿订了婚,结果他在婚礼当天失踪了,后来又现身要杀我,被我打伤逃走了。我近日又追查到了他的行踪,不敢贸然行动,才想麻烦督军大人。”

江淮细细想着张合年的话,半晌,才道:“你怎么知道他是乱党?”

张合年一怔。

江淮道:“前督军府翻译官,回春堂大夫,逃婚,杀你,这几条好像都不能成为乱党身份的证明吧?”

张合年稍一犹豫,道:“他身边有大总统的伏兵。”

江淮再次皱眉,“既然有埋伏,为何不直接动手?”

张合年微沉脸色,道:“让他逃脱了…”

听到这句,江淮展开了眉心,露出一丝饶有兴致的笑意,“难得遇到如此气候的乱党,我倒真有些兴趣了。”

张合年蹙眉沉声道:“有件事不妨透露给大人,据线报,南京很可能潜伏有一批专行暗杀之事的乱党,卑职接大总统吩咐,这半年来一直在留心此事,但一直没有找到直接证据,不过却在这个林莫然身上寻到些蛛丝马迹。”

江淮大致明白了张合年的意思,点点头,“我知道了,只要这个人还在江苏境内,我一定把他活着抓回来。”

张合年起身拱手道:“卑职拜谢督军大人。”

说着,张合年把管家唤了进来。

三九寒天,一个媚而不妖艳而不俗的女子穿着一袭轻薄的唐朝宫装款款走到张合年面前,深深一拜,千娇百媚地唤了声“老爷”。

张合年对女子道:“来见过督军大人,以后这里就听大人的吩咐了。”

女子含笑走到江淮身前,俯身盈盈跪拜,“奴婢凌霄拜见大人。”

江淮扫了这叫凌霄的女管家一眼,对张合年问了句不痛不痒的话:“张老板,我看这房子也不小,何以让一个年轻女子做管家?”

张合年带笑道:“督军大人,在这宅子里做事的三十余人全都是清白女子,自然是女子做管家。”

张合年故意将“清白”二字说得尤为清楚。

江淮不看跪在脚下的尤物,只抬头环视了一下屋子,似是漫不经心地道:“这可是张老板的退路,若是给了我,不是让张老板徒增危险吗?”

张合年笑道:“多谢督军大人惦记,狡兔还有三窟,卑职不至于只给自己留一条退路。”

带着清浅的笑意站起来,江淮轻轻晃了晃茶杯中还是满满的茶汤,波澜不惊地道:“我不大喜欢铁观音,明天天黑之前要备好上等龙井。”

凌霄颔首,依旧千娇百媚地道:“奴婢遵命。”

看向张合年,江淮道:“张老板静候佳音吧。”

“多谢督军大人。”

正午刚过,周致城带着满身风尘来到江淮书房。

“大人,”周致城站定颔首道,“已有眉目了。”

江淮扬手退下屋中其他几个来报事的军官,待门关好了,方道:“说吧。”

“是。”

周致城应了一声,接着将林莫然的家境学历,以及与回春堂和前督军府的关系,还有和张家的婚约皆一一道来,最后犹豫了一下,才道:“林莫然从太白楼逃脱后是沈子韦在帮张合年全城搜捕,但有证据表明,当日在太白楼救走林莫然的正是沈子潇。”

江淮本一直负手看着窗外,听到最后这个名字才回过身来,“你去查沈子潇了?”

周致城颔首道:“卑职不敢妄动,只是林莫然坐堂的回春堂正是沈子潇在打理…”

江淮锐如刀锋的目光打在周致城身上,冷然道:“我警告过你,不要靠近沈子潇。”

周致城低头不语。

“到刑房领五十脊杖再来见我。”

“是。”

旧时相识

夜幕方降,江天媛从侧门悄悄进了督军府。

江淮说有事与她商量,派人到沈家给她传了个信。

父女关系尚未公开,江淮只让来人说了一句,督军召见。

爱来不爱。

进到江淮的书房,江淮正在喝着茶等她。

“爸,”江天媛与江淮隔着茶几坐下,自己斟茶喝了几口,道,“叫我回来什么事啊?”

江淮沉下脸色,不悦地道:“你这丫头,越来越不懂事。过年不回家不说,进家门连个过年话都没有,真不知道这样把你嫁到沈家会让沈夫人怎么笑话。”

江天媛吐了吐舌头,笑道:“爸,原来可是您说的,热闹一日就要用十日来收心,您的军营里是从不过年过节的,那我不就只能去沈家过年了嘛。”

江淮摇头苦笑,“真是女大不中留了…”放下杯盏,江淮微蹙眉看着江天媛,“天媛,叫你回来是有件事要问你。”

江天媛也放下了杯子,认真听着。

江淮道:“你与子潇相识已久,你可知他手下有个叫林莫然的人?”

江天媛微一怔,“林莫然?我认得这个人呀。”

“你认得他?”

江天媛点头,“是啊,我在德国读书的时候认识的,他学西医,也总去化学实验室的。我听说他前段日子好像在沈家的回春堂来着。”

江淮略一思索,又道:“我听说这个林莫然好像也在前督军府做过翻译。”

“督军府?”江天媛面露惊诧,“天啊,沈家是有不涉军政的规矩的,这要让子潇知道,子潇非杀了他不可。”

江淮露出一丝诧异,“这样就会杀了他?”

江天媛拼命点头,“您是不知道子潇的脾气,子潇治下严苛是南京城出了名的,手下人若是在这样原则问题上惹了他,他可真就会要人性命了。”

江淮摇头叹道:“可惜他不肯来我手下带兵,真是浪费人才啊。不过既然他是这样脾气,那林莫然的这重身份你还是别对他说了,免得旁生是非。”

“好。”

江淮捧起茶来喝了两口,道:“对了,我记得你是懂些医术的。”

江天媛点了点头,“怎么,您身体不舒服吗?”

江淮摇头,道:“我好得很。只是下午时候罚了周致城五十脊杖。”

“爸!”江天媛惊愕地叫起来,“您非要把他打废了才甘心啊!”

江淮沉下脸色道:“这是军营,犯了军纪就要挨罚。”

江天媛不满道:“那也不至于五十脊仗啊。”

“他还年轻,不打不成气候。”江淮道:“过年这几天让府上的大夫回家去了,军医在营里走不开,府上军士只会做些简单包扎,你要是心疼他,就去给他看看,我明天还有事要他做。”

江天媛知道与江淮争论这些事情是没有结果的,他对年轻军士向来严苛,他手下在刑房被打死的军士比在沙场上战死的还多。

但也因为如此严酷的军纪,江淮所率军队才取得如今地位。

江天媛进周致城房里时,周致城一个人安静地趴在床上,军被盖到肩头,看不到伤口包扎的情况,但清楚地看到他惨白的脸上冷汗层层。

江天媛轻轻走到床边,半跪在床前,轻声唤道:“城哥。”

唤了几声,周致城才慢慢睁开眼睛。

视线渐渐清晰,周致城看清床前的是江天媛,一惊,慌忙要撑起身子来,“小姐…”

“别动。”江天媛轻轻按住他的肩头,牵起一丝苦涩的笑意,“城哥,你别这样,这里就我们两个人,还是叫我天媛吧。”

半晌,周致城微微颤抖着嘴唇,轻轻说出了“天媛”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