绳子显然是经常被人用的,磨得光光滑滑,一点儿也不磨手,却也一点儿阻力都没有。

眼见着要落到水里了,娉婷情急之下顾不许多,蜷膝向船身用力一蹬,把绳子荡了起来,荡到最高时,手一松,人便扑到了岸上。

向船身那一踢的声响已引起了水匪的注意,再加上这时节江岸上还没有多少草木遮掩,站在最后一辆马车旁边的水匪一眼便看到了她。

“什么人!”

那凶煞的声音还未到,几支枪就已把枪口对准了她。

“我…”

看着迅速围过来的水匪,娉婷反而不是那么害怕了。

对于这样的人来说,他们没有立即开枪,之后再开枪的可能性也就不大了。

“我…”娉婷也不起来,就坐在地上,做出一副马上要哭出来的可怜模样,声音微颤着道,“我爹欠了船老大的钱,我是被卖到船上来的…我在船上总被他们欺负,才想着趁乱逃出来…几位大爷行行好,把我带走吧…我什么都会做,真的…”

说着说着,娉婷似乎连自己都信了,竟还落下两行泪来。

水匪头子皱眉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对身边人道:“带走。”

被吩咐的水匪一怔,忙道:“大哥,这恐怕不合咱们营寨的规矩…”

水匪头子瞪他一眼,不耐烦道:“怕你奶奶个腿!要么带走,要么就在这把她宰了,自己看着办!”

一听这话,娉婷哭得更夸张起来。

不知是被娉婷哭得心软了,还是被水匪头子骂怕了,那水匪终究还是皱着眉头把娉婷绑了起来。

把她放到马背上之前,水匪犹豫了一下,又扯下了块厚布条,紧紧蒙住了娉婷的眼睛。

营寨

一路马蹄车辙声,混着匪首的喝骂声。

娉婷也不知跑了多远,只觉得他们绕了几个弯子,最后停在一个人声嘈杂之处。

嘈杂,却不是她想的水匪营寨的那种嘈杂。

乱,却似乎乱得有序。

没及细听,娉婷便被水匪从马上抱了下来。

“先生。”

听得出是匪首的声音,却没有丝毫先前的凶煞。

甚至可以说是毕恭毕敬。

水匪营寨里居然还有先生?

娉婷心里嘀咕着,难怪他们行为并不像寻常匪徒那般放肆,原来竟是群受教化的贼。

“这是怎么回事?”

娉婷听得出来,这显然说的是自己。

更听得出来这声音似曾相识。

一阵无声,娉婷刚猜测是不是匪首与那“先生”在耳语,便被身旁水匪拉起来带走了。

虽知道这群水匪是不会伤她性命了,但不知匪寨底细,娉婷也不敢乱来,就由着水匪把她带到了一间屋里,按到椅子上坐下。

有椅子,有炭炉烧水的细微声响,无风,应该是间屋子吧。

这么干坐了约有半个小时,娉婷忍无可忍的时候,才听到了脚步声。

有人进来。

“哎,”娉婷壮着胆子站起来,“你们都把我带回来,怎么还不把我松开啊…这么绑着我,我怎么给你们干活呀?”

“干活?”

是那“先生”的声音。

清冷里带着一分嘲讽。

声音是熟悉的,却一时想不起。

“是是是,”娉婷只好接着演下去,“我真的什么都会干,真的…”

话未说完,绑在眼睛上的布条就被扯了下来。

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睛,眼睛又被一只手捂上了。

“帐里燃着灯呢,别急着睁眼。”

这样的声音配上这样的温和,只能是那一个人。

“元平哥哥!”

可他怎么会在贼窝里?

“小点声…听话,我给你松绑,你闭着眼睛数到十,再慢慢睁开。”

娉婷点了头,那捂在她眼睛上的手才拿开。

乖乖闭着眼睛,出声地小声数着数,一如儿时游戏那样。

数完,捆绑在身上的绳子已被解下了。

睁开眼睛,正是郭元平站在面前。

“元平哥哥!”

郭元平微笑着接过娉婷给他的这一个大大的拥抱,轻轻拍抚着她的脊背,“我这些部下都是粗人,让你受惊了吧?”

部下。

娉婷这才想起水匪的事,直起身来细看眼前的郭元平。

四五年不见,除了声音和微笑里的温和没变,其他都变了许多。

黑了,瘦了,胡茬杂乱。

还有一身陌生的军装。

不是北洋军的军服。

那在这个地方就只有一种可能了。

“这里…是南军的营地?”

郭元平点头。

“那些水匪是南军?”

仍是点头。

“那…你是…”

郭元平含笑道:“护法军,也就是你说的南军。”

“可是…”娉婷浅蹙着眉,“你们为什么要抢自己的东西?”

微微一怔,郭元平略带惊诧道:“你知道那些货是什么?”

娉婷点头,“上船之前三哥告诉我的。”

惊诧愈深,“子韦让你上的这条船?”

娉婷又点了点头。

郭元平蹙起眉来,沉声道:“娉婷,你是为什么离开南京?”

本也没想瞒他,现在又知道他如今的身份,娉婷便一五一十地把事情前后讲给了郭元平。

紧皱着眉头听娉婷说完,郭元平沉默了半晌,轻轻拥住娉婷的肩,“别担心,到这里就没人能查到你了。”

娉婷敛起伤感,对郭元平展开一个小女孩样的笑容,“那是当然,郭先生都成郭将军了,我还有什么要怕的呢?”

郭元平苦笑着摇头,“千万别乱叫,这里可没有什么将军…军队里的事不好跟你细说,你只要知道,这是护法军里一支特殊的小队,我是这里的队长,他们知道我以前是教书的,就都喊我一声先生。未免麻烦,在人前你就暂且跟他们一样叫我先生吧。”

说到这声“先生”,娉婷突然又想起来那批军火的事,“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要抢自己的东西啊?”

郭元平微笑摇头,道:“不是抢,是接。我们的行踪不能轻易泄露,就和八号商船约好了这样的接货方法。两方并不见面,只按约好的方法各鸣几枪,他们就躲起来让我们运货,等货搬完了他们再出来把船开走。这样就算被人发现,也只会被当成是匪徒劫货了。”

看着半清楚半迷惑的娉婷,郭元平笑着道,“你只要知道这笔生意已经成功做完了就好…时候也不早了,我还有事要办。你就先在这间帐子里住下,不要乱走,有什么需要就跟外面的人说。”

郭元平刚要走,就被娉婷叫住。

“我能再问最后一个问题吗?”

郭元平站住脚,转回身来,看着娉婷仍是温和地笑着,“好。不过说好了,今晚这是最后一个。”

娉婷点头保证。

“你…怎么成了革命党呀?”

听到了意料中的提问,郭元平淡然一笑。

“之前莫然对我说,他坚持的信仰是来自于对一个革命前辈的感情。当时我还让他再好好想想,没想到最后想明白的居然是我…”想起那个飘雪的除夕夜,想到当夜一起赏雪之人已经不在人世,郭元平温和的目光中蒙上了一层黯然的感伤。感伤到底是一笑而逝,郭元平依旧那样温和地看向娉婷,道:“说白了也没什么,以后你总会明白…现在我只想告诉你,这里的每一个人投身革命的理由都是与对人的感情有关。”

说罢,郭元平走过去把炭炉上正烧开的水壶拿了下来,把一旁桌上的茶壶蓄满。搁下水壶,郭元平淡淡微笑道:“这里是军营,不比府上,生活只能将就。你不是说自己什么都会做吗,那照顾自己会不会?”

娉婷也回给他一个饱满的笑容。

她一时还不懂他,也不懂他们,但她一直都相信他是有道理的,他们是有道理的。

“会,当然会。”

临时军医

虽住在军营里,听着帐外往来的脚步声与马蹄声,娉婷却格外安心。

几夜辗转,今晚在这简陋的军帐里却睡得安稳踏实。

像在家里一样。

有亲人朋友的地方,哪里都能称为“家”。

只不过,在家里时总是被投进房里的晨光唤醒,而今天却是被帐外的枪炮声惊醒。

枪炮声。

军营。

这两个词在脑子里同时一闪,娉婷立时得出判断。

打仗了。

娉婷匆忙起床更衣,随手把头发一绾就往外走。

帐外一片忙乱,却显然不是战场。

正想要拦个人问问,忽听到身后有人扬声唤她。

“姑娘!”

整个军营就她这么一个女人,这声“姑娘”也只能是叫她的了。

忙转身来,见是个满身血污的年轻军士。

“你这是…”话没说完,便看出他军服上的血并不是属于他的。

在军营里,这样的情形下娉婷只能想起一种人来。

军医。

军士匆忙向娉婷行了个军礼,急道:“先生说姑娘是个大夫…”

不等他把剩下的话说完,娉婷便毫不迟疑地道:“我跟你走。”

不用多说,军医奉郭元平之命来找一个大夫,就只会有一个目的了。

坐堂行医与在军营里做军医到底是两个不同的概念,都是大夫,但面对的场景却是有天壤之别的。

同时面对一帐的伤病人,单是满帐弥漫的血腥味就让娉婷胃里一阵翻腾。

只有四个军医。

满帐的伤员。

娉婷倏然意识到另一件事。

“怎么这么多伤员?”

郭元平所率只是一个小队,最多不过五六十人,但现在单是在这医帐里就至少有二三十个伤员。

带她过来的小军医一边着手为身边的伤员止血,一边前言不搭后语似地道:“除了我们队,还有影子团的伤员…还好昨晚那批军火到的及时,能把这场仗顶下来…先生这次真是兵行险招了,要不是和影子团配合默契,还不知道要有多凶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