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子轩怀中直起身来,娉婷挂着眼泪点头,牵起子轩的手,哽咽着道:“你不要总熬夜看书写文章,不要和那些不懂事的学生计较,不要只顾着别人的事不知道心疼自己…别担心我…”

轻轻在娉婷的手上拍了拍,看着泣不成声的娉婷,子轩轻轻地道:“都记住了…”

转身,子轩在桌上拿起那块林莫然送还回来的玉,轻轻放进娉婷手中,“你或许用不上,但这是他最后留下的东西,收着吧。”

“大少爷,小姐,”子轩话音刚落,听到门外传来冷香的通报,“夫人来了。”

想到定是子韦的安排,娉婷收起那块玉,匆匆擦去眼泪。

子轩亲自走去打开了门。

“妈…”娉婷本想不在白英华面前露出悲伤,但一声“妈”叫出来,眼泪便忍不住地往外涌,再说不出什么。

“别怕,没事的…”

把女儿搂在怀里,白英华含着眼泪轻轻安慰。

早在五年前子韦成婚之时,白英华就把沈家所有生意全交给了他,终日只做些平常老人家读书念佛照看孙辈的琐事。

但这毕竟不是寻常人家的老太太,纵使五年清淡日子也蹉跎不了她半生打拼修炼来的坚韧。

“不哭…”眼泪一直含在眼里,却始终没有落下来,白英华伸手擦去娉婷脸上的泪水,“你是沈家的孩子,从出生起就享受这个姓氏带给你的荣耀,现在你长大了…我的女儿从没做过为沈家抹黑的事,从前没有,现在更没有…以后,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在什么地方,做什么事,不可轻率妄为,也不用害怕。你记着,从你生到这个家里开始,你就有维护沈家荣耀的责任,沈家所有人也都会不惜一切保护你。”

白英华话音刚落,娉婷还没及点头,子韦的脚步声就停在了门口。

“都安排妥当了,走吧。”

一步向后,娉婷在白英华面前跪了下来,深深磕了个头。

事到如今,竟是这一向最为厌恶的磕头礼才能表达出自己的歉疚与感激。

站起身来,再不忍看白英华与子轩的目光,娉婷随着子韦匆匆离去。

子韦一路把她带到后门,赵行已依子韦吩咐把车停在了后门口。

车旁,已是两个孩子母亲的郑听安焦急地等着。

还是那甜美的模样,只是多了几分母性的温柔大方。

子韦并没来得及告诉她到底出了什么事,只要她尽快帮娉婷打点好行李,她便一个字都没多问,忙而不乱地收拾妥当,早早在车边等着了。

“三嫂,”娉婷一见便知必是子韦怕人多嘴杂,才让郑听安亲自为她打点,于是上前拉住郑听安的手道,“谢谢你。”

年纪相仿,背景学识相似,自郑听安嫁进沈家,这两人的关系一直是像亲姐妹一样好的。这些子韦心里清楚得很,所以眼下虽着急,却也由着这两人多说几句话。

郑听安压低声音道:“我虽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但让子韦这样紧张也肯定不是小事…给你收拾的行李都是最要紧也最轻便的,你的药箱也在,估计你要用得到。”

展开一个暖暖的笑容,娉婷张手与郑听安紧紧拥抱,含泪带笑着道,“就知道你最懂我了…乖乖在家,再给我三哥生几个孩子,等我回来验收。”

“Promise!(我保证!)”

赵行依着子韦的指示,在城里兜了几个圈子才把车停到了码头边上。

不忙下车,子韦对坐在身边的娉婷郑重地道:“丫头,你仔细听好。一会儿赵行会送你上八号商船,上船之后你就换身船家的装扮。这条船是往南开的,船上装的是为南军运送的军火,很危险,所以也最安全。船会在湘赣边境停靠卸货,你就待在船上不要乱走。卸完货之后船会一直开到南洋,到了那里自然有人接你。”

娉婷认真地点了点头,“我记住了。”转念,娉婷又皱起眉来,“可是,我就这么走了,督军府的人找到府里来怎么办?”

子韦淡淡苦笑,“丫头,这样的问题你从没问过二哥吧?”

娉婷微怔,无言以对。

轻轻把娉婷拥在结实的怀里,在她额头轻吻了一下,不舍地看着这个和他从小闹到大的妹妹,“我从前都没注意看,你什么时候长得这么漂亮了…三哥就送你到这儿了,府上的事我自会处理,你只管照顾好自己。”

“谢谢三哥。”

开门,刚要下车,娉婷突然想起些什么。

转回头来,淡淡含笑对子韦道:“二哥是二哥,你是你,你永远成为不了我心目中二哥的样子…但在我心里二哥也永远取代不了你的地位。”

一怔,轻笑,点头。

坐在车里看着娉婷与赵行走向八号商船的身影渐渐模糊,笑容一直挂在子韦嘴角没有散去,但泪水已在那张不再有丝毫稚气的脸上弥漫开来。

丫头,谢谢你。

赵行为娉婷拎着行李箱,一直送到船下,娉婷停下了步子。

“赵先生,”娉婷转过身来对赵行道,“就送到这儿吧,我自己可以的。”

赵行犹豫了一下,还是把箱子递给了娉婷。

“小姐请放心,赵行誓死…”

娉婷忙扬手打住赵行的话,微笑摇头,“你对二哥对沈家的忠诚我都明白,谢谢你…如今你也是当父亲的人了,这样的话可千万不要再乱讲。”

心中一暖,赵行颔首道:“谢小姐,赵行记住了。”

转身,向远远停着的那辆车挥了挥手,娉婷拎着箱子走进了船舱。

沉闷的汽笛声划破南京城寂静的夜空,像是从天际传来的一声长叹。

今日一别,不知归期,各自珍重。

水匪

既来之,则安之。

在船上过完第一夜后,娉婷就开始实践这六个字了。

穿着船老大为她准备的船家女的衣服,却在船上做着大夫的事。从厨子到船老大,她都挨个给看了病,从老毛病到新伤痛,一个个都开了方子给了医嘱。

这一船人都明白这不是寻常女子,甚至也不是寻常大夫,但没有一个人开口去问。

主子不说的事就不能问,这是在八号商船上做事最基本的规矩。

他们甚至没人问娉婷的名字。

船上就这么一个女人,他们就喊她“姑娘”。

娉婷给这些人看病不全是因为闲在船上没事做,而是只要闲着,那空前的悲伤就会涌上心口,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这种时候,忙,总是比闲着好受。

因为有的忙,白天还算好过。

但到了夜里,一个人静静躺在舱里的时候,江风江浪就把哀伤愁绪又推送到了眼前。

这一夜也是一样。

一样握着那块玉,一样辗转难眠。

一样听着江风卷浪。

但今夜的风浪听起来似与前几日有些不同。

像是准备靠岸的声响。

湘赣边境,算起来今日差不多是该到了。

子韦只说不要她在这里下船,那到甲板上透透气,看看江岸夜景也好。

反正是睡不着。

把玉收好,娉婷走去了甲板。

果然是要靠岸了。

离岸就只有几米之遥。

靠的却不是码头。

夜已深了,站在甲板上能依稀望到远处的万家灯火,但显然这靠岸之处是选在了一片荒郊,昏暗得不见一星火光。

“姑娘,”看到娉婷站在甲板上,一个船工赶紧走了过来,“夜里风大,您还是回去歇着吧。”

娉婷对这个与她年纪相差无几的年轻船工笑了笑,道:“我睡不着,出来透透气。现在靠岸是要卸货了吗?怎么没有看到接货的人呀?”

船工皱起了眉头,向岸上看了看,“只是停靠一阵做些准备…姑娘,您还是回去吧,一会儿忙乱起来别磕碰了您。”

娉婷在船上为这些船工清理了不少伤口,他口中的磕碰是个什么程度娉婷还是清楚的,便点了点头,“那我就不在这儿碍事了,你们也小心一些。你肩上的瘀伤才刚见好,搬运的时候当心点儿。”

“谢谢姑娘。”

看着自己不走那船工也不肯放心去忙活,娉婷便转身回去了。

本就睡不着,这一走动愈发没了睡意,再加上船里船外人来人往的嘈杂响动,娉婷干脆也不回房间去,就在船舱里漫无目的地走着。

沈家生意场上的事她是向来没有什么兴趣,知道就知道,不知道的也不会去问,关于八号商船的故事她自然是一无所知的。

子韦交代她时说到这船是给南军运军火的,当时她也觉得惊异,但当时心境下并没有深究。现在漫步在八号商船的船舱里,子韦的话又重回耳畔,娉婷不禁把那些疑问又拉回到了眼前。

走着想着,娉婷不由自主地就走到了货舱门口。

站在货舱门口,娉婷倏然觉得哪里有点儿不妥。

前几日虽并没有留心,但也隐约记得这货舱门口总是有两三个船工值守的。

此时竟空无一人。

对面值班的小房间也是空的。

军火。

一丝不祥刚在心里闪现,就被一阵枪响印证了。

杀声四起。

还没来得及从惊愕中定下神来,便听到一队脚步声向这边跑来。

已来不及往远处跑,娉婷赶忙躲进值班室,把门关上。

留了个小缝。

“快!快点儿!…”

凶煞的声音掺在咚咚作响的脚步声中传来。

透过门缝看着,一群水匪模样的人粗暴地破开舱门,把一个个箱子往外扛去。

为首的水匪不停地催促叫骂着。

嘈杂的人声几乎要把整艘船都吵炸了,却不见任何一个船工的影子。

从厨子到船老大,一个人都没有。

眼见着箱子搬得差不多了,其中一个水匪向水匪头子请示道:“大哥,那些人怎么办?要不要…”

娉婷心里一颤,却紧接着听到水匪头子怒气满满的骂声,“你他妈少给我找点儿事会死啊!”

“是是是…”

轻舒了口气,看来这群水匪只是为了抢货方便而把船工们控制了起来,并没有害命的念头。

这么想着,娉婷的胆子也大了起来。

运给南军的军火。

这必不是一笔寻常生意,若是就这么砸了,就是娉婷也能想象得出沈家将要面临的麻烦。

同荣共辱。

白英华的那些话在脑海中清晰浮现,娉婷随即做了个连自己都被吓了一跳的决定。

跟踪这些水匪。

哪怕不能凭一己之力夺回这批军火,至少可以向家人通个消息。

这些人既然怕杀人惹来麻烦,那十有□也是不会拿她怎么样的。

看着最后一个押尾的水匪从门缝前一闪而过,听着他们匆匆出舱的脚步声,娉婷定了定心神,轻轻推开了门。

女人家步子本来就轻,再加上穿着布鞋,娉婷放轻脚步走在舱里没发出一点儿响动。

娉婷走到出舱口时,水匪们已把大部分箱子卸到了船下的马车上,最后几个箱子正被陆续从船头甲板上往下运。

赶着马车运货的水匪。

虽觉得怪异,但已容不得她多想。

从舱里悄悄走出来,贴着舱壁绕到船尾。

她记得以前在码头见过,有些年轻船工图省事时就在船尾顺着一条绳子滑下来。

还真的有条这样的粗绳盘在船尾。

从没做过这样的事,但眼看着水匪已快装好车了,娉婷把绳子往船下一顺,抓起绳子一咬牙跳了下去。

一跳才发现,完成这个动作绝不是她想象的那么容易。

绳子固然是直直垂下来的,但船与岸总还是有段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