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方面,他并不是个敏感的人,只是那人曾在枕边无意对他提及,他便记到了今日。

今夜,总算了了此般心事。

你若有知,能否在深夜梦中留个浅浅的微笑给我?

长亭更短亭

金陵学堂。

年假刚过不久,校园里目光所及,往来的师生们都还是精神满满,兴致勃勃的。

出了正月,南京的春天也就不远了。

一切都满溢活力。

“天媛!”

在校园里看到江天媛,郭元平都是小跑着迎上来的。

“你终于肯来上班了?”郭元平半开玩笑地道,“真看得出来,你到底是不缺这点工钱的。”

江天媛展开一个幅度并不很大的笑,话在嘴里转了一圈才低声道:“我刚把辞职函交给校长。”看着郭元平微带惊讶的神色,江天媛声音又低了一度道,“我要离开南京了。”

短暂沉默,郭元平轻轻点头。

有点意料之外,但却完全是情理之中。

“何时动身?”

江天媛带着歉意清浅苦笑,“我只能说,我和莫然一起走,很快。”

“不碍得,”郭元平微笑摇了摇头,“平安便好。”

稍一犹豫,江天媛轻抿了下嘴唇,道:“如今我已不便出入沈家…空闲时候,替我向沈家人道个别…也道个歉吧。”

说是沈家人,但她心中所想道别与道歉的不过就是那一人。

“怕已迟了…”郭元平微笑中带着几分难以掩饰的若有所失,“日前子潇遣手下人来告诉我,他去英国了。”

江天媛微愕,“什么时候走的?”

郭元平苦笑,“这点上你俩倒是一样的…一个不能说,一个不肯说,反正都是不说。昨晚下课去沈家找他,他离开府上了。”

江天媛蹙起眉来,“他为什么突然做这样的决定?”

郭元平看她这般神情便猜得出她此时心中生出的推断,于是道:“与你有关,也与他自己有关。与你的关系只能要你自己慢慢去想,至于他自己的事,就要看你与他的缘分了,有缘重逢,你必会知晓。”

一怔,江天媛旋即绽开个妩媚而饱满的笑,“既然这么复杂,就当我没问过吧…你就好好教书过日子吧,我走了,有缘再见了!”

说罢,不等郭元平说话,冲他摆了摆手,大步跑远了。

看着江天媛跑开的背影,郭元平苦笑着落下举到一半的挥别。

满腹文采,他方才想对江天媛说的却只有四个字。

好好活着。

活着,一切缘分才有存在的意义。

“沈夫人。”

恭立在白英华对面,林莫然一如既往地谦恭见礼。

白英华没着人看茶,也没说让他坐下,只把书房里外立侍的仆婢悉数遣下,隔着堆放着各商号账目的书案看向林莫然。

自开了八号商船的生意,白英华已然习惯了这些随时都可能从门窗或是房梁上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的客人。

不用请他们坐,因为他们往往不会坐下说话。

也不必给他们看茶,因为他们大都是连在自己家里喝茶都会再三小心的人。

听他们把话说完就行了。

不过,这次林莫然的来意显然是与以往有别。

“莫然即将离开金陵,在贵府叨扰多时,特来向夫人道别。”

辞别。

白英华倒也没觉得意外。

水落石出,尘埃既定,本就是该道别的时候了。

亲手养育二十余年的儿子尚且一拜而别,莫说一个无牵无连的外人。

白英华轻点头。

对林莫然,道一句“保重”于情于理本已足够,白英华却对这个已不陌生的陌生人多说了几句。

“世代行医之家,必是积德无数,足以荫庇后人。”白英华清清淡淡,却话有余味地道,“但若后人不惜褔荫,迟早会挥霍殆尽。便是不及报应在自己身上,也会报应到后世子孙的身上。”

林莫然听得出,这话既是说给他的,也是说给她自己的。

“谢夫人教诲,莫然谨记。”

白英华又是点头。

“为家中二老保重自己。”说罢,白英华便把目光埋进了账目里,“行路小心,不送了。”

码头。

这是个见惯往来的地方。

往来的江水带着往来的船只。

往来的船只载着往来的人。

往来的人装着往来的悲喜。

一切从这里开始,又从这里结束。

和来时一样,两人都是一副与往常不同的装扮。

江天媛一袭南京城大家千金的明丽装束,林莫然则是换成时下欧洲上流社会的模样。

这般在大街上极为醒目的装扮对这艘满载富商政要的远航客轮而言远算不得什么。

两人随着人流登上甲板,很快就模糊在了珠光宝气中。

离近了还能看到站在对码头上亲人挥别的人群之后的两人那若有所思的神情。

但在江淮所站的距离,只能依稀辨出两个熟悉的影子。

就这么一个人一匹马,默默远远看着。

今天此时,他不是身负铲除乱党重任的北洋军将领,不着军装,不带刀枪,不骑战马。

只是个寻常的送行之人。

只是近前挥别的人们高喊着“再见”,而他在远远地默道“永别”。

汽笛声响,客轮缓缓起锚。

随着船身缓缓离岸,码头上送行的人群渐渐向四方散去。

送别总有结束的一刻,无论离开的人和留下的人,总要继续自己的日子。

无论是什么样的日子。

策马,扬尘。

如梦令

“大哥。”

娉婷端着茶盘,规规矩矩站在书房门外。

子轩微怔。

是知礼也好,生分也罢,这丫头还从没这么规矩地来见他。

子轩直觉地感到她是有话要说的,便放下手上所有东西,与娉婷在茶案边坐下来。

看着娉婷小心地斟满一杯茶,乖乖捧给他,子轩不禁起了几分担忧。

若是以前,子轩不用猜也知道必是她又犯了什么错,不是来讨他原谅,便是来向他求救的。

但娉婷此刻的目光绝对和那时是不一样的。

没有那些灵气逼人的狡黠,只有平静和毫不掩饰的浅淡伤感。

“娉婷,”子轩接过杯子,又随手把杯子放回案上,“若是在我这里闷了,就搬回去住吧…要不,就去你三哥那里住几日,他总不会让你无聊的。”

娉婷带着半真半假的委屈道:“大哥是要赶我走了?”

子轩微笑着摇头,她有心情与他玩笑,那就是说她的来意也并非他猜想的那么沉重了。

“我哪里敢赶你…”子轩端起那杯方才被他搁下的茶,浅呷,“如今你可是府里唯一的大夫,我还要靠你活命呢。”

娉婷垂下目光,抬手为自己斟了杯茶,自语似地道:“我比他还差得远…”

这个“他”显然说的不是燕恪勤。

子轩明白了娉婷那平静与伤感的真正来源。

“他?”子轩已心如明镜,却仍做反问。

“林莫然。”娉婷不假思索地回答。

意料之外的直接干脆。

娉婷把那杯暖暖的茶抱在手心里,微微颔首看着杯中淡琥珀色的茶汤,用一种此前子轩从未在她口中听到过的平静而坚定的语调道:“他有他的理想,我有我的生活,他不能留下来,我也不能走。我一定忘不掉他,我会想他,但我不可能在以后的日子里就只做这么一件事。”抬起目光看向面带着微微惊愕的子轩,娉婷又是一副乖巧的模样,“大哥,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子轩不带丝毫迟疑地点头。

“让我做你的学生吧,教我读中国医学的书。”娉婷颇为认真地道,“我要当个好大夫。”

微笑,点头。

他竟一时担忧错会了她的平静。

那不是愁思所致。

是她的成长所得。

只是先前没有想到,“平静”二字她能得到得如此之早。

“大少爷,小姐。”

一阵轻盈而匆忙的脚步声后,冷香的声音在门口传来。

“表少爷请小姐到花满楼。”

白雨泽。

花满楼。

这个地方,这个人,子轩见娉婷一时没什么反应,便问道:“可说了事由?”

没等冷香回话,娉婷便从椅中站起身来,“大哥,我去去就来。”

这人名和这地名放在一起,对她而言已足够了然。

出了恒静园,熟悉的旋律就穿过轻寒若隐若现了。

还是那一曲,那一乐章。

琴声中的心绪却隐约不同了。

平静,坚定,与她此时心境出奇的一致。

站在门口听他弹满最后一个音符,娉婷轻轻鼓掌,“Bravo.(弹得真好。)”

没有诧异,也没有疑问,白雨泽缓缓站起身来。

娉婷微笑着走上前去,与白雨泽对面站着,“谢谢你。”

这声谢中,有对少年时的相伴,有对他为自己做的一切,也有对他为沈家的负重。

那么多年,那么多事,应该有个人对他说声谢谢。

白雨泽摇头,“我是有私心的…”

“谁又没有私心呢?”娉婷淡淡地道,“谢谢你的心。”

微微凝眉,白雨泽几分担忧地看着娉婷,比起半年前刚回府时,她清减了些许,安静了太多,“我知道,你喜欢的不是那个洋人…是林先生。”

娉婷轻轻点头。

对一个从不对她说谎的人,没有欺瞒的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