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还是没怎么听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有一件事娉婷是确定的。

这场仗虽打得激烈凶险,但归根到底是打赢了。

更重要的是,显然郭元平还是平安的。

安下心来,娉婷向正在为一名伤员做手术的老军医打了个招呼,自取了药品,投入到军医这个新角色中。

她这辈子第一次独立手术面对的就是枪伤,虽过了五年平静日子,但那一次就足以让她牢牢记住处理枪伤的所有步骤。

甚至到现在,林莫然那时的指导还字字清晰在耳。

用你教我的东西,救治与你相同的人,可是你冥冥中的安排?

一连做完三场手术,娉婷抬头舒了口气,正要准备下一场,忽听到有人唤她。

“姑娘,先生请您过去一趟。”

那“水匪头子”脸上挂着彩,笔直地站在军帐门口。

除了水匪的装扮,一身军装倒也是正气逼人。

她虽还不清楚这人的姓名职务,但从昨晚看,想必也是个军官。

这个时候劳动一个军官来找她,娉婷猜不出是什么事,但感觉得到一定是有不能耽搁的事。

娉婷赶忙洗了手,解下血迹斑斑的围裙,跟他走出帐去。

“姑娘,”刚离开军帐,军官脚步不停地往前走,却边走边头也不转地对跟在身后的娉婷道,“昨晚事出突然,多有冒犯,请见谅。”

听着昨晚还那么凶煞的声音如今竟客客气气地说出这番话来,娉婷不由得牵起一丝笑意,“我还没来得及谢大爷的不杀之恩呢。”

军官仍是目不斜视,脚步也没放慢,但明显听出声音里的难为情,“姑娘大量,就不要取笑在下了…在下成钧,是先生的副官,姑娘有事尽管吩咐。”

“眼下就有件事,成副官可愿去做?”

“姑娘请讲。”

“一会儿就去把脸上的伤处理一下,否则下次扮起水匪来连妆都不必画了。”

成钧仍未回头,沉稳的声音里却带了清晰的笑意,“多谢姑娘,在下记住了。”

远远看到郭元平的帐房,成钧停下了脚步。

“姑娘,先生就在那间帐里等你了。”

娉婷对他点头一笑,正要往帐房那边走,倏然听到身后成钧略带犹豫的声音。

“姑娘…”

转回头来,确是看到成钧蹙眉犹豫的神情。

娉婷嫣然一笑,“你是军,我是医,我们都是犹豫不起的人,有话就直说吧。”

微怔,成钧点头,微蹙眉道:“方才看姑娘行医便知姑娘不是普通人,但还是斗胆想要提醒姑娘…你要去看的那个伤者脾气古怪得很,喜怒无常,而且轻易不肯让大夫接近。想必是先生没法子了,才会请你去试试。”

这些年来,脾气怪的病人娉婷也没少见。

怪,往往不过是局外人的不解罢了。

“那是什么人?”

能让郭元平出动副官把她叫来,且不说其他,单想这人的军职也必不在成钧之下。

成钧向那帐子看了一眼,放低了声音,“就是专搞秘密突袭的影子团长,沈子潇。”

破阵子

沈子潇。

她的二哥。

沈家的二少爷。

他不是人在英国吗?

他不是还打理着一部分生意吗?

他不是每年都从英国寄信回来吗?

她寄去英国的信他不是也收到并写了回信吗?

为什么他的名字会出现在这里,还成了脾气古怪专搞突袭的什么团长?

“姑娘,”看着娉婷惊到愣住的模样,成钧警觉道,“你认识他?”

“啊?”回过神来,忽然想起郭元平的叮嘱,想起自己负案在身,娉婷忙用一笑散去愕然,“认识?你们这些当兵的都是大爷,小女子躲还来不及呢…他的名号,我只是听说罢了。多谢成副官提醒,我会小心。”

怕再多说一句就抑制不住情绪,娉婷话音一落就匆匆走向军帐去了。

离军帐三步之遥,便听到帐中谈话声。

与其说谈话,不如说吵架。

“…疯了啊!”

郭元平的声音,气恼,而不是愤怒。

“我疯了?我要不疯,你今天就死了!”

阔别五载却依旧熟悉的声音,对着郭元平从没好气,却都是好心。

“一切我部署得好好的,被你这一搅合全乱套了!”

“你还好意思说我搅合?一命换一命,你那是什么狗屁部署!”

“你怎么就知道我一定活不了?”

“你怎么就知道你死不了啊!”

“这不是你胡来的时候了是吧?你还好意思说我,上回是谁…”

“你还跟我翻旧账?你掰着手指头数数,我这一年就给你当了几回援军了!”

“谁让你来的啊!你怎么不说,你生生搅合了我多少回计划啊!”

“我搅合你?我不搅合你你能活到现在吗!”

听着这两个人中气十足的争吵,娉婷放了一半的心。

至少知道子潇伤得不重。

站在帐帘外,扬声打断帐里两人的争吵。

“先生。”

帐里响起子潇质问郭元平的声音,“郭元平,你这日子过得惬意啊,带兵打仗还不忘在身边养个女人?”

娉婷还没来得及笑,就听到郭元平哭笑不得的声音,“你就不能给自己积点口德…”

“你好意思做,还不好意思让人说啊?”

没再听到郭元平争辩,只听得脚步声近了,郭元平伸手掀开帐帘走了出来。

苦笑着看着娉婷,郭元平低声道:“都听到了?”

娉婷含笑点头。

“听出是谁了?”

点头。

郭元平苦笑摇摇头,“进去吧,也就你能治得了他那破脾气…”

看娉婷略带犹豫,郭元平抬手在她肩上轻拍了拍,“帐里没有别人,有什么话,只管亲自去向他问个明白。”

掀帘走进帐里,头都还没抬起来,就听到子潇冷冽的声音。

“出去。”

一怔,抬头看向坐在床边的子潇。

和郭元平一样,黑了,瘦了,一身军装,不一样的只是左上臂上那处扎眼的伤。

低头按着伤口,血从右手指缝里缓缓往外渗。

“还好,”娉婷淡淡缓缓地道,“没伤到大动脉。”

清楚地看到子潇一愣,猛地抬起头来。

“娉婷?!”

“别动,”娉婷只是暖如春日地淡淡笑着,转身去把郭元平准备好的药盘端了过来,“再流血就要头晕了。”

显然这句话对子潇毫无作用。

也不顾一身血污,子潇起身一步上前紧紧把娉婷抱进怀里。

“二哥…”

被子潇紧紧抱着,进帐前的重重疑问都抛到了脑后。

无论如何,平安就好。

“我的傻丫头,”松开娉婷,子潇扶着她的肩看了又看,满目惊喜,却满面担心,“子韦不是安排你去南洋了吗?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受伤了吗?”

不答,也不问,娉婷不轻不重地把子潇按回床边坐下,清清淡淡地道:“现在受伤的可不是我。”

没有想象中的责问吵闹,几年戎马历练的子潇在往日的小丫头面前反而心虚了起来,“娉婷,对不起…”

娉婷莞尔一笑,一边帮子潇把外衣脱下来,一边道:“元平哥哥跟我说,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怀着对一个或几个人的感情而来…我知道你是为了谁。”

“丫头,”子潇微微蹙眉,略带歉疚看着正专注为他处理伤口的娉婷,“我不是有意要骗你…”

“二哥,”娉婷头也不抬地打断子潇的话,仍是带着暖暖的笑,“我知道,在你眼里我始终是个小丫头…二哥做的决定自然有二哥的道理,时候到了自然会告诉我的。我没有埋怨你的意思,都平平安安的就好了。”

子潇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虽然在精心安排下没有在征战中与家里断了联系,也知道娉婷五年来的变化,知道她离开南京前经历的一切,但这样一个平静懂事的娉婷站在面前,还是觉得十分突然。

娉婷没有去看子潇,只一心一意地看着那伤口。

这一刻是大夫,就先要把大夫当好。

取子弹之前,娉婷问道:“用麻药吗?”

子潇一怔,听娉婷又问了一遍,“麻药,用不用?”

子潇摇摇头。

眨眼工夫娉婷便利落地把子弹从伤口中取了出来。

连皱眉的时间也没留给他,就开始利落地清创止血了。

“二哥,”娉婷一边不停手地处理伤口,一边谈家常一样问子潇道,“你轻易不肯让大夫接近,是不是不想让人看到胛骨上的烙印?”

苦笑。

不知什么时候起,不是他能一眼看透她,而是她能看懂他的心思了。

她已不是当年的小丫头,他便不再像哄小丫头那样哄她。

“这样对我和对家里都安全些。”

娉婷笑道:“我看,是二哥还没改了怕吃药的毛病吧?”

这句话才是像他那个妹妹。

“我这样的身板,哪里用得着什么药…”

最后把伤口包扎好,娉婷把外衣帮子潇披上,站在子潇面前认真地道:“二哥,让我跟着你当军医吧。”

一惊,子潇站起来连连摆手,“这可不行!打仗不是闹着玩的,等我安排好了马上差人送你去南洋。”

“二哥,”娉婷拉起子潇的左手,看着那枚套在他左手无名指上的婚戒,“你可以为了她…”从怀里取出那块玉,放进子潇手中,“我也可以为了他。”

虽没人告诉过他这玉中的故事,但娉婷拿来与他的婚戒相比,意义也就不言而明了。

她属于她自己,无论出于担心还是出于爱护,他都没有替她决定的权力。

一直都是。

即便如此,子潇还是看着那块玉深蹙眉,沉声道:“丫头,你可要想好了。”

听子潇松了口,娉婷绽开一个明媚如夏的笑容,笑容清澈得一如五年前的那个小姑娘,“有二哥在,我什么都不怕。”

子潇摇头轻叹,把娉婷拉进怀里,“你什么都不怕,我可怕了你了…”

“二哥,”看着子潇手上的戒指,娉婷问道,“天媛姐姐也在你的团里吗?”

子潇也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婚戒。

她还是一如既往地行踪不定,会像鬼魂一样地突然出现在军中,也会一睁眼就不见了。