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动不动站在原地,娉婷强迫着自己镇静下来。
好在是背对门站在,监视在门外的人尚未发现异样。
但想在这样情境下只身救他出去,也绝不可能。
甚至连话都不能说一句。
说话。
一个念头一闪而过。
娉婷没有转身,也没有抬手拭泪,而是动手慢慢除去那两道伤的包扎。
一边扬声道:“将军,他这几天有没有用过什么药?”
不让她与病人交谈,却没说不许她说话。
他的伤痕让她认出了他。
她的声音,他可还记得?
娉婷清楚地看到那被捆缚在铁台上的身体突然一定,接着就是一阵急促却无力的咳嗽。
透过监视口看着,并没有什么不妥,听娉婷问的也不是无用闲言,军官便精简地回道:“没有。”
“谢谢将军。”
伸手,在身体的遮挡下握住他被束住的手。
清晰地感觉到他用尽力气想要抓紧她,却并没有多少力气。
不知这五年来他经历了什么,也不知一向谨慎机警的他又因何而落到如此境地,很多话想说,很多事想问,此刻却只能这样与他无言相握。
一只手被他握着,另一只手仍在小心地拆开那粗陋的包扎。
伤口暴露出来,娉婷一眼便辨出是枪伤。
虽已经过处理取出弹片,但这处理也与包扎一样,是极粗陋的。
从感染程度看,至少是有五六天了。
看着这样的伤口,他被捕的过程也大致能猜得出了。
他是独自行动的,受伤之后或逃或战,伤口无暇顾及,就只做了粗简的处理。或许就是受伤口感染所累,他才落到了这里。
看到这样的伤口,娉婷本能地想到清创。
想要抽出被他握着的手,自己松了力,他却抓得愈发紧起来。
像是用上了所有的力气,身体都在微微发抖着。
即便被他这样抓着,挣开他还是不难的,娉婷却没动。
她感觉到他不肯松手并不是在表达情感。
而是传递信息。
他不想让她施救。
或者是,他不想活。
一时间,娉婷无法单凭着紧紧一握而确定这样一个判断。
不动声色地挣开他的手,娉婷仍背对着监视窗口,“将军,他进来督军府有多久?”
军官蹙起眉,这毕竟是与治病没什么关系的问题。
还没等军官想好要不要回答,又听到另一句提问,“这些日子饮食如何?”
紧蹙的眉微展,“今天刚到,尚未饮食。”
两句话间,娉婷已得到确认。
不是军官的回答,却是他给的答案。
一边用说话吸引军官注意,一边用手在林莫然手心上暗暗比划了个“死”字。
林莫然把这“死”字紧攥了起来。
死。
他求死。
深深呼吸,吐纳间便有了决定。
娉婷平平静静地取了药品器具,一针麻醉,然后稳稳当当地清创,止血,上药,缝合,包扎,注射消炎药品。
作为一个大夫,仁至,义尽。
洗手,更衣,出门。
“沈小姐…”
军官还没来得及说话,娉婷已伏到他怀里,放声哭起来。
军官马上意识到怎么回事,但却被娉婷抱着不敢乱动,只得示意一个守门的士兵去看。
“将军,人死了。”
不等军官开口,娉婷从他怀里直起身来,却还在不住地哭着,勉强说出几句话:“对不起…已经太晚了…我没能救活他…我第一次…”
看着哭得说不出话来的娉婷,军官便是一肚子火气也无从下口。
“是在下的过错,让沈小姐受惊了。”军官强压着火气,铁青着脸色道,“来人,送沈小姐回府。”
被一名军士搀扶着,娉婷带着泪水缓缓离开。
最后一次帮你。
就此,永别了。
归去来
小姐被督军府的人送来,还是一路哭着回来的。这事不等娉婷走回恒静园,沈府上下就已传遍了。
若是搁在几年前,沈家上下的第一反应肯定是小姐在外面惹祸了。
但如今,所有人的心都为她吊到了嗓子眼。
所以,当她回到恒静园时,子轩和子韦已在等她了。
“娉婷,出什么事了?”娉婷刚进正堂,子韦就忙迎了上去,展臂拥住娉婷的双肩。
子韦的紧张是有道理的,自连郭元平也离开南京后,就再没见娉婷哭过了。
何况还哭成这个样子。
接过子轩递来的手绢,娉婷几下把眼泪擦净,平稳了一下呼吸,轻轻摇头。
看着这么快就恢复平静的娉婷,子韦哭笑不得地道:“你这丫头,这么大人了怎么还跟我们唱这一出,吓死人不偿命啊!”
子轩却把眉蹙得愈发紧了。
眼泪虽是半真半假,但那满目哀恸却是装不出来的。
与娉婷朝夕相处这么久,子轩对她的了解甚至远甚于娉婷对自己的了解。
“来人,”子轩唤过厅里立侍的丫鬟,满面严肃地道,“传冷香到书房奉茶,其他任何人不得靠近。”
“是,大少爷。”
听到子轩这样的吩咐,子韦怔了一怔,又低头看了看仍被他拥在怀里的娉婷,“丫头,到底出什么事了?”
娉婷摇摇头不答话,子轩轻叹,道:“书房说话吧。”
三人刚进书房,冷香便捧了茶盘上来。
已为人母,比起五年前少了一分活泼,多三分沉稳。
“大少爷,三少爷,小姐。”
“搁在这,”子轩吩咐道:“到门外候着吧。”
冷香会意地颔首退下,仔细地关上了门。
子轩这时才缓缓对娉婷开口,道:“娉婷,可是林莫然?”
娉婷一惊。
子韦一怔。
“林莫然?”子韦不解子轩为何有此一问,迷惑地道,“他不是几年前就离开南京了吗?”
没理子韦的疑惑,子轩在娉婷的惊愕中得到了答案,便轻轻一叹,从书案的抽屉里取出一块玉。
当日临别时赠予林莫然的那块。
“今日过午,上国安寺僧人奉寂清之命送来的。”
这块玉娉婷认得,也听子轩说过这块玉的特殊之处。
他托人送还,竟是在被捕前已决意赴死了。
娉婷不觉得又无声地落下泪来。
看娉婷又掉眼泪,子韦也开始觉得这次的事不是娉婷玩玩闹闹那么简单的了,便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别害怕,你照实说,天大的事还有三哥罩着你呢。”
拭去眼泪,娉婷带着掩抑不住的悲伤轻轻地道:“我杀了他…”
“什么?”子韦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
子轩虽也惊愕非常,但显然是相信的。
娉婷轻轻点头,竭力平稳住心绪,平稳住呼吸,平稳住声音,把事情前后慢慢道出。
“可是…”听罢,子韦虽震惊,却仍有不解,“你既然杀了他,督军府的人怎么会这样让你回来?”
纵使她是沈家小姐,纵使她是江南名医,纵使她哭得极尽伤痛,这些都不足以成为督军府的高级军官这么容易放她离开的理由。
“他们没有证据…”
娉婷喝了口水,压住哽咽,道,“我在最后注射消炎药的时候,在针管里留了七毫升空气…静脉注射超过五毫升空气就足以致人死命…”
子轩心里有说不出的难过,不为逝者,而为生人。
逝者已去,却把无尽的伤痛留给了生者。
子轩相信,那个温润的男子若非实在无策,绝不会忍心让娉婷经受这样的折磨。
子轩在感慨的时候,子韦已在飞速思索对策了。
这些年的生意场历练,已让他深刻懂得了当年子潇的无情。
瞬息即会有万变,坐在这个位子上,就决定了精力只能用来永无休止地思考。
“丫头,”子韦扶着娉婷的肩,轻蹙剑眉,沉声道,“你有把握他们不会查出死因吗?”
在子韦的冷静里,娉婷也稳下心神来细细思忖,须臾,摇头,“寻常验尸并不容易觉察,但若是有经验的军医解剖检验心脏,应该还是不难发现的。”
子韦对林莫然了解并不多,但这些已足以让他判断出督军府绝不会轻率处理任何一个关于他死亡的疑点。
转头看向子轩,子韦道:“大哥,必须马上送娉婷走。”
从看到娉婷进门时那痛彻心骨的目光时,子轩就已有准备。
对这个五年来日夜伴在身边的妹妹,他从来不需要推理。
一个目光,一个神情,足以会意一切。
轻轻蹙眉,沉沉点头。
子韦轻轻拍了拍娉婷的肩,温柔平静一如哄他那四岁的女儿一般,“别怕,就在大哥这里乖乖等着,我去去就来。”
转身便走,利落,静定。
不是无情,而怕再慢走一步就会压制不住伤痛。
如今的他已履行了当年对子潇的承诺。
家里有我,放心。
“大哥…”
目送子韦出门,娉婷走到子轩身边,像少年时每一次受委屈一样,伏在子轩怀里恣情地哭着。
一如既往,子轩轻轻拍着她的背,静静听着她的伤心。
每一分伤心,他都能懂。
“娉婷,”待哭声渐渐弱了,子轩才像每次送她出远门前一样温和中带着不舍地叮嘱道,“不管去哪儿,好好照顾自己,保护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