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潇沉默了一阵,把江天媛抱得愈发紧了些。

“苦了你,就是折磨我。”

半晌,江天媛一直未发一言。

未等到应有的回应,子潇轻轻松开了手。

“不愿意跟我?”

江天媛平静而干脆地道:“不愿意。”

子潇在海风中蹙起眉来,轻轻点头,“这不影响我的决定,我也不勉强你。”

转身。

一步。

两步。

三步。

背后传来江天媛清冽的声音。

“站住。”

站住,却未转身。

听着高跟鞋踏在船甲板上声音,一直感觉到江天媛在背后轻轻环住他的腰,靠在他宽阔的背上。

听着子潇响亮的心跳声,江天媛轻声道:“是你跟我来的,不是我跟你…来了,就别想走了。”

春归何处

(民国七年春。二月中旬,各路北洋军约十万人分别向湘鄂、湘赣边界进军。)

南京的春天和秋天一样,总是很短,短到还来不及赞,就已轮到叹了。

说短,其实短的只是那些让人感觉温和舒适的日子,而开满街巷的迎春、茶花、玉兰无一不在告诉身处在料峭春寒中后知后觉的人们,南京的春天早就到了。

这个季节,日子过得细致的江南女子总会折几支花,插在闺房窗前或案上的精致花瓶里,用温润的江南之水蕴养起一片春日情思。

娉婷案前也是一样。

几支已开得有些败色的红梅插在素净的青瓷瓶里,摆在案上一角。

只是不是在闺房,而是在回春堂的诊室。

与林莫然初见的诊室。

除了名牌上换了她的名字,其余陈设仍是旧时模样。

就连门外排队候诊的人数也与当年排在林莫然诊室门前的相差无几。

如今提起沈家,除了当年叱咤江南的沈二爷,现今独挑江山的三少爷,依旧淡然无争的大少爷,更多被南京城百姓家念在口中的是已被赞为江南名医的娉婷。

医术高,资历老,知识渊博,善良,有耐心。

这些曾经用来赞誉林莫然的话,如今无一例外地用在了娉婷身上。

只是说这些话的人并不知道,被他们同样如此赞誉的两个好大夫之间又是怎样的渊源。

他们只是觉得,这两个大夫一样好,又好得是那么一样。

“好了。”娉婷把一张刚写好的药方递给诊台对面那面色紧张的孕妇,带着温和而不失明朗的微笑道,“夫人身体底子不是太好,安胎的药还是要吃上几副。不过您尽可放心,一切都正常。”

在随行丫鬟的搀扶下,孕妇小心地站起来,方才的紧张神色也散去了,连声道谢之后,又添了几句,“我家老爷请来的大夫倒也都是这么说,可只要是不听您亲口这么说,我怎么都不放心。”

娉婷也站起身来,优雅含笑,“谢夫人信任。”

目送今天最后一位病人离开,娉婷轻轻舒展了下肩臂。

抬手之间,左臂上有物一动。

佛珠。

束在左臂上已有五年多的佛珠。

一件东西跟人久了,自然而然会变得像是身体的一部分,往往不会感觉到其存在。

但今日,这佛珠像是有意要唤娉婷似的。

隔衣轻按佛珠,那佛珠旧主的音容笑貌也就不由自主地浮现于眼前了。

半年前就已传来他游历归来的消息。

她一直知道,却一直没有去见过他。

现在抚着他的赠物,记起他当年那些让她不知所云的点化,便想去看看他了。

不为朝拜尘世佛陀,只想问他句俗话。

五年已逝,故人可好?

“小姐。”

刚换好衣服,收拾了手袋,正要出诊室,便有个回春堂伙计叩门进来。

看着这什么人都接待过的伙计如今一脸紧张模样,娉婷不禁提起心来,“什么事?”

伙计道:“督军府来人,要见小姐。”

督军府。

物是人非,如今的督军已不再是江淮,和沈家也没有丝毫瓜葛,但乍一听这个名号,娉婷还是微微一惊。

官家来人,还把身份亮得如此明白,就必不只是看病那么简单了。

大堂,一个军官模样的壮年男子带着四个装束齐整的兵,笔直地站在正中。

“将军。”

走上前时,娉婷的脸上已看不出除谦和之外的任何神情。

“沈小姐。”

军官向娉婷端端正正行了个军礼,娉婷微颔首算作回应。

“卑职奉督军之命,来请小姐出诊。”

说完这句,就再不说话了。

对如今的娉婷,话说到这份上就足够明白了。

“给府里传句话,说我出诊去了,晚上吃饭不用等我了。”吩咐完伙计,娉婷大大方方向大门伸手让道,“请将军引路。”

一引,便引到了另一方天地。

督军府地牢。

那个曾同时关押过子韦与江天媛,并让张合年命丧黄泉的秘密地牢。

当然,这些事情娉婷至今也不知道。

对娉婷而言,这里还是个充满恐怖的陌生地方。

血腥味混着霉腐之气,凭着这些年行医的直觉,娉婷还辨出了几味常用外伤药的气味。

即便满心疑惑,娉婷仍是蹙眉,不语,目不斜视地跟在那军官身后往前走。

直到地牢深处,一间由四名士兵把守的独立铁门牢室前,军官才站住了脚。

“沈小姐,”军官没立即下令开门,而是不急不慢地转过身来,对娉婷道:“督军大人特别交代,请您务必保此人性命。”

娉婷悬着的心落下了一半。

到底,还是来治病救人的。

救人,总不是坏事。

“我一定尽力。”

听到这样的回答,军官却皱起眉来,沉声道:“沈小姐坐堂三载便名满江南,若传言非虚,沈小姐救人是从未失过手的。”

娉婷淡然一笑,在军官眼里看着,竟有几分超脱凡尘的味道,“传言罢了…将军放心,我既是个大夫,就必当竭心尽力救人性命。”

军官压低声音道,“沈小姐千万留心,此人极为危险,为了您的安全考虑,请您尽量不要与他交谈。”

这样的要求在这样的地方并不算无礼,娉婷也就点了点头。

军官这才下令开锁。

“里面药品工具一应俱全,卑职在外等候,有劳沈小姐。”

走进这间昏暗的牢房,娉婷才发现,与其说这是间牢房,不如说是为犯人准备的诊室。

两壁铁柜,一壁木橱,陈列的尽是中西药品,几张桌台上摆的也是各式行医工具。

阴寒,潮湿,昏暗,但却是难得的干净。

人,就躺在那张被摆在正中央的铁台上。

与其说躺,不如说绑。

那人手脚都用粗牛筋带紧束在铁台上。

犯人到底是犯人。

但娉婷却看得出,这绝不是一般的犯人。

这人只穿着一身极普通的破囚衣,衣服上虽满是新旧血污,但不靠近去瞧也能发现,这人身上并没有那么多的外伤,显然这衣服是从别人身上临时扒下来给他套上的。

最让娉婷觉得他不一般的还不是这身衣服,而是这人的头面被黑色头套一直罩到脖颈。

一眼看过去,就只能辨得出这是个男人。

一切有关个人身份的痕迹都被或除去或掩盖,就算是朝夕相处的人,这般装扮也未必能认得出。

虽是第一次见这样场面,娉婷却并不觉得奇怪。

这些人都过的是刀尖上添血的日子,能让她只身进来接触犯人,虽也是隔着铁门上小窗口对里面目不转睛地监视着,但对她信任已是破例了。

何况,比起当年沈二爷的谨慎,这完全不算什么了。

如此病人在前,一切恐惧与疑惑都被悲悯怜惜取代了。

脱下大衣,挽起袖子,娉婷才走近这个特殊的病人。

以手试探,体表温度偏高,显然是在发高烧。

娉婷却半松了口气。

体温高,总比没体温强。

见这人的手腕被箍着,娉婷就在摆着西医器具的桌台上取了听诊器。

隔着破旧单薄的衣衫,微弱的心跳声通过听诊器传进耳中。

有心跳,总还是好的。

放下听诊器,娉婷伸手小心地解开那件囚衣。

倒不是嫌这衣服脏,只是怕一不小心碰到被衣服掩盖的伤口,给这本就可怜的人再添痛楚。

上衣掀开,现出两道被简单包扎的伤口。

脓血已浸透了纱布,渗流出来,触目惊心。

娉婷看得瞠目结舌,手上一切动作都停了下来,像是被瞬间冰封在原地。

却不是因为这两道伤口。

而是看到一道伤疤。

一道五年前缝合的旧伤疤。

每一个大夫手术留下的痕迹都是独一无二的,外人看不出什么特别,但对有心的大夫来说,不管多少年过去,不管曾经的病人形貌上有怎样天翻地覆的变化,只要看到那条出自自己之手的缝合痕迹,便会唤起记忆中有关这个伤痕的一切。

何况是第一次亲手缝合的伤口。

还是在爱了念了等了五年的人身上。

在心里期盼了近两千个日夜的重逢,竟以这样的形式如此突然地到来。

不知多久,才从强烈的震惊中回过神来。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眼泪已滴滴滑过脸颊,落在那条从未在记忆中淡化过分毫的伤痕上。

或是被这突然降落的温热水滴唤醒,一声轻微的呻吟传来。

娉婷心中一动,几乎张口唤出声来,却倏然记起此时处境,慌忙掩住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