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天媛站起身来,掀开盖着周致城身上的被子,不禁倒吸了口冷气。

周致城结实的脊背被打得皮开肉绽,军士只是简单地给他包上,血已浸透白色的绷带,把被里都染红了。

江天媛微蹙着眉道:“你忍着点,我帮你处理一下。”

周致城强作笑意,“没事…早已习惯了…”

江天媛一边尽量轻地把原来的绷带剪开,一边抱怨道:“我爸也真是的,多么大点儿的事至于把你打成这样。”

周致城道:“这是大人对我的栽培…”

“我呸,”江天媛嘴上骂着,手上的动作仍然很轻,生怕碰痛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口,“你让他把你打死,你就能封侯拜相了?”

周致城只含笑着不说话。

他十几岁就跟了江淮,那时江天媛不过是刚满十岁的小丫头,但却像匹小野马一样不服任何管教,江淮看他与江天媛年纪相仿,就让他在训练之余担起保护江天媛的任务。

所谓保护,在两个孩子之间更像是陪伴。

离了旁人的视线,她叫他“城哥”,他叫她“天媛”。

她高兴,他陪她玩闹。

她难过,他听她诉苦。

她打架,他替她出头。

她完全没有女孩的样子,在他眼里却是最可爱的姑娘。

他爱这个女人,也只爱这一个女人。

她十五岁去了南京,他就立誓下次见到她时一定向她表明心迹。

在军营里忍受无尽的折磨,确是为了功名,但却是为了能有相当的地位来理直气壮地向她求亲。

可真的再见到她时,她却一脸幸福地挽着另一个男人,客客气气地叫了他一声“周将军”。

那时心里的疼痛比这五十脊杖造成的创伤要厉害得多。

他竟然忘了,她会遇到别的男人,而她并不知道他是爱着她的。

他调查子潇,想找到子潇与她不合适的理由,却越查越发现,作为成婚的对象,这男人几乎无可挑剔。

五十脊杖打在脊背上时他就在想,从此,他是周将军,她是江小姐,仅此而已了。

但现在,她就在他身边,叫他“城哥”,为他包扎伤口,为他愤愤不平,就像是一个最真实的梦境。

江天媛并不知道此时周致城复杂的心情,只是轻轻地清理了那些伤口,小心地敷上创伤药,之后仔细地包扎了起来,又给他注射了一针吗啡止疼。

为他把被子盖好,江天媛拿出手绢轻轻擦拭他脸上的冷汗,“还疼得厉害吗?”

周致城缓缓摇头。

半跪在床边,江天媛看着周致城的脸色,担心道:“城哥,你这些日子是不是太累了,凭你的身体底子,五十脊杖不至于让你成这样啊。”

周致城勉强微笑,“我很好…”

“我还不知道你吗,”江天媛责备道,“我爸随便一句话你都当圣旨听,累死你都不肯说个不字。”

看着依然微笑的周致城,江天媛微蹙眉道:“城哥,从小你就像亲哥哥一样宠着我,你一直是我最好的大哥,你对谁都好,可你到底想熬到什么时候才对自己好点儿?”

周致城仍不说话,只轻轻闭上了眼睛。

江天媛轻声道:“小时候总是你陪着我,就让我陪你一次吧。”

夜阑,寒重,无声。

有约

夜深,江天媛缓缓从床边站起来,看了眼沉沉睡着的周致城,静静走出这间与周致城的军衔毫不相配的简陋屋舍。

看到周致城那些伤口的时候她就明白他为何会挨这顿打了。

这五十脊杖虽让他皮开肉绽,但也只是伤了皮肉而已。

脊杖有好几种打法,这样的打法出血多,看起来触目惊心,但伤情很浅,凭周致城的身体,就是再如此打三十脊杖照样能够活动自如。

这样的打法出现在周致城身上,只能说明一件事。

江淮是故意打给她看的。

她与周致城之间不管是什么情分,但总归是情分不浅,让她看到周致城伤成这样,她必会动恻隐之心。无论为了阻止江淮继续派他做事,还是为了照顾他的伤情,她都会留在周致城身边。

若是在十年前,她确实会如此。

但现在她很清楚,江淮是在让周致城监视她。

很可能是因为林莫然,或是因为子潇。

不管是因为谁,她都需要尽快逃离江淮的视线。

所以,她在那一针吗啡中加了足够周致城安睡到明天中午的安眠药。

督军府的守备森严程度绝对可以与前朝宫城匹敌,但对于江天媛来说,那些明哨暗哨还都是形同虚设的。

借着厨房外墙边的一株大树掩护,江天媛悄无声息地翻了出去。

寂静的街巷,打更声透过寒冷的空气清晰地传进江天媛耳中。

咚。

咚咚。

更声一慢两快,三更天了。

黑暗中,江天媛站在原地闭上眼睛,静静听着周围一切声响。

和一般隆冬深夜一样,除了更声风声,再无其他响动。

睁开眼睛,江天媛摸了摸藏在风衣里的枪。

她不希望与自己父亲的手下交火,但如果需要,她也绝不会有所顾忌。

脚步沉稳而无声。

一条街。

两条街。

第三条街,江天媛站住了。

离沈家还有一条街的距离。

她明显感到周围有几双眼睛在盯着她。

被死神注视的感觉。

这样的压迫感绝不是江淮的正规军能够做到的。

江天媛把手伸进了风衣里,沉声冷道:“我不想在正月里杀人。”

话音方落,街道两旁四个巷口各走出两人。

八个高大的黑衣劲装男子。

手里都没拿枪。

从他们走来的脚步声中江天媛可以判断得出,若赤手空拳这八个人一起上都不会是她的对手。

但这八个人只是围住了她,没有动手的意思。

所以江天媛也没把枪拿出来,只警惕注意着他们,平平静静地道:“给你们三十秒,不说清楚我就动手了。”

一人道:“沈子韦在我们手上。”

一人道:“我们爷请你过府一叙。”

一人道:“五更前请不到你就枪决沈子韦。”

江天媛脸上一直没有丝毫波澜,听完,只道:“我凭什么信你们?”

一人向她抛出一物,江天媛扬手接住。

子韦的指环。

“好,我跟你们走。”

一人道:“恐怕需要得罪一下。”

“可以。”

一人上前卸了江天媛的枪,一人把一针透明液体自江天媛颈部打了进去。

针刚拔出,江天媛立即软软地倒了下去。

江天媛被八人抬进了停在巷中的一辆马车里。

策马,马车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街巷寂静如初。

翌日一早,子潇的车停在了督军府门口。

昨天江天媛从沈家出来前对子潇说,如果她彻夜未归,就让子潇一早去督军府接她。

子潇等了一夜仍不见人,便依约来督军府要人。

江淮刚到靶场,一匣子弹尚未打完。

“怎么这么早找天媛啊?”

江淮把第一匣子弹打空,不急不慢地看向立在一侧的子潇。

子潇微颔首,道:“伯父见谅,我昨晚与天媛约好了,今天一早来接她与几个旧时同窗在沈府小聚。”

江淮笑道:“这样说起来,你和天媛还真有些像梁山伯和祝英台了啊。”

子潇一怔,旋即笑道:“伯父说笑了。若不是伯父开明,我与天媛也不会在学堂里相识了。”

江淮摆摆手,“不是我开明,是我管不了。”

说着江淮对近旁的一个卫兵吩咐了两句,卫兵退下,他又端起重新装满子弹的枪。

子潇有意退后了一步,江淮却像获得了提醒,腾出只手指了指搁在一旁的另一支步枪,“别在这儿干站着。”

子潇没动,在原地颔首道:“晚辈是生意人,为讨吉利年中不宜动兵刃,还请伯父见谅。”

江淮只是一笑,再次端稳了枪,不疾不徐地打空第二匣子弹。

江淮还没放下枪,刚才退下的卫兵面色慌张地跑了过来,附在江淮耳边低语了两句,江淮的脸色立时阴沉了下来。

子潇假作没注意到江淮脸色的变化,把目光停留在远处的靶上。

“子潇,”好一阵,江淮才道,“天媛说的是让你来这里接她?”

子潇看向江淮,微微诧异,“是,伯父。”

江淮沉着脸色道:“她昨晚还在,这会儿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子潇一怔,“天媛不在府上?”

江淮放下枪,再抬起头来脸色又恢复到平静,“这丫头可能是起得早了在家里待不住,自己去沈家找你了吧。你且回府上看看,我要是一会儿见到天媛就让她去找你。”

江淮这样说,子潇心里大致有了数,便道:“打扰伯父了,子潇告退。”

子潇刚走出靶场范围,江淮脸色阴沉地对卫兵道:“去告诉周致城,让他带队全城搜捕林莫然,抓不到人就别活着回来见我!”

“是。”

破五

正月初五,破五。

这个日子一到,生意人的新年就算是过完了。打扫店铺,祭拜财神,开门迎客,新一年的求财之路就此开始了。

对老百姓来说,这更是个极重要的扫走穷气晦气的日子。

刚一到子时,沈府里里外外就响起了鞭炮,烟花漫天。五更一过,沈谦与念和就带着丫鬟家丁们从里到外开始洒扫起来。

按风俗讲,这天是忌串门的,说是会把晦气带到别人家。

自然,沈家的客人们历年都十分知趣地谨守这个禁忌,这么多年过来,沈家上下谁都不认为这样的日子还会有人来访。

但偏偏今年初五就有了这么一个不识趣人。

不只来了,还是翻墙撬锁进来的。

白英华准备去商号前来书房取几册帐簿,没想到刚把门推开个缝就看到里面有个不熟悉也不陌生的身形。

微惊,手停在门上,白英华转头平平静静地对身后的丫鬟道:“你们下去候着吧,我有些要紧事处理,别让任何人上来打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