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淮微微一怔。

子潇恍然。

他才明白江天媛为什么在这时候提他掌权的事。

“哦?”江淮饶有兴趣地看看女儿和子潇,“说说看,你们想要什么?只要我给得出,那就不成问题。”

江天媛道:“爸,林莫然是在您这里吧?”

子潇略带惊诧地看着江天媛,他没料到,先前她绕了那么大一个弯子,这会儿却说得如此直接。

江淮脸色沉了一沉,“怎么?你们要这个人?”

江天媛刚要说话,子潇抢先道:“请伯父恕子潇冒昧。我知道此人身份背景复杂,理应由您调查清楚再行处置。实因此人关系到家兄性命,子潇才不得不提出如此请求。”

江淮剑眉微蹙,“令兄身体欠安我早有耳闻,但据我所知令兄已抱病多年,这与林莫然何干啊?”

江天媛道:“您知道的,林莫然家世代为医,他学贯中西,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大夫…”

“子潇,”江淮沉声截断江天媛的话,看向子潇道,“这个人不仅是背景复杂,你知不知道,他很有可能是革命党。”

“爸,”江天媛不满地道,“背景复杂就有可能是革命党?这话是不能乱说的啊!”

江淮深深地看着子潇,“子潇,你知不知道,林莫然做过前督军的翻译?”

子潇点头。

江淮道:“我记得你说过,沈家有不涉军政的家规,是吧?”

子潇淡然一笑,“伯父,南京沈家是如何牵涉军政的,您应该清楚。”

江淮眉峰一动。

他知道子潇说的是什么。

昨晚周致城回来复命时提到了子潇。

看江淮已有犹豫之色,江天媛赶紧道:“爸,不过就是个大夫啊,沈家戒备森严,只要子潇派人盯好,不怕他能跑到哪儿去。”

子潇也道:“伯父,您一向是惜才之人,子潇相信您不会因为一时怀疑就葬送一个难得的好大夫。子潇保证,此人不会踏出沈府一步,随传随到,直至您查清他底细再做处置。”

江天媛摇着江淮的手臂,“您就答应了吧,我都是子潇的人了,关在哪里还不是一样?”

江淮拍着江天媛的手,颇无奈地道:“好好好…就依你们,不过子潇你要记住说过的话,当家人可是要一言九鼎的。”

“子潇一定做到。”

江淮唤了个近侍进来,让江天媛与子潇跟着来人去带林莫然。

“大人。”

三人刚走远,周致城忧心忡忡地自后门走到江淮身边。

“大人,您就这样放林莫然走?”

江淮脸上已没有任何一丝与温和有关的神情,冷如冬晨,“只要他人在南京,他就跑不了。”缓缓吐出一口气,江淮自语似地道,“比起这门婚事,一个乱党还没那么重要。”

林莫然已上了子潇的车,江天媛正要进去,被子潇阴着脸色伸手拉到十几步开外的小巷拐角。

一手把江天媛按在墙上,子潇道:“你跟你爸说过什么?”

江天媛一脸迷惑地道:“没什么啊…他之前问过林莫然的事,我看他应该已经怀疑上林莫然了,这时候再跟他绕弯子会更危险的。”

“我不是说这个,”子潇纠结了一阵才道,“你…什么叫你已经是我的人了?你又胡扯什么啊!”

江天媛抿了抿嘴唇,眨着眼睛看看子潇一阵,突然伸手搂住了子潇的颈,给子潇一个猝不及防的深深的吻。

良久,江天媛才松开手。

子潇还在怔愣着。

“就是这样。”

江天媛轻添了下嘴唇,露出个颇妩媚的坏笑,“你说的,按了印,我就是你的人了。现在,你也是我的人了。”

看着江天媛转身向车走去的背影,子潇好半天才意识到这个时候自己应该苦笑一下了。

但却笑不出来。

与子同袍

子潇的车停在了后院。

江天媛随赵行不声不响地回安澜园去,子潇就带着林莫然直奔了恒静园。

走到一多半路,刚过了药房,马上要进院子,子潇忽然想起些什么,倏然停下了脚。

跟在他身后的林莫然也忙停下了步子。

子潇转身看向跟在他身后的林莫然,“江淮没把你怎么样吧?”

一句关切的话却被说得如同质问一般。

林莫然没想到子潇在这时候突然问出这么句话来,不解,却也不问,“有劳二少爷关心,莫然很好。”

听到林莫然说没事,子潇眉宇间似乎更多了一分疑虑,“为什么?”

看林莫然这次真没听懂他的话,子潇又清清楚楚地说了一遍:“江淮对你的身份早有怀疑,他既然抓了你,为什么不刑审你?”

林莫然这才明白子潇的意思。

他的话可以换一种更直白的方式来说:你是不是已经反投了督军府?

林莫然平静温和的眉目间不见一分一毫的愠色,谦恭而静定地道:“莫然不知,这恐怕要向督军大人求解了。”

深深看了林莫然一眼,子潇冷然道:“你最好不知。”

子潇刚转过身去要进院子,就见院侧的半月门里迎面跑出一个小丫鬟。

“二少爷。”丫鬟在子潇面前匆匆行了个礼,起身就又要往外走。

“等等,”子潇叫住丫鬟,“慌慌张张干什么去?”

丫鬟着急道:“回二少爷,大少爷…大少爷不太好,小姐让奴婢去请燕先生来会诊。”

子潇瞥了眼身后的林莫然,沉声对丫鬟道:“不用去请燕先生了,去告诉小姐,我把林先生请来了。”

丫鬟这才注意到子潇身后的林莫然。

自那日林莫然在恒静园揭开白雨泽下毒之事后,“林先生”这三个字已在沈家下人们之间传得神乎其神了。

有林先生在,那自然用不着去请什么燕先生。

丫鬟脆生生地应了一声,急忙跑回去复命了。

“你听好了,”进院子前,子潇又停了一停,转身对林莫然道,“如果你治不好大少爷的病,我肯定不会像江淮对你那样仁慈。”

其实他更想说,如果你敢让娉婷失望,我一定不会对你仁慈。

“您放心,”林莫然淡淡地道,“只要我还是大夫,我就会对病人竭尽全力。”

子潇张了张口,到底没把那句话说出来,转头大步走进院子。

进了楼里,子潇留在楼下厅堂里等着,让下来迎人的冷香引林莫然上楼去了。

看病这种事,他还是不掺合为好。

何况他也不能确定,在他成为沈家当家人的消息一夜传得满城皆知的时候,子轩是否愿意见到他。

林莫然走进卧房时,娉婷正在测血压心律。

“怎么样?”林莫然走近去轻声问道。

温和不失沉稳的声音让娉婷瞬间倍感安心。

这样情景的重逢没什么浪漫可言,但仍让娉婷分外感动。

她需要他,他就出现了,还有什么比这个更难能可贵吗?

激动与感动之余,娉婷还是很清楚自己是在干什么的。

娉婷利落地答道:“轻度休克,血压和心率偏低,有冷汗。”

林莫然看了一眼子轩,旋即轻蹙眉心。

这男子比他上次见时愈发苍白消瘦了。

林莫然一边搭着脉,一边对娉婷道:“生脉针50毫升静脉注射。”

娉婷做注射时,林莫然就一直用中医的手法对病情进行诊断。

一中一西,这两人同时进行,却丝毫不显得怪异。

注射完毕,娉婷轻轻松了口气,林莫然的神情却是愈发的严肃。

林莫然很清楚,生脉针满可以让子轩平稳度过这关,但他的病根远不是一剂生脉针能除掉的。

娉婷自然知道这剂生脉针的功效。

就算刚才林莫然不到,她也会用此药来暂缓子轩病情。

她叫燕恪勤来不是为了解一时之急,而是她觉得子轩的生命实在不能再靠一次又一次急救来维持了。

人身毕竟不是衣服,不能层层叠叠地打补丁。

看着林莫然紧蹙眉心深深思索的样子,娉婷道:“你诊断出病因了?”

林莫然微微摇头,把子轩的手臂轻轻放进被子里。

“这用中医解释起来比较晦涩,我简单些给你说。”林莫然缓慢而清晰地道,“大少爷最明显的病症在中医上叫血虚,对应的法文就是vide du sang。”

娉婷细细嚼着这个法文名词:“Vide du sang?”

林莫然点头,“直译过来就是倒空血液。”

娉婷微微皱起眉头,这个名词她并不陌生,“这种病一般是大量失血或过度虚耗引起的。大哥从没有过大量出血,他也没有什么事情要忙,每天只是潜心修书,这两点都不符合。但大哥是长期抱病的,单这一条就已经可以解释vide du sang了啊。”

“就是这个,”林莫然问道,“长期抱病,那病是什么?”

娉婷一时答不上来。

林莫然道:“就是这看起来像是血虚的病。”

“看起来?”其余的还是没明白,但这三个字里娉婷却听出些玄机,“难道还不是血虚吗?”

林莫然摇摇头,“我还不能确定,我需要一样东西。”

“什么?”

“大少爷最常服用的汤药。”

娉婷隐约明白林莫然所指,不禁道:“你说是…”

林莫然忙扬手止住娉婷将要说出的话,“事情还不清楚,千万不能乱说,切记不可让任何人知道。”

“我知道了。”娉婷点点头,犹豫了一阵,略带支吾地道,“我…我要是取到了药,该去哪里找你?”

林莫然微一怔,旋即微笑,“放心,只要你需要,我随时都在。”

实验结果

黄昏,红日西斜,整个沈府大宅被余辉映照得愈发堂皇。

作为江南屈指可数的富贵人家,沈府的宅子自然建得大方气派,但真正住在里面才知道,让人有堂皇之感的绝不只是这宅子的外观。

眼下这黄昏时候,小户人家的房屋里早已一片昏暗,不点灯烛就什么都做不了。

但在采光绝佳的沈府大宅,哪怕只是安澜园的一间客房,江天媛依然能借着夕阳余晖把试管里的变化看得一清二楚。

下午子潇把一盅汤药,一份药方和她留在郭元平在学堂住所里的化学仪器箱一并送到这里来,只说要她帮忙检验成分就匆匆离开了。

虽然是成分复杂的中药汤剂,但只要按照程序花些时间还是能检验出来的。

但人心就不一定了。

无论科学发达到什么程度,最顶级的化学家用最顶级的仪器和技术也无法检验出一个人的心里到底有些什么成分。

如果可以,江天媛眼下最想把子潇的思绪塞进她的试管里加点试剂好好检验一下。

她分明看出来他是有话想说的,可她从水榭回来等到现在,那些话始终没从他嘴里吐出来。

而眼下,她能做的也只有检验手里的汤药。

林莫然之前多多少少提过关于子轩病情的事,加之她自己听到看到的蛛丝马迹,这药被送来这儿的原因她还是能猜到七八成的。

把一道试剂滴进试管里,在渐弱的夕阳光辉中震荡了几下,江天媛微蹙着眉头捉笔在演算纸上写了几笔。

再抬头时,熟悉的脚步声夹带着清晰的疲惫感传进偌大的屋宇中。

虽只是间普通的客房,但只一个女人住在这里到底是显得太大太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